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琳
(廣州大學 a.新聞與傳播學院,b.國家語言服務與粵港澳大灣區語言研究中心,廣東 廣州 510006)
語言生態(language ecology)這一概念由美國語言學家Einar Haugen于1972年最早提出。語言生態學將語言環境隱喻作生物生態環境,主要研究“特定語言與環境之間的相互關系”。[1]325我國的民族分布普遍呈“大雜居,小聚居”的特點,決定了少數民族地區語言生態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同一個語言生態系統中,可能并存著普通話、少數民族語言、漢語方言等,理想的狀態是多語和諧發展。
語言和諧是指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的不同語言(包括不同方言)在使用中各就各位,和諧共處;在和諧中各盡其責,共同發展。[2]陳章太認為,當下中國的語言生態具有多樣性特點,多樣性的體現之一是各民族語言文字、方言土語并存分用、和諧發展,建設和諧語言生態是研究、制定語言政策、語言戰略和語言規劃的重要而緊迫的任務。[3]
多語環境造就多語人。戴曼純、潘巍巍認為從語言社會分工角度看,個人多語能力一般指個人掌握一定數量的語言且達到在不同場合與他人溝通的水平。多語能力有助于多語和諧。[4]歷史經驗表明,語言是民族特征中的一個最為敏感的特征,語言和諧有助于民族和諧、社會和諧。[5]
我國的55個少數民族中,人口較少民族有28個,多數分布在經濟相對欠發達地區。隨著社會發展,普通話逐步普及,外出務工的青壯年勞動力不斷增多,這些地區的語言生態尤其是語言使用狀況發生了變化,人口較少民族面臨著民族語言文化保護和代際傳承的壓力。[6]2-10本文基于毛南族的實證調查,探討人口較少民族語言和諧、語言傳承與社會發展的可能路徑。
毛南族是我國人口較少民族之一,主要聚居在廣西壯族自治區環江毛南族自治縣及周邊地帶,貴州也有少量分布。毛南語屬漢藏語系侗臺語族侗水語支,沒有文字,長期與壯語、漢語密切接觸。[7]毛南族多數為雙語或多語人,語言使用由毛南語、壯語雙語,[8]逐漸變成毛南語、漢語方言桂柳話(以下簡稱桂柳話)、壯語三語(1)來源于內部資料《廣西壯族自治區世居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使用現狀調查報告(2012)》。,到如今趨于毛南語、普通話、桂柳話三語。
本調查選點的廣西環江下南鄉具有毛南族群的典型性。廣西環江上南、中南、下南鄉一帶,是毛南族世居地,共有毛南族人口6.45萬人,[9]其中以下南鄉的民族語言和文化風貌保持最完好,下南鄉的南昌屯更是毛南族發祥地。
調查內容具體包括:(1)基本情況:受訪者性別、年齡、文化程度、職業和收入來源、收入水平等;(2)語言能力:會講哪些語言或方言,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聽、說、讀、寫能力的自我判定等;(3)語言使用:不同語境下的語言使用情況;(4)語言態度:對不同語言或方言在不同語境中的重要性的判斷,以及對學習普通話的動機和態度意愿。
調查采用一對一問卷調查和訪談的方式,分兩次共完成有效問卷159份。第一次為2018年7月26日至8月1日,完成有效問卷113份,調查對象主要是在本地居住、工作的人員;第二次為2019年2月11日至15日,完成有效問卷46份,調查對象全部是春節返鄉的外出務工人員。(2)基于首次調查113個樣本的毛南族語言生活狀況,已作簡要分析,參見魏琳,禤健聰:《毛南族語言生活狀況》,《中國語言服務發展報告(2020)》,商務印書館,2020年。本節增加第二次調查的46個樣本,外出務工者共53人,數據已有所不同。
問卷樣本概況如下:
1.性別。男性85人(53.5%),女性74人(46.5%),男性略多于女性。
2.年齡。16—25歲40人(25.2%),26—35歲36人(22.6%),36—45歲41人(25.8%),46—55歲34人(21.4%),56—65歲7人(4.4%),66歲及以上1人(0.6%),主要為青壯年勞動力。
3.文化程度。大學??票究埔陨?3人(20.8%),高中(包括中專)33人(20.8%),初中65人(40.9%),小學19人(11.9%),小學肄業4人(2.5%),未上學5人(3.1%),以初中文化水平占比最高。
4.職業。在家務農48人(30.2%),進城務工53人(33.3%),在鄉自己創業10人(6.3%),公務員3人(1.9%),教師10人(6.3%),其他24人(15.1%),沒有固定工作11人(6.9%)。其中,“其他”包括跑運輸、泥水工、鄉村醫生、企事業單位臨聘人員等。進城務工人員在外務工時長絕大多數超過1年,36人在外務工3年以上。
5.個人收入。月收入在500元及以下的27人(17.0%),501—1 000元(含)30人(18.9%),1001—3 000元(含)52人(32.7%),3 001—5 000元(含)28人(17.6%),5 000元及以上7人(4.4%),收入不固定4人(2.5%),無收入11人(6.9%)。根據訪談所知,處于1 001—3 000元(含)區間的52人,絕大部分收入在1 500元左右。廣西壯族自治區2018年最低工資標準分為三檔:1 680元(南寧、柳州等市)、1 450元(貴港、河池等市)、1 300元(各縣、縣級市,自治縣)。調查對象處在較低收入水平的占比較大,屬于登記在冊貧困家庭的有34人(21.4%)。
毛南族長期與周邊的漢族、壯族密切接觸,形成了以毛南語為主要語言,兼用漢語、壯語的語言狀況,大部分是雙語或多語人。漢語的使用又主要包括普通話和桂柳話。
毛南族個體的語言掌握情況有9類,見表1。

表1 毛南族語言掌握情況

續表1
表1所示,所有調查對象均掌握毛南語;除1人僅會毛南語外,其余至少掌握普通話或桂柳話其中之一。具體而言,能同時使用毛南語、普通話和桂柳話的占57.2%,能同時使用毛南語、壯語、普通話和桂柳話的占32.1%,兩類合計達89.3%。掌握普通話或桂柳話的比例均超過90%;掌握壯語的人數相對較少,比例為34.6%。
歷史上毛南語與壯語接觸最密切,毛南語里存在較多壯語借詞。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毛南族社區逐步開放,原本相對封閉的壯族、毛南族雜居狀態被打破,掌握桂柳話和普通話的人越來越多,兼用壯語的人數逐漸減少。掌握壯語的群體年齡普遍偏大,調查的55人中63.6%在46歲以上;青少年群體普遍有毛南語、漢語雙語能力。
雖然毛南族多數為雙語或多語人,但不同語域的語言使用趨于單語,較少多語兼用。大部分語域單用毛南語、普通話或桂柳話其中之一,單用比例達70%或以上;僅“外族”“社區(集貿市場)”兩種語域因接觸的對象多元而多語兼用的比例較大,見表2。

表2 毛南族不同語域的語言使用情況
毛南語在非工作語域占據主導。毛南語是毛南族家庭內部、同族人乃至社區(集貿市場)交流的主要語言,單用和兼用均占絕對優勢。此外,毛南語在與外族人交流和到政府部門辦事時,也有一定的使用比例。
普通話在工作語域中使用較多。普通話是到政府部門辦事時使用最多的語言,占比接近60%。此外,普通話也是與外族交流時最常用的語言。
桂柳話維持在一定范圍內使用。歷史上毛南族習得的漢語曾主要是桂柳話。目前毛南族與外族交流及在政府部門、集貿市場等場合均仍較多使用桂柳話,這與周邊多為講桂柳話的漢族群眾有關。
壯語只限于與壯族交流時使用。壯語在毛南族多語使用中的重要地位,已被普通話和桂柳話取代。
多數毛南族人意識到語言能力與工作就業有較重要的關聯。就目前工作來說,54.1%的人認為普通話最重要,毛南語次之,兩種語言的第一重要性共占比超過90%。對在本地工作而言,超過50%的受訪者認為毛南語重要,普通話次之,說明在當地工作語言環境中,毛南語的使用穩定,見表3。

表3 毛南族對工作語言重要性的看法
將受訪者按當地居住和外出務工分開考察對毛南語和普通話的使用態度,在鄉居住生活者均認為毛南語最重要,外出務工者均認為普通話最重要。外出務工者對普通話重要性的認知遠遠高于毛南語,見表4。
絕大多數受訪者意識到普通話對外出務工的重要性,普通話無疑是毛南族對外交際的主要媒介。認為外出務工毛南語最重要的5人中(見表3),4人年齡較大,初中以下文化水平,月收入在500元以下,缺乏離鄉外出的經歷;另1人職業為公務員,熟練掌握普通話,自稱“擔心學普通話對我的母語有影響”,所作判斷更多是感情因素。認為目前工作毛南語最重要的3名外出務工者(見表4),務工地在環江縣城或周邊地區,所處語言環境仍是毛南語占優勢。

表4 兩類群體對語言重要性的看法差異
桂柳話雖然也是使用較多的工作語言,但絕大多數調查對象認為桂柳話不重要。需要說明的是,在工作語言重要性評價中,有1人認為所有語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工作中是否掌握更多技能。語言的實際使用情況與其重要性評價并不對等。
毛南族已基本普及普通話。毛南族對普通話能力的自我評價,由高到低分別為:聽、讀、說、寫。聽、讀能力較強,說、寫能力偏弱(見表5)。

表5 毛南族對普通話能力的自我評價
1.聽 普通話聽力水平較高,絕大部分達到“基本能聽懂”或以上層級,超過75%的人自評為“完全能聽懂”,僅1人表示只能聽懂日常用語。
2.說 31.4%的人能用普通話“流利準確地交談”,主要為公務員、教師和外出務工人員等。公務員、教師職業有一定的普通話能力準入要求,外出務工人員有用普通話與人溝通的現實需要。近60%的人雖自評“發音不準”或“有的發音不準”,實際上已具備普通話口語交際能力。大部分人普通話語音不標準,與南方農村漢族人群的情況基本一致。
3.讀 62.3%的人達到“能讀書看報”的最高層級;有9.4%的人未達基本閱讀水平,其中5人“完全看不懂”。調查對象有82.5%具有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有7人未上過學,普通話閱讀能力主要通過學校教育獲得。
4.寫 82.3%的人達到“能寫便條或留言條”或以上層級,掌握書寫表達能力;其余17.6%的人不具備基本漢字書寫能力。
毛南族主要通過學校習得普通話,其次是社會交往和廣播電視媒介(見表6)。學校無疑應是“推普”的主陣地。普通話不是從學校習得的人,36歲以上占89.5%,總體年齡偏高;近年來當地中小學普通話教育水平已有很大提升。社會交往是傳統的語言習得途徑,如加上外地務工類,社會交往習得普通話的總比例達62.9%,反映了毛南族社區開放程度提高和向外流動性加大。通過廣播電視、網絡媒介習得普通話的也有相當比例,新媒介對普通話學習有促進作用。受家人影響習得普通話者,多數年齡較大,主要受家中學齡兒童影響,接觸并跟隨學習使用普通話。

表6 毛南族普通話習得途徑(多選)
調查顯示,毛南族個體的普通話能力,與其文化程度、職業狀況、收入水平有較明顯的正相關關系。普通話能力較高者,其文化程度較高(大學學歷以上),職業狀況較理想穩定(公務員、教師等職業)。如果按當地居住和外出務工來劃分,后者總體的普通話能力高于前者,尤其是“說”的能力遠遠高于除公務員以外的其他職業者。
毛南族收入狀況與普通話能力也有一定的相關性。以月收入1 000元為界,收入高于1 000元群體,總體普通話能力明顯強于收入低于1 000元群體。界線上下的不同收入區間群體之間的能力差別則不明顯。以聽、說、讀、寫的最高能力層級做統計,具體情況可見表7、表8、表9。

表7 毛南族文化程度與普通話能力的相關性

表8 毛南族職業狀況與普通話能力的相關性

表9 毛南族收入水平與普通話能力的相關性
對學習普通話的態度,調查分5個層級認同度設計了一組項目。毛南族就普通話對個人學習工作重要性的認知,由高到低依次為:幫助了解外界信息>找工作>外出務工>上學>在工作中更受尊重>獲得更高收入(見表10)。
關于學習普通話的意愿之一“我很想學普通話”(指標1),持“完全同意”或“同意”兩項積極態度的占66%,持“不同意”的占27.0%。大部分毛南族人認同普通話的重要性,但學習普通話的意愿并未處于高位。有受訪者認為自己已經熟練掌握普通話,不需要繼續學習;也有人表示“學了普通話沒有什么用”。
指標7“普通話可以讓我獲得更高的收入”,超過33%的人未能確定,有20%多的人持否定態度,多名受訪者認為,影響收入的是文化程度,而非普通話能力。指標8普通話能力與工作機會的關聯性,54.7%的人肯定了兩者存在正相關性,但20.1%的人持否定態度,同時25.2%的人未能作出判斷。
將表10中存在較大分歧的指標1、7、8再按文化程度、職業狀況和收入水平加以分析,情況見表11、12、13。不同文化程度的群體學習普通話的意愿差別不大,處于55%到75%之間;文化程度越高的群體,認同普通話有助增加收入和工作機會(見表11)。外出務工群體對3個項目的認同度均明顯高于在鄉居住工作的各類職業人員(見表12)。

表10 毛南族對學習普通話的態度

表11 毛南族文化程度與對普通話態度的相關性

表12 毛南族職業與對普通話態度的相關性

表13 毛南族收入與對普通話態度的相關性
總體而言,收入越高,學習普通話的意愿越高,越認同普通話在獲得工作機會和增加收入方面的重要性。但收入在1 001—3 000元區間的群體較為不同,繼續學習普通話的意愿最低,不少人認為自己的普通話已經足以應付目前的生活和工作,不需要繼續學習,可能與此收入區間群體囿于現狀、發展上升空間等因素受限有關。
毛南族的語言狀況,對人口較少民族乃至其他民族地區的語言生活建設,都有重要的樣本意義。
1.多語社區構建:母語傳承與普通話普及并進
語言互補是構建語言和諧的重要途徑,語言功能互補能夠解決社會交際能力不足的矛盾。毛南語、普通話、桂柳話、壯語等多種語言在毛南族語言社區通行,形成相對穩定的通行語域,實現了交際功能的互補。[2]在家庭語域中,毛南語地位穩固,因而語言傳承較好;在公眾語域中,普通話已基本普及,使用率持續提高;在其他個別語域中,壯語、桂柳話等成為與其他民族溝通的交際手段??傮w而言,毛南族的多語能力及其分工使用處于較為理想的狀態。
毛南族作為人口較少民族,其母語并未因語言接觸和普通話推廣而走向瀕危,可見,從語言生態和諧的角度看,普通話的推廣與民族語言、方言保護并不對立。[10]
2.多語能力培養:個體發展的資源與優勢
調查顯示毛南族個體的多語能力(主要是母語和普通話)與文化程度、職業狀況、收入水平有較明顯的正相關。其中,對毛南族經濟發展貢獻較大的外出務工群體,普通話認同度明顯高于在鄉居住工作的群體。一方面,外出務工群體文化程度相對較高;另一方面,則是他們的接觸面更廣,對語言能力有更深的認識。毛南族的情況表明,語言因素在扶貧減貧效應上發揮了優勢。
多語能力建設應是語言保護、民族發展的基本途徑,多語構建的理想狀態應是“母語+國家通用語+其他語言或方言”。
2020年5月,毛南族實現整族脫貧。對此,習近平總書記作出重要指示,強調把脫貧作為奔向更加美好新生活的新起點,再接再厲繼續奮斗,讓日子越過越紅火。[9]對于毛南族等基本實現普通話普及的人口較少民族而言,語言文字工作應該進入“精準推普”的新階段,注重提升少數民族的多語能力,促進語言和諧與社會發展。
1.大力推廣,著眼需求精準推普
不同群體對普通話能力的需求各有不同,推普攻堅應根據不同群體的特點分類制定目標。
對于少數民族青壯年,應著力增強普通話的讀寫能力,將“推普”與職業技能培訓結合,實現語言能力和就業技能同步提升。對于青少年群體,應進一步提升基礎教育教師的普通話水平,發揮推普攻堅“內生力量”的作用,確保少數民族青少年經過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習熟練掌握普通話。對于其他群體尤其是中老年人,可通過“小手牽大手”的模式,發揮少數民族青少年推廣普通話的積極作用,讓他們能夠更好地分享廣播電視乃至新媒體信息資源。
2.立足資源,構建和諧語言社區
在多語環境下,人口較少民族的母語,不可避免地處于相對弱勢地位,青少年的母語認同會有所弱化。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一定程度上會導致母語的家庭代際傳承的缺失。
應營造多語使用氛圍,提高多語能力構建有助于個人能力提升的認識。明確民族語作為家庭語言和社區語言的角色,鼓勵和引導青少年在社區和家庭使用民族語交流。政府、中小學等機構肩負著傳承民族語言和推廣普通話的雙重任務,通過有計劃有步驟地加強多語規劃和實施,提升少數民族青壯年的雙語語言能力。
要大力發展民族地區經濟,讓更多的青壯年勞動力能留在本地就業,創設民族語言代際傳承的環境。利用少數民族相對聚居特點,建立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生態區,維護弱勢語言的生態環境,以民族社會經濟發展促進民族語言文化保護。
3.融媒時代,構筑提升多語能力
隨著互聯網和新媒體發展,語言與技術交融結合,新媒體閱讀指數不斷上升,少數民族群體越來越多地使用網絡、手機媒介等與外界交流溝通。
網絡等現代媒介和數字化新媒體技術,具有平民化、普泛化、自主化的傳播特點,也為語言學習提供便利。一方面,可充分利用新媒介,擴大民族語言傳播時空,從而提高人口較少民族語言的活力度;另一方面,可利用APP新聞閱讀、微博、微信等軟件推廣學習普通話,在網絡新媒體的普通話語境下,自然而然地推廣和提高普通話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