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康
朝鮮作為中國的近鄰,兩國之間的書畫交流可以溯源至南北朝時期。王羲之、歐陽修、虞世南、米芾、蘇軾、趙孟頫、董其昌等書家對朝鮮書壇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除此之外,郭熙、馬遠、夏圭、米芾、趙孟頫等人畫風及《顧氏畫譜》《唐詩畫譜》《張白云選名公扇譜》等畫譜傳入朝鮮后,士大夫畫風也開始潛移默化,蔚成風氣。
因明清時期中朝之間保持著宗藩關系,數百年來朝鮮使團頻繁出使中國,這為中朝兩國文人結識和交流提供了前提條件和客觀基礎。朝鮮使者在出使中國的過程中留下了大量的使行記錄,即《燕行錄》。清朝與李氏朝鮮的宗藩關系長達二百余年,兩國文人之間交流的層面、范圍和內容也不斷變化。除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學術、宗教、制度、風俗外,書畫同樣作為主要交流內容占有重要位置。
早期《燕行錄》文獻中絕少見到中朝兩國文人書畫交流的記載,此階段朝鮮使者與清人的交流主要為互贈筆、墨、折扇等物品,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書畫交流。與金昌業同時期的李正臣于康熙六十年(1721)出使中國,其筆下的《燕行錄》中涉及書畫的內容也多為記載沿途所見摩崖碑版、牌匾題詠、壁畫、掛畫等內容,或對所見文字做簡單評價,如“筆法極佳”“筆法米芾及董其昌體”“刻碑之筆恰似唐太宗筆”。李正臣《燕行錄》中所記載的這種“書畫交流”現象仍為此時期書畫交流的主要方式,中朝兩國人的書畫交流無論從次數還是深度上都不及后期北學派文人與清人的交流。因此,在十八世紀初期與清人進行書畫交流次數最多、交流心態較為積極的金昌業就顯得彌足珍貴。
康熙五十一年(朝鮮肅宗三十八年,1712)十一月,金昌業的長兄金昌集作為謝恩兼冬至正使率使團赴京朝貢,金昌業以子弟身份隨行。金昌業的曾祖父、父親、叔父以及長兄都曾以正使的身份出使過中國,其自幼也接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對中國文化熟稔于心。
金昌業在書法、繪畫上具有一定的造詣,其所撰燕行錄——《老稼齋燕行錄》在記錄書畫方面著墨頗多。除詩文唱和之外,金昌業與清朝人士在書畫藝術方面,也有比較多的交流和互動。如在北京,金昌業接觸較多的清人是李元英和馬維屏。李元英是宮內文臣,而馬維屏則是一個不識字的畫家。金、馬二人在繪畫方面應有不少的交流,如品評強國忠的畫作,以及關于朝鮮畫家鄭?、趙榮佑、李穉山水畫與尹斗緒人物畫之優劣,二人應有專業探討,惜其日記對此記載過于簡略,不能知其詳細交流過程。在山海關時遇秀才郭如柏,與之筆談,金昌業應邀書示一絕,郭如柏和詩一首,使其子現場書之,“筆法雖生而卻不俗。使人張紙,執筆柄之端,立而書之,亦不易也。”[1]
在出使中國時,常有商人至朝鮮使者的住所推銷書畫作品。如金昌業過山海關后便有眾多當地秀才尋求使團成員,目的是為推銷書畫作品而從中牟利。清人中除向使者推銷書畫作品者,也有拿中國書房用品換置朝鮮物品:
(少年)又問:“以我筆墨紙,欲換貴國筆墨紙何如?”答:“筆墨不必換,當覓送。”少年聞之,有喜色。[2]
對于這種請求互換書畫用具的清人,金昌業則是不拘小節。清人中主動向其索求書畫者,金昌業也常常應答。可見無論出于何種目的,朝鮮物品和燕行使者們的書畫非常受清人歡迎。
雖然金昌業在燕行期間與清人有過較為密切的交流,但仍不可避免有不和諧的事情發生,《老稼齋燕行日記》中以“腥臊逼人”來形容胡人,并習慣于將清人稱為“韃子”,早期燕行使者在燕行記錄中也將清人塑造成“蠻橫”“頑劣”的形象。
不可否認的是,相較于同時期其他燕行文獻,金昌業《老稼齋燕行日記》中的交游經歷已經有所突破。十八世紀早期是中朝書畫藝術交流的萌芽時期,此時期,中朝文人剛剛開始交往,書畫交流的形式多表現為大量的觀摩賞鑒、少量的互贈和書畫買賣以及有限的現場創作互動。無論是從參與交往清人的學養素質,還是從交流的形式以及頻度、深度等方面來看,都無法與后來的書畫交流盛況相比。但它卻成為十八世紀中后期和十九世紀中朝書畫藝術交流的一個良好發端。作為這一時期交往清朝文士人數最多的朝鮮使者,金昌業中國之行的藝術交流活動,在中朝書畫交流史上具有典范性的意義和作用。
乾隆年間,中國經濟、文化進入高度發展的繁榮時期,因此清朝統治地位逐漸穩固,隨著清朝對朝鮮的寬厚政策,使得朝鮮對清的觀念也逐漸發生變化。而在此之前,朝鮮雖然在軍事上、政治上都臣服于清朝,但出于對明朝正統性以及發達的物質與精神文明的認同,朝鮮使者多有“華夷”之觀念,不屑于與中國交流。此階段雖有金昌業出使清朝與清人交流的記錄,但其后也并未出現兩國文人交往密切的情況。燕行使者筆下的清朝文人大多也都是負面形象,這種情況直至洪大容出使中國后才得以改善。
與金昌業和其他早期燕行使者的心態不同,洪大容燕行的目的,正如他本人所言:“是以愿一致身中國,友中國之人而論中國之事。”[3],其在《乾凈衕筆談》開始便道:“乙酉冬,余隨季父赴燕,自渡江后所見未嘗無刱覩,而乃其所大愿則欲得一佳秀才會心人與之劇談。”[4]其開放的心態是前期燕行使者所無法企及的。洪大容能夠摒除華夷之別,認為清人并非全是“規規齷齪于聲名勢利”之人,中國的文化、制度、道義等等都值得朝鮮士人學習,清朝的文人也同樣值得與之交往。
乾隆三十年(1765)十月洪大容以書狀官洪檍的“軍官子弟”身份隨李朝使節團出使清朝。此時正是清朝經濟、文化都比較繁榮的時期,中朝兩國之間的關系也相對緩和。洪大容本身就有較高的審美修養,對詩、書、畫、印音樂等各類藝術形式均有不同程度的涉獵。因此燕行期間洪大容常主動結識清文人進行書畫方面的交流,書畫酬贈也成為他們之間溝通感情的重要媒介。
丙戌(1766)年的二月一日,使團裨將李基成前往琉璃廠買遠視鏡與浙江舉人嚴誠、潘庭筠偶遇,之后李基成介紹金在行、洪大容與兩人相識。雙方結識于干凈胡同天升店,幾次見面筆談后洪大容和金在行又得以相識同為浙江舉人的陸飛。《乾凈衕筆談》主要記述丙戌(1766)二月一日至三月一日,洪大容在北京停留期間與“浙杭三才”之間的筆談內容和來往書信,是十八、十九世紀中朝文人交流中筆談次數最多、最有代表性的交流。
洪大容與清文人的書畫交流以互相贈求書畫作品、筆墨紙硯、折扇、刻帖、古籍或互相品評書畫作品為主。除《乾凈衕筆潭》中所載洪大容與“浙杭三才”的書畫交流活動之外,《湛軒書外集》中也有大量其在燕行期間書畫應酬的記載,其中既有清朝商人向洪大容請求書寫書法作品,也有洪大容主動送與清人。
作為北學派的先驅,洪大容與“浙杭三才”之間傾蓋如故的友誼傳入朝鮮之后,對朝鮮北學派學者們及文人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樸齊家、樸趾源、柳得恭、李德懋等朝鮮文人都以洪大容為楷模,追隨其足跡前往中國與清人交往,逐漸形成“北學派”,進而成為朝鮮政治潮流由“北伐清朝”轉向“北學清朝”的一大契機,因此可將洪大容此次燕行視為燕行史中的一個轉折性事件。
乾隆時期,清政府對朝鮮施以“德治”,對朝鮮使者采取優厚待遇,加之乾隆王朝社會穩定,經濟、文化繁榮,使得中朝關系趨于緩和,更多的朝鮮文人開始對清朝產生向往,燕行文獻中褒揚清朝的文字逐漸增多。另一方面,朝鮮君主極重視中華文物,命燕行使者們盡可能搜求古籍。使者們除收集君主所提供的書單,也會留意中國歷代書畫古籍,如米芾、顏真卿、趙孟頫、董其昌等人作品,這也為朝鮮文人與清人的交流提供了客觀條件。
繼洪大容后,與清人有密切交往的燕行使者以“燕巖師門”中的樸趾源、李德懋、柳德恭、樸齊家為代表。燕巖師門燕行前都曾與前期燕行使者溝通或閱讀前輩們的“燕行錄”,從中了解到清朝文人的情況,并準備清心丸、折扇、筆、墨、韓紙、書籍、書畫作品等物品作為見面禮贈送給清文人。作為朝鮮使者,燕巖師門四人陸續于1780 至1801 年出使中國,與當時清朝多位書畫家、鑒藏家進行了頻繁的書畫交流。
樸齊家是燕巖師門中燕行次數最多的一位,分別于乾隆四十三年三月(正祖三年,1778)、乾隆五十五年五月(正祖十四年,1790)、1790 年十月、嘉慶六年二月(純祖一年,1801)四次出使中國。其反對朝鮮傳統的“華夷”思想,提倡北學,始終以一種開放的精神來對待清朝各個領域的先進文化。
與燕巖師門其他人一樣,樸齊家也喜愛結交清朝飽學之士,認為“人一日無友,如手左右失”[5]。因此樸齊家成為最頻繁與清人進行書畫交流的朝鮮使者之一,四次出使中國,結交清人中可考者有170 余人,其所創作的128 首“懷人詩”中有一半以上為描寫清代著名學者。這些清人中不乏乾嘉時期著名書畫家、金石學家,如羅聘、翁方綱、鐵保、伊秉綬、李鼎元、張問陶、吳照、張道渥、孫星衍等人。
在與清文人的交流中,樸齊家多次展示自己所藏《蘆洲百雁圖》,并請友人鑒賞題跋。羅聘觀賞后為其題詩三首《乾隆五十五年八月十有八日,苕翡堂樸檢書出此卷索題,因成三絕句應教》:
模糊小印何人筆?雁食飛鳴百雁俱。展向客窗生遠思,紙屏竹榻在江湖。
雁門秋意誰能寫?別有《江南秋思圖》。雪積沙汀煙在水,夢里元衹有菰蘆。
大抵元人異明代,筆能松活自生姿。寧惟清硬夸奇品,想見蒼茫用意時。[6]
據詩可知,《蘆洲百雁圖》又稱《江南秋思圖》,羅聘認為繪畫用筆生動靈活,將其鑒定為元人所畫。對此樸長馣曾在《縞纻集》中載:“家有《蘆洲百雁圖》,兩峰鑒定為元人筆記,雅亭、冷齋并各有詩。先君寫之,王蘋溪肇嘉書卷首五大字。翁覃溪亦有詩。先君詩則王練水濤書之,下有先君小跋。”[7]
在與羅聘的交游中,樸齊家曾為羅聘《鬼趣圖》題詩,其《貞蕤閣集·三集》中載《題羅(兩)峰先生<鬼趣圖>卷》:
墨痕燈影兩迷離,鬼趣圖成一笑之。理到幽明無處說,聊將技巧嚇纖兒。[8]
在羅聘創作的繪畫題材中,《鬼趣圖》是其中最為特殊的一種,其筆下之鬼多變形夸張,光怪陸離。此外,羅聘也多次畫扇題詩贈送樸齊家,兩人交往甚密。
樸齊家燕行時期結識了數位以鑒藏、校勘等方面聞名的清文人,如陳鳣、黃丕烈、江德量、孫星衍等人,與他們詩文酬唱,甚為融洽,又有楹聯、碑帖等物相贈。因喜愛碑帖收藏,樸齊家也常至琉璃廠尋訪拓本、拓片。李鼎元在信中提及好友沈心醇割愛贈樸齊家《石鼓文》一事:
石鼓文遍求肆中不得偶遇。好友沈公諱心醇,字匏尊,藏有墨本。語之故,即慨然相贈,此情不可忘也。[9]
燕行使者中多有醉心于石鼓文之人,樸齊家苦求而不得,后遇李鼎元好友沈心醇,沈氏便將自己所藏古鏡拓及石鼓文一并贈送樸齊家。樸齊家也對沈心醇贈物之事銘記于心,在《懷匏尊》中道:“匏尊別來久,聞猶耽古玩。時時拓鏡背,寄與覃溪看。燕臺話石鼓,屈指驚聚散。”[10]
燕巖師門的多次燕行經歷促進了十八世紀末期中朝兩國文人交流的極大發展,相較于前期燕行使者,無論在交流人數、交流頻率、交流深度還是交流方式上都有所發展。此時期清朝訓詁考據學逐漸興盛,金石學獲得了突破性進展,乾嘉時期金石學家均著意于收集各地金石碑版,清朝書壇正迎來碑帖書風轉變的關鍵時期。在此基礎之上,清朝書畫迅速傳入朝鮮,改變了朝鮮書壇固有的面貌,中朝文人在書法上的交流也真正發展至繁盛期。
金正喜的燕行,直接改變了十九世紀及以后朝鮮書壇的局面。金正喜(1786-1856),字元春,號阮堂、秋史、禮堂、詩庵等,為朝鮮著名實學家、金石學者、書畫家。金正喜15歲拜師四次燕行經歷的樸齊家學習實學、中國書畫、金石、詩文等中華文化,因此非常熱愛中國藝術,也極其渴望結識清朝文人。在老師樸齊家的影響和引導下,嘉慶十四年九月(純祖九年,1809)金正喜以子弟軍官隨父出使中國。
因樸齊家與翁方綱等人交流時提及過金正喜,因此在金正喜燕行之間,翁方綱對其就已了解。留京期間,金正喜最初結識的清文人為曹江,且曹江曾與樸齊家、柳德恭有過交往。曹江對金正喜非常欣賞,曾云:“東國有金正喜先生字秋史,年今二十四歲,慨然有四方之志。曾有詩云:‘慨然起別想,四海結知已。如得契心人,可以為一死。日下多名士,艷羨不自已。’其趣尚可志也。與其寡諧,不作功令文字,放浪形骸之外,能詩能酒,酷慕中州,自以謂東國無可交之士。今方隨貢使入來,將交結天下名士,以效古人為情死之義云。”[11]
在曹江的介紹下,金正喜又結識了徐松、朱鶴年、洪占銓、李鼎元等人。徐松為翁方綱弟子,時任全唐文館勤務。此時翁方綱已不輕易與人接觸,但金正喜仍堅持拜訪。于是廿八日徐松在信中云:“翁覃溪先生可以一見,但在卯刻為期。明早來,佇候為禱。”據《阮堂金公小傳》記載:“判書公(魯敬)使于燕,公(正喜)隨而入,時年二十四。阮閣老元、翁鴻臚方綱,皆當世鴻儒大名震海內外,且顯不輕與人接,一見公莫逆也。”[12]
兩人接觸后,翁方綱很快認可了金正喜,贊嘆:“海東猶有此英物!”,后書寫“經述文章,海東第一”贈送,并出示自己所著《經義考補正》十二卷讓金正喜學習。1 月19日,金正喜拜師翁方綱。由于受翁方綱影響,金正喜開始專心于金石學和考據學,并接受了清朝實學思想。“實事求是”作為乾嘉學派的主要學術特質,也成為了金正喜思想的主要特色。為激勵金正喜的學習,1811 年翁方綱書寫“實事求是”送給金正喜。在跟隨翁方綱學習時,翁方綱命兩個侄子翁樹培、翁樹良兄弟隨金正喜參觀了自己的“石墨書樓”,之后兩人又互贈大量碑帖拓本。

翁方綱、金正喜筆談書
金正喜認為金石考據之目的在于“羽翼經史”“分隸同異,偏旁流變”。[13]歸國后仍與翁方綱保持書信聯系,無一例外都有學術問題的研討。翁方綱寄與金正喜的 5 封書信主要涉及《禮》《詩經》《尚書》《春秋》《周易》等經書的注釋以及翁著《諸經附記》,此外還有博綜馬、鄭,勿畔程、朱的“漢宋折衷論”以及金石、書畫等內容。[14]
翁方綱寄予金正喜的書札中提及李思訓《云麾碑》與《云麾李秀碑》版本的不同,又通過趙孟頫的《天冠山詩》辨證陜西石刻趙孟頫《天冠山帖》為偽作,并評價金正喜所贈石刻拓片:
石刻諸件俱收訖(內佛經十六紙,雖是殘本,然其楷書古雅)。雖無年月可考,然必宋以前刻,已粘冊矣。[15]
金正喜寄與翁方綱的書信現已遺失,但通過翁方綱回信中所云“承寄札,縷縷千余言,并承惠蔘三枝,古硯一匣,又寄四兒十余紙,亦縷縷數千言”[16]“承惠緘縷縷千百言,以感以企”[17]“接誦手教,縷縷千百言”[18]等言可知金正喜亦曾寄大量書信向其請教。
在與阮元的交往中,金正喜同樣受益匪淺。阮元早在金正喜燕行前二十年就與樸齊家、柳德恭相識,因此阮元也非常樂意與金正喜結識。在阮元處,金正喜得以見到褚遂良《唐貞觀造像銅碑》拓本和揚州隨月讀書樓原版、杭州小瑯環仙館翻刻的《七經孟子考文補遺》巾箱本十二冊。金正喜十分喜愛,作賦贊《七經孟子考文補遺》云:
七經與孟子,考文析續細。昔見阮夫子,嘖嘖嘆精詣。隨月樓中本,翻雕行之世。[19]
其后注:“余入中國,謁阮蕓臺先生,盛稱七經孟子考文,以揚州隨月讀書樓本板刻通行。”阮元贈送金正喜《十三經注疏校勘記》245 卷、《經籍纂詁》106 卷以及《擎經室集》中《論語·論仁論》1 卷。金正喜對此感激萬分,題跋曰:
此擎經文集第六卷。庚午春,諧蕓臺先生于泰華雙碑之館,抽贈此卷,時原集未盡校勘失,又贈《十三經校勘記》《經籍幕話》、泰華二碑拓本,又獲觀《貞觀銅碑》,宋尤延之舊藏《文選》,又辮真《考工記》朝制,卷內校訛皆屬蕓臺原筆。[20]
為紀念翁方綱與阮元,金正喜取翁方綱“覃溪”之“覃”與阮元“揅經室”之“揅”,將齋號改為“覃揅齋”。后又自題肖像憶兩位恩師:“覃溪云嗜古經,蕓臺云不肯人云亦云,兩公之言,盡吾平生。”
在兩位老師的影響下金正喜積極倡導金石考據學,“他對分散在韓國各地的《高句麗故城刻字》《真興王巡狩碑》《鍪藏寺碑》等歷代碑文實地考察,然后通過考證、編年而推究其建成年代和書寫者。金正喜將《鍪藏寺碑》的拓本送到翁方綱,翁方綱認為此碑文作為集字碑,繼承了王羲之《蘭亭序》和《懷仁集圣教序》書法的風格,是研究王羲之的重要資料。并且,金正熙撰寫有關金石考證學的論文,其中《禮堂金石過眼錄》與《海東碑考》最有代表性。《禮堂金石過眼錄》共7000 余字,不僅描述文字判讀、文章解釋、書體探求、碑石形態等,也包括與各種古代文獻的對照、檢討的內容。《海東碑考》考證了7 件韓國碑文考定了此碑性質、年代、形制,并發現文獻衍誤等諸多問題。而《真興王巡狩碑》殘缺情況更為嚴重,僅可辨認70 字,最終金正喜利用所學考定此碑的年代及性質。
根據逐步回歸法建立的多元線性回歸模型(2),以國內生產總值、年末人口數量和居民人均教育消費為解釋變量,計算2001—2016年的國家財政教育支出的預測值,并給出了預測值與真實值之間的誤差絕對數和誤差率(見表7).
除與翁方綱、阮元二人交往,金正喜也與其他清人有過交流。如其曾受清朝當時學者、藏書家葉志詵所托尋找碑刻拓片:“《法泉寺元妙塔碑銘》(遼咸雍年)、《全州府真應塔碑》……《沙林寺弘覺大師碑》。”[21]葉志詵在寄贈金正喜“《石鼓文精拓本》十紙”的書信中補白:“又補‘石鼓文乙鼓’五字。予得三十年前拓本,此數字尚完好。今又復泐失,因手摹勒于齋壁。其下半字在鼓近底處,從來著錄家所未見,并存以資考。嘉慶丙子夏六月二十二日,漢陽葉志詵識。”[22]可以看出兩人在收集、考訂金石拓片上有過較深入的交流。1818 年,葉志詵又贈送金正喜《孔子見老子像石刻》《熹平碑》《廟殘碑》《禮器碑》《孔宙碑》《石鼓文》等金石拓片,并向金正喜求《法泉寺智光國師玄妙塔碑銘》《沙林寺弘覺禪師碑》《般若寺元景王師碑》等韓國碑文拓本。
金正喜與清人在交流中談論拓本的裝幀方法:
《瘞鶴銘》分作五段,似先本來面目,不如照此裝成巨幅,恍在焦山下臥游也,然否?[23]
《瘞鶴銘》一大幅(附考一本,此帖須依原石五段分開裝之,亦蘇齋教也)。[24]
信中針對《瘞鶴銘》拓本如何裝幀提出建議,認為可以根據碑刻原本面貌裝成整幅,后又認為應依照翁方綱所教將碑刻原石五段分開裝幀。
除碑刻外,書札中也涉及到清代印人、印譜:
專摹漢印者,國初則有王麓臺,名原祁,工山水,法黃大癡;沈鳳,號謙齋。二公最著,有《謙齋印譜》行世。其中亦皆名印,間有閑章。乾隆間即有翁覃溪、余竹西,江南有陳曼生諸人,是皆工于秦漢。若董小池則長于宋元者,與摹漢者殊途。近日都中刻手亦不乏人,而究心字學者甚少。江南刻手皆法陳曼生,大約筆畫,盡恥乎毛,亦一時之習氣也。卷中拓印皆柏鄰自刻,緣無暇覓之他處,且因其工劣不等,反有雜亂之弊,故以頤園漢印寄之。[25]
嘉慶以后,在內憂外患的雙重沖擊下,清朝的國力和地位大大衰退,對周邊國家的影響力也急速下降。朝鮮士人對中國和西方的態度,由“北學中國”向“對外開放”“脫華自主”轉變,同時也影響到兩國文人的文化交流。中朝兩國文人的書畫交流在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也迅速減弱,不復從前的光景。
中國書法是朝鮮書藝的根源,自古以來朝鮮書家一直受到中國書法的影響。書法作為記錄和文化傳承的手段在中朝兩國文人之間的交流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燕行使者與中國文人的書畫交流也為中朝兩國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從文化交流的層面來講,中朝兩國文人的書畫交游,仍然是一種雙向性的文化交流。如清人會向燕行使者們索字,但他們也向使者贈送書畫禮物等。但從書畫交流的層面來講,兩國之間的交流一直表現為朝鮮單方面不斷學習研究中國書法的狀態,朝鮮書藝隨時代變遷受到中國不同書家、書風的影響。
中朝兩國之間的書畫交流在一定程度上與兩國文人的文化、學術交流趨勢相同,且都受到朝鮮對清觀念和文化心態的影響。北學派出現之前,燕行使者多具有“尊華攘夷”意識,中朝文人書畫交流尚處于萌芽時期,此階段兩國文人的書畫交流僅有只言片語的記錄,并不深入。隨著洪大容燕行和“北學派”的出現,朝鮮文人對清朝的認同開始發生轉變。燕巖師門受洪大容的影響,在數次燕行中主動與清文人接觸,兩國之間的書畫交流頻率也隨著文士的交流開始不斷提升。也正是燕巖師徒尤其是樸齊家的燕行基礎和引導,才真正產生十九世紀朝鮮“北學派”書法的巨匠金正喜。
金正喜不僅繼承了樸齊家的“北學”思想,并且使中朝文人之間書畫交流得到升華。其在與翁方綱、阮元等人的交流中不僅學習到了清人的金石考據學,也接受了此時期產生的碑學思想,為“秋史體”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中朝文人的書畫交流至此也真正到達繁盛期。但道光朝以后兩國文人之間的交流又復歸平靜,清朝書家、書風都沒有對朝鮮書壇造成實質的影響。直到1895 年中日甲午戰爭以后,中方戰敗并簽訂了中日馬關條約,中朝宗藩關系最終走向瓦解。李朝末期書壇也沒有產生真正的書法大師,書法陷入萎靡衰退之中。
注釋
[1]金昌業《老稼齋燕行日記》,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32 卷,東國大學校出版社,2001 年,第478 頁。
[2]金昌業《老稼齋燕行日記》,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33 卷,東國大學校出版社,2001 年,第55 頁。
[3]洪大容《湛軒燕記》,《湛軒燕記·五》,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43 卷,東國大學校出版社,2001 年,第12 頁。
[4]洪大容《湛軒燕記》,《湛軒燕記·五》,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43 卷,東國大學校出版社,2001 年,第12 頁。
[5]樸齊家《楚亭全書》上《夜宿姜山十首》,李佑成編,亞細亞文化社,1992 年,第111 頁。
[6]樸齊家著,樸長馣整理《縞纻集》下,卷二“庚戌、辛亥”,https://ctext.org/zh。
[7]同上
[8]樸齊家《貞蕤閣集·三集》,https://ctext.org/zh。
[9]樸齊家著,樸長馣整理《縞纻集》上,卷一“戊戌”,https://ctext.org/zh。
[10]同上
[11]藤塚鄰著、藤塚明直編:《清朝文化の東傳——嘉慶、道光學壇と李朝の金阮堂》,國書刊行會,1975 年,第81 頁。
[12]金正喜《阮堂金公小傳》,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新誠文化社,1972 年。
[13]金正喜《與申威堂三》,金正喜《阮堂先生全集》,新誠文化社,1972 年。
[14]葛榮晉主編《中國實學思想史》下,《清代考據實學與金正喜的實學思想》,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406 頁。
[15]翁方綱與金正喜書(丙子,1816 年)(敬候秋史進士道兄尊禧:接誦手緘……),出自《秋史·韓中交流》。
[16]翁方綱與金正喜書(己亥,1815 年)(蘇齋寄第一封,連葉札共三封……),出自《秋史·韓中交流》。
[17]翁方綱與金正喜書(丙子,1816 年)(蘇齋寄第二封。金進士(臺印秋史)尊兄手啓……),出自《覃溪手札》。
[18]翁方綱與金正喜書(丁丑,1817 年)(蘇齋寄第三封。金秋史先生惠啓……),出自《秋史·韓中交流》。
[19]金正喜《七經孟子考文補遺贊》,樸東圭《阮堂金正喜書法藝術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2 年。
[20]藤塚鄰著,樸熙永譯《秋史金正喜的另一面·導言》,韓國學術書屋出版社,1994 年,第130 頁。
[21]葉志詵與金正喜書(庚寅,1830 年)(九合香四炷、黃山頂煙一元……),出自《清朝文化東傳の研究:嘉慶道光學壇と李朝の金阮堂》。東京:國書刊行會,1975 年。
[22]葉志詵與金正喜書(戊寅,1818 年)(蕓臺制府曩日所刊說經之文……),出自《清朝文化東傳の研究:嘉慶道光學壇と李朝の金阮堂》。東京:國書刊行會,1975 年。
[23]周達與金正喜書(辛巳,1821 年)(蒙菊卷、古鏡、紙筆之賜……)出自《清朝文化東傳の研究:嘉慶道光學壇と李朝の金阮堂》。東京:國書刊行會,1975 年。
[24]周達與金正喜書(壬午,1822 年)(《板橋集》原版,燕京絶少……)。
[25]劉栻與金正喜書(時間不詳)(專摹漢印者,國初則有王麓臺……)。
[26]樸東圭《阮堂金正喜書法藝術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博士論文,200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