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王單單

土 豆

這卑賤之物，放棄了骨頭

連肉身都是多余的

光溜溜一顆心臟

裸呈在世。給它一刀

劈成兩爿，埋進泥土里

它仍然能抽芽，破土

在傷口中長出新的自己

仍然沉默著，來到你面前

走上祭臺一般的餐桌

把你奉為神靈，供養(yǎng)著

在此之前，你藏起

劊子手的臉，對其施以極刑

切片，切條，拉絲

煮、蒸、燜、燒、烤、炸

甚至被活著剝皮，捏成泥，打成漿

而它一直順從你，作為行刑者

你心安理得，細嚼慢咽著

無意間沉浸在，因殺戮

而帶來的愉悅中。即便如此

這卑賤之物，仍然對活著

懷有莫大的熱情，你看

墻角里那一堆，尚未被召喚

就已來不及，互相壓迫著

將芽子，從身體里

擠出來了

舊報紙

出于好奇，我收藏了這期報紙

一個孤兒，刊登啟事

尋找親人和故鄉(xiāng)

我媽說，他和我長得很像

我端詳照片里的人

真是另一個想要回家的我呀

站在窗前，我把報紙

撕成碎片，從四樓撒下去———

就這樣吧，我想

我們到家了

紙片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忽然風起，它們

再次飄飛，像若干個孤兒

在尋找故鄉(xiāng)。大地上

因此，到處都是

流離失所的人

本命年

江湖晃蕩，岸堤幾多趔趄

船無橋頭，人無歸處

這一年，我在鄉(xiāng)下立荒誕之字

在城中，著無用之書

唉，太歲在命中跳墻

撤退到生肖，只能借一張獸皮

蒙混著，過人世的關口

和 解

妻子買菜去了。中途兒子

醒來，哭鬧著要找媽媽

無論我和母親怎樣哄

越哄他哭得越厲害

無奈，我拿著他的玩具

站在桌子上說

“兒子，如果你不哭

我就把這顆星星給你

剛從天上摘下來的”

我的誘惑他全然不顧

只是一個勁地哭

唉，給他媽媽吧

這是他與世界

和解的唯一方式

金梭島

人間消耗成寺廟

大地消耗成孤島

頑童消耗成老僧

季節(jié)消耗成干癟的供果

寂靜消耗成失聲的木魚

佛像消耗成泥塑

時間虛度著時間

白浪分解著白浪

海水浸泡著海水

蒼山綿延成岸堤

……

廟門被風吹開

吱嘎一聲，月光涌進來

一只山貓跑出去

就這樣，紅塵與空門之間

隱秘往來

神 旨

九月十四日夜晚，下雨

從書架上取下

《著魔的古喬》，才翻開

書里就掉出一小張照片來

那是晚年的米沃什

慈祥，溫和，目光如炬

我把它順手貼在開關上

一摁，屋里就亮起來

哦，一切都那么自然

這是一種暗示，我已然

獲得了它的光照

并在無意之間

完成了神的旨意

囑

你不要離我太遠，找不到你

我會在城中閑逛。我誰也不認識

我就想看看，要廢掉多少個表情與肢體

才能組裝成，我想要的那個你

核桃記

母親從鄉(xiāng)下，托人

將一大筐核桃?guī)У芥?zhèn)雄城

再由妻子將其從鎮(zhèn)雄城

帶到昭通，最后輾轉到我手里

這核桃個兒小，殼硬

內中果仁皺曲，有的夾在

凹槽里，很難摳出來

突然想起，這是小時候

我栽的樹啊，已經結果了

經常有松鼠搶食，會搖落一些

母親老了，很難夠到

整日守在樹下

每天湊幾枚

責任編輯 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