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終南山記（組詩）

○紫凌兒

山居·答陸十一

在山里，我模仿花朵，練習凋零

取山泉洗心，用濃霧為漫長的一天

布局。借群山之力，掠殺浮躁、欲求

入世的淺薄

在你到訪之前，我還要學會

與內心的怯懦和解。我知道一去不返

需要勇氣

你來與不來，我都會恪守，都會頹廢

都會幻念世外，為一只站在掌心的蝴蝶

歡喜頷首：有請了，陸兄——

入冬，重返終南山

一人獨坐。眼前皆是窮途

與孤峰對峙的內心，纏繞著

楊姓人家的霧，不止一縷

遠方渺小，我的足跡更小

身后是六月的梵音，暴雨，一些隱疾

迷失于遼闊的山野。懷念，越過叢林

七零八落的風聲。佛曰：念不一，不生凈土

我感受到愛，如群山蜂擁而來

在一條崎嶇山道的拐彎

我們相遇，一如當時

告亡父書

我總是夢見，另一個

鋪滿鮮花的世界，和你一樣清雅的人間

我夢見不愛詩書的醫生，給不出有關生

死的答案

我理解的悲傷，是為一種狼狽

無可奈何的撕裂。倘若，哭是一種表演

我將有人類最為拙劣的演技

如果絕望和冰冷，只是一種修辭

我將永不提及。而思念，讓我委屈

抱歉啊，我的父親——

我總是被不相干的事情擾亂心緒

對你的懷念不那么完整

也沒有在寫這首詩的時候

將第二人稱的你，尊稱為“您”

你若感知，一定會原諒我書寫的漏洞

和對某些虛假的堅硬抵抗，并回饋一些

訊息

像你生前那樣，與我思辨

倘能如此，這世間，已無須更多的悲苦

正義峽敘事

被一條河牽引著

向上。我們在低處，看群鶴劃過水面

看鳥獸和孤峰，在更深處

登臨。總有一些廢墟，高于想象

高于一念之差的偏執。我們反復和自己

對抗

比如，一座龜形的凸起，輕易就擊敗

虛弱者，原始的欲望和沖動

比如河流，沿壁而行，而臥，而眠

事實證明，此處，已無春色可言

作壁上觀者，是莊苓，樹賢，巢貞

一眾詩人，及半樹枯葉

冬 藏

無非是，留一盞燈

在心里，證明肉身所需之外

還有剩余。無非是，竭盡所能去愛

柔軟成果實的每一個瞬間，愛它們羞赧的紅霞

與永恒的體溫。無非是，能夠讓我

在這個安靜的早晨，寫下一頁心經

和千條罪狀，為心頭的涼薄

找到坦誠相向的理由。縱然不久之后

會有大雪紛飛，也無非是

讓我們明白，至少有一片雪花

得到過這個世間，最真的寵愛

致失去

我對即將結束的一切

充滿敬意。包括初次愛上的那條河流

那面湖水，被時間催促的夜晚，或閃爍光明

的凌晨。每一次相逢，都有豐茂的內容

和不盡相同的沉陷。我知道這一生

能夠留下的不多，比如記憶，和愛

比如日漸涼薄的人間，讓我無法言及其他

比如眼淚，我竭力保持的體面

我的眼里有一片大海（組詩）

○周蒼林

草 木

風經過的時候

草木都低著頭

遇見風一樣的人

我也和草木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

低下頭的草木不能避讓

我可以低著頭走開

從草木身邊經過的風很多

但草木的眼里沒有它們

抬起頭，草木看見的

只有陽光

山也有人的傷口和疼痛

每一次在山上開采、爆破

都會聽見巨大的嗚咽

每一次撕開山的皮肉

都會看見山在流血山在哆嗦

每一次從山的身上取出

一塊一塊冒著熱氣的骨頭

山的脊背就會彎下來，矮下來

在大自然

山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山也有人的傷口和疼痛

紙

你要是知道紙的前世今生

撕開紙的皮肉

你會聽見紙在喊痛

看見紙在流血

你要是知道紙在成為紙之前

已在人類的刀斧下

喊過一次痛

流過一次血

你就會明白

紙受到的傷害和毀滅

不過是

把喊過的痛又喊了一次

把流過的血又流了一次

水的柔軟和尖銳

泥沙和石頭

到了水下

就有了水的柔軟和尖銳

水有多柔軟

泥沙就有多柔軟

水有多尖銳

石頭就有多尖銳

水的柔軟匹配風平浪靜

與明亮如鏡的比喻

溫馨、日月映照的美同框

水的尖銳在洪流中體現

既有洪水泛濫的廣度、深度

又有洪水肆虐的烈性

創可貼

埋下一條傷口

只要一張小小的創可貼

看不見的傷口有多大

多深、多痛

創可貼一言不發

就像把更大的傷口埋在泥土里

是什么傷口，誰的傷口

還有多少傷口在看不見的深處疼痛

泥土一言不發

泥土是最大的創可貼

淬 火

就像燒紅的巨鐵

在飛濺的火星中接受捶打

淬火、定型

浸在水里的落日

也在完成最后的淬火、定型

一面冷卻的太陽

就是一面打造成型的月亮

詩四首

○肖成年

空 山

暮色里，只余一匹馬駒，咀嚼或眺望

悠然從容的樣子，讓我疑心不遠處

另有匹馬兒噴著響鼻，甩尾驅趕蚊蠅

夕陽這名畫家，寥寥幾筆勾勒出這幅小品

那匹馬駒兒紅得過于耀眼

密密麻麻的鬃毛，費去大坨顏料

一匹馬駒，讓空山不空，又似乎

讓空山更空

認 可

落葉繽紛，很多事物已然走失

草籽將落，花朵徒有姿勢

一只巨大的沙漏，不斷地搬運砂粒

今夜遼闊，月光洗著窗欞

牛羊各自安睡，白楊孤獨聳立

遠處的梨花，一落再落

今夜，中年的體內銹跡不斷增重

對一些事，我只好認可

夜 讀

一間開了五千年的鐵匠鋪。錘打好的漢字

誦與減字木蘭花有關的聲韻。爐火上

還燒著形狀各異的鐵，詞語通紅

或長亭揖別，江邊擊節吟唱

或寒鐵的月光下舞劍長嘯

或憑欄相思，口中念念有詞

吟唱的詩人須發飄飄，醉飲三千杯

執桃花扇的詞人，輕咯出的血成另一朵桃花

今夜，我探起身子，遙望那間鐵匠鋪

傾聽鐵匠們的心跳，看他們書寫過的朝代

看他們用墨淬火，詞牌的火花濺得滿地

爐火映紅了我的臉龐，眼睛也頗為明亮

所 見

十架水車，或者更多，低頭在黃河里飲水

一百只牛，二百只羊，拼力渡河

高亢的花兒，遏住了河水的細浪

緊繃的船索，拉直了彎曲的河道

一座鐵橋，扣頂白云的帽子，像一個穆斯林

一座雕像，目光溫軟，把河神廟石雕的神獸融化

白塔山寺廟的檐角，把夕陽掛成了燈籠

水車公園的雕塑，開始劃拳飲酒，賣水煮梨

飲馬河在明亮的波紋里（外三首）

○易杉

飲馬河的下游，應該是馬超墓

我們晚上散步

一直看見綠道上最后一個舞姿

變成三角梅樹枝上的喜鵲

生活留有余地

盡管廣場舞一天忙到黑

大嗓門占據十字口的廣告位

我們被攪亂的耳朵

開始流黃水，在夜晚誤以為

小偷弄出的響動，就是一場蛙鳴

石板欄桿，幾年的光景

生動的畫面，比如水中荷葉

好像要戀愛的蜻蜓

正如，我們的老光

從幾米深的河坎上望下去

仿佛隔著生死

但是，綠青苔像自由的意志

一直可以舞下去

盡管有許多搖擺的蝌蚪

像小丑一樣鄙視

一串泡，把衰老像針劑一樣

注入空氣。無處不在的

明亮，像隱藏很深的靈魂

怕死的部分，容忍我們的軟肋

朝寂靜方向走去

身體，仿佛那游動的波紋

無論你今天喝了酒，還是注銷

了過期許多年的暫住證

野地，需要一只白鷺飛起

爛泥潭被野鴨犁過

養肥了小爬蟲

但是，我的畫筆一直

被蒙在鼓里。

赤裸上身，手擰花格襯衣

時不時把它拋錢幣一樣

扔向喇叭的花蕊。

想象，可是貧窮的說辭

正如秋天，留下鏟子

讓脫殼的靈魂得到安頓

當我們想起遠方

野地，需要一只白鷺飛起

然而記憶是一片更黃的葉子

我又看見桑葚

它的四周沒有鳥雀

也沒有成群結隊的螞蟻

灌木叢的生機

正被一片更黃的枯葉代替

天空的藍色

仿佛睡眠一樣鋪開

我的衰老

比樹上的紋理清晰

桑葚曾經豐富了野地

熟果不在的日子

它有堅定而甜膩的嘴唇

不能攀爬的內心

除了桑葚

成群的野鵝翻身

轉向光芒

晚風分享孤獨與饑餓的戰栗

鵲 辭

兩只好鳥歸來

它們是會說話的喜鵲

鄉下的茅草房

青色的石板上

多少我們一家大小的腳印

黑蒙蒙的竹林盤

陽光稀缺

魚蝦和螃蟹的河水

背負太多陰氣

蘋果樹從未開花

不見零星的果

灰色的麻雀

守護荒草的蟲聲

有一天

我的夢遞出針尖樣的鳥鳴

兩只喜鵲

它們站在鄉下的蘋果樹上

望著我們——

曾經與它們相安無事的鄰居

燙染組合（外二首）

○張海梅

將虛榮和美

交給一把剪子、杠子

和一個調色碗、一個怪異的面孔

他職業性地夸我

自然地，推銷一套套的燙護發產品

透過梳妝鏡

看著幾種工具輪番上陣，給我改頭換面

將一層層的白發染黑

花，越來越少

定型、加溫

慢慢成卷兒的枯發

不知承受了多少軟化，和

彎曲、彈性、下垂

保持長度

分叉的發梢仍要留著

整體看來

一半是新月，一半是余暉

所有的梳妝

重塑有型有范兒的女郎

祈 禱

不掀舊夢，不爭分秒

在每一張揉碎的紙屑中，字跡清清楚楚

你名字的偏旁

涌來一次次的潮汐

恍惚中，浪花淹沒了方向

稀缺的雨水，拯救不了龜裂的河床

厚厚的積雪下，萌發一簇簇相思的綠苔

彩蝶雙飛，撲扇著轉世與蛻變

成一片琥珀，一粒朱砂

光，在夜色中無力地延長

生物鐘時常作亂，睡眼明澈

一縷悠長的琴韻，是冥冥中的神祇

那來自明月和天涯的祈禱聲

是今生再也無法開啟的一扇窗

老 屋

房前潺潺流水，如一個人的輕彈琵琶

雞鴨鵝散漫地三重唱，聲聲逼真

蟬，緊緊地抱著柳枝

高聲鳴叫，不放過每一個炎熱的正午

喜鵲一大早在屋檐下喳喳，吐露女兒留學

的好成績

裊裊炊煙，逆風而上，追隨云的訴說

老榆樹枝枝蔓蔓，空氣依然清新

壁虎、蟑螂、白蟻各居其所，和諧共處

小菜園恪守一方綠色與無污染

一捆木柴，升起煙熏火燎的味道

追夢人

○向海蘭

你追我，如他追著她

最初的形，與狀，于是有了生命

于是變成了我們

現實追不到理想，卻換回了一次次的

雨后的光芒。時間追趕著故事

攢下了一生的美和悲愴

有一天，我們從這里醒來以后

還將另一個夢里沉睡，像另一種存在和美

偶遇（外二首）

○鄉下螞蟻

耀眼的群山之巔

鷹在藍天白云間飛翔

牛在喝天空的圣水

羊在吃青蔥的草。我經過時

一只輕抬頭，草葉停嘴邊

久久地注視我

它的眼睛濕漉漉

仿佛要說出一個什么秘密

冬 至

街燈亮了，

羊肉店墻上人影綽綽，

像燃燒的火焰。

圣誕老人從馬車上

卸下金邊南瓜，

滿臉堆笑站在雪地里。

明亮的櫥窗是夜晚的臉龐，

空了大半年的瓶子，

收納了三枝蠟梅。

我：一只不被注目的綿羊，

從人群中搜尋著草原的氣味，

獨自回家。

丁香女人

你是丁香女人

剛剛從戴望舒的雨巷走出來

其實，你是一個病人

患有一生無法診斷和治愈的疾病

你按捺不住自己的憂郁和

悲憫，有時又覺得

別人似乎比你病得更盲目

剛梳理好的詩歌，鳥兒一樣

飛回孤獨的花園

你隔著白色的柵欄欣賞

任何一場雪都不會提前告知你

父親的那座山（外一首）

○劉曉利

穿過父親沉睡的土地

風在墳塋處

飄出糜子的消息

那些年，我坐在鄰居家的院子里

看到對面山上的父親

一次次彎下腰

把鋤頭伸向土地，仿佛遇到知音

落日

血一樣涂抹在后子坡

每一個黃昏

那座山，就成為我生命中

父親的剪影

父親，到現在也不知道

那些失去音信的糜谷

為什么會在他離開后

不再回到那座山頭

致自己

在世上活過三十年

剝開生活中的團團迷霧

一些事情終于活明白

這些年

曾為愛而哭泣與激動

也曾為在乎的人與事心中糾結

所有在乎與不在乎的

都將被時間沖淡

而我會是原來的那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