伍德勝
一份特斯拉與上海市政府的對賭協議在輿論場廣為流傳。
協議的主要內容為: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從2023年年底起,每年須納稅22.3億元,如果不能達成這一條件,則必須歸還相應土地(工廠用地,當時政府以時價的十分之一賣給特斯拉)。同時,特斯拉未來5年還必須在上海工廠投入人民幣140.8億元的資本支出(特斯拉在中國拿到的貸款年利率是3.9%;給特斯拉的貸款,總數也超過建廠的費用)。
這是中國國內招商引資具有典型意義的戰略性高科技項目,成功的關鍵在于雙方簽訂了互為前提的對賭協議。在招商引資工作不斷推進的當下,越來越需要創新招商思路,對賭式招商便是一種新的有效方式。
對賭協議是期權的一種形式,主要應用于投行對企業投資領域。1999年,摩根士丹利等機構投資蒙牛,是對賭協議在創業型企業中應用的典型案例。2005年,摩根士丹利投資上海永樂電器公司,是對賭協議在成熟型企業中應用的典型案例。同年,凱雷投資控股徐工集團機械有限公司,就是對賭協議在并購中應用的典型案例。
地方政府與投資方簽訂對賭協議,國內最早出現在山東省禹城市。2016年5月,蘭州偉日生物工程有限公司與禹城簽約,該公司擬在禹城投資6.7億元,打造國內規模最大的乳酸鏈球菌素生產項目。
雙方約定,該項目必須達到畝均投資強度280萬元,項目投產3年后,連續3年畝均稅收不低于20萬元,甚至連生活辦公區占地面積都作了嚴格規定。如果屆時協議目標不能完成,禹城將如數收回之前提供的人才引進等優惠政策。
這一份對賭協議,實質是政府與項目投資方對未來不確定情況的一種約定。具體來說,就是給予客商一定的優惠政策扶持,但是要求項目在一定時間內,在畝均稅收、生態環保等方面達到一定水平,并且每年都進行考核,達到要求的兌現政策,達不到則當即收回。
此后,簽訂對賭協議,成為禹城所有項目落地前的“規定動作”和最后關口。不僅是外來項目,本地企業新上項目也是如此。短短幾個月,禹城共簽訂項目對賭協議35份,有7個招商項目因為不愿作出承諾被放棄。

時任禹城市委書記張安民分析說,這并非禹城標新立異,而是基于對招商引資和地方發展的深層次考量:“上項目不能僅著眼于眼前的投資規模,而是要著眼項目質量和長遠發展。對賭協議可以對政府和客商進行雙向保護和約束,幫我們甄別項目優劣,對推進轉調、提升持續發展能力有良好的引導推動作用。”
與禹城做法如出一轍,江西萍鄉經開區則在稅收對賭上更加細化。按照電子信息和新能源產業招商引資政策,單獨選址的企業畝均投資強度要達到500萬元以上,年畝均稅收達25萬元以上;使用標準廠房的企業投資強度要達到每平方米1500元以上,年稅收要達每平方米300元。這兩類企業自繳納稅收當月起一年內算培育期,培育期過后算正式投產。
按照規定,企業承諾項目達產達標后,從正式投產之日起,按企業所占用土地的面積計算,每畝土地上產生的年稅收總額達標。若企業在任何一年未達到畝產稅收目標,則不享受該協議約定的任何優惠政策及返還政策,且經開區可按土地、稅務等法律法規征收其足額的土地使用稅。
同時,實行低效企業退出機制。培育期過后,對連續兩年稅收未達稅收要求70%的企業予以清退。清退企業時,已購土地按原價收回,固定資產按投入成本(包括建筑和裝修)加銀行同期貸款基準利率予以收回。清退后,企業應返還已獲得的各項優惠、補貼和獎勵,并自行搬遷。
與過去“砍胳膊砍腿、自殘式”的優惠政策不同,對賭協議產生的根源,在于企業未來盈利能力的不確定性,目的是為了盡可能地實現招商引資的合理和公平。可以說,對賭協議既是地方利益的保護傘,又對投資方起著一定的激勵作用。
與禹城市和萍鄉經開區相比,上海與特斯拉簽約,則將對賭式招商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特斯拉CEO馬斯克一手解決土地成本,一手搞定資金成本,不用一分錢,在上海這塊黃金寶地得到了一座超級工廠,這是上海在招商引資時對特斯拉拿出的誠意。
而特斯拉要完成對賭協議,必須讓產能和年銷售規模雙雙達到50萬輛/年。這也極好地解釋了2021開年第一天,傳出的特斯拉“不講武德”超大幅度降價的爆炸新聞。
實際上,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從奠基到一期量產,再到二期量產的驚人建設速度,分別只用了一年時間。數據顯示,特斯拉上海工廠生產的Model3,2020年1-11月中國市場累計銷量已突破11萬輛。
相比于怎么激勵、如何扶持依然并不理想的國內新能源車行業,數據的對比真實驚人。2020年,國內造車新勢力三強,蔚來汽車累計交付43728臺,理想汽車總計交付32624輛,小鵬汽車銷量累計27041輛。
此前,產業和政策層面均明確提出,至2025年我國新能源新車銷量將占總銷量20%。據中汽協數據,預計2020年全年汽車總銷量達2530萬輛,其中新能源汽車銷量約達130萬輛,占比約為5.14%,距離目標相去甚遠。
耗資超千億元的補貼帶來的效果,卻是讓不少車企通過各種方式騙補。而補貼退坡之后,造車新勢力們也依然沒有聚焦造車本業,卻是玩起了各種概念的炒作。
2020年11月,國家發改委的一份《關于開展新能源汽車整車生產及項目情況調查的通知》紅頭文件刷屏。該文件要求國內23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發改委全面清查恒大、寶能旗下的所有汽車整車及零部件項目。
這也更加凸顯了上海市政府與特斯拉對賭協議的重要價值。有了這份協議,無論投資者是特斯拉也好,是寶能汽車也罷,或者其他任何一方造車新勢力,地方政府再也不用擔心,投資者各種無意或有心的“推脫延誤”或類似“汽車小鎮”的旁門左道,從而確保當初招商引資時目光聚焦的項目本身真實存在、切實推進。
而類似這樣的協議,其他產業的招商引資也同樣可以借鑒運用。
深層次來看,與其用各種政策、補貼、扶持特定企業發展、特定產業振興,不如引進一條“鯰魚”,讓特斯拉來沖擊、刺激那些或坐等其成、指望“躺贏”,或亂動腦筋、企圖彎路突破的“沙丁魚”們。
特斯拉的“鯰魚”效應,攪動了中國新能源車市的一池春水,讓所有自主品牌新勢力車企都緊張起來。國內新能源汽車企業為了應對特斯拉的競爭,整個行業會真正關注和致力于造車本業,從而提升國產電動汽車的整體競爭力。
4月7日,蔚來官方正式宣布,蔚來第10萬臺量產車在合肥先進制造基地下線,這標志著蔚來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蔚來成功解鎖10萬輛目標,背后也有特斯拉的一份“功勞”。在蔚來官方公布了這項數據之后,馬斯克也在其個人微博送上了祝福,并表示,“這是一個艱難的里程碑。”
因此,上海市政府與特斯拉的這份對賭協議,比成功招商引資一個重大產業項目,具有更為重要的標桿意義。
“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發揮政府作用,推動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更好結合。”對賭協議的背后,恰恰體現了這句話在具體實踐中的一次運用。市場的事必須用市場的途徑解決,上海市政府是在用市場的邏輯,而非管制的措施,來達成推動經濟發展的目的。
這更體現了上海的政府治理和經濟調節手段、產業發展措施在市場經濟大潮的不斷磨礪中,日益進步,趨于成熟。
實踐充分證明,市場化程度越高,經濟發展活力越強。滬蘇浙地區遇到事情習慣找市場也善于用市場,經濟發展充滿活力。
但從實踐來看,一些地方政府在推動經濟發展中,依然習慣于當管家,大包大攬,偏向于用行政手段,不善于以政府“有形之手”撬動市場“無形之手”,甚至想要替代市場,沒有發揮好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這種現象的根源在于,地方政府沒有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沒有學懂弄通做實新發展理念。
從這個角度來看,上海這份對賭協議背后體現出的政府治理,尤其是推動發展的理念,更值得其他地方的政府、部門乃至企業深深地思考、學習、借鑒與運用。
(作者系資深產業經濟觀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