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陽煜
在中國與世界交往的歷史中,高抬著頭“仰視”和埋首“俯視”,都曾經占據過相當長的時間。在今年全國“兩會”召開期間,習近平主席提到的“平視世界”,指明了在處于動蕩變革期的國際局勢下,中國人以何種心態看待世界,才是一種正常的狀態。
面對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都在加劇的世界環境,盡管總難免有風云變幻,中國的對外交往應該更加自信穩健,告別盲目崇拜或仇恨,擺脫恐懼和焦慮,才能做到奮發有為,堅定走在和平發展、獨立自主的道路上。

“中國可以平視世界”,意味著中國和世界的關系將發生怎么樣歷史性的改變?所謂“平視世界”,該從哪些方面著手進行調整和轉變?通過秉持“平視世界”的理念,中國又將如何踐行多邊主義,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心態來發展對外關系?為此,記者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院副院長、國際事務研究所所長、歐盟“讓-莫內”講席教授王義桅。
問:我國的外部環境正在發生深刻變化,需要加深對世界的認知,在對外交往上調整行為方式,適應正在變化的國內國際形勢。在你看來,從戰略定力、應對外部挑戰和捕捉發展窗口等角度出發,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平視世界”概念?
王義桅:“平視世界”這個概念,改變了近代以來中學西用的思想傳統。中國崛起必須超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慣性思維,對人類文明創新作出貢獻。中國的傳統價值觀,日益呈現出普遍性,中國模式正在豐富共同價值的內涵。中國講和平發展,具有國際共性,這種共性越來越呈現出世界意義,代表了國際社會的發展方向。西方國家長期以“普世價值”代言人自居,但這只是“西方中心論”時代的產物,并非歷史的必然,更非歷史的終結。中國“和”的傳統價值觀,經過當代實踐具有了新的內涵,正在成為人類共同價值的一部分,中國通過改變自己影響了世界。
我們認為人類是有共同價值觀的,但不能將西方的普世價值等同于人類共同價值,它只是人類共同價值的西方特例。平視就是要告別近代以來的“西方心結”“美國心結”。過去我們心目中總是有這樣的情結,無論是批評還是趕超西方,總是繞不開“西方中心論”。
“平視世界”,要求我們還應該客觀還原西方。西方有先進的地方,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地方,我們應該繼續開放、繼續學習,但不是簡單地拿來作為參考系。另一方面,也不是我們更厲害了就要報復,這是在陷入西方對外殖民擴張掠奪的魔咒。
“平視世界”需要我們現在心平氣和看待西方,不光是視覺上要“平”,心態上也要“平”。真正去平視西方的話,我們要在核心概念、思維方式各方面擺脫路徑依賴。
只有客觀還原西方,才能更好向西方學習。平視要求平和的心態去看待,不要認為西方衰落就沒有學習的地方,這是狹窄的民族心態。
我們要睜眼看整個世界,而不只是睜眼看西方世界。從時代發展的角度看,國家間合作和發展不能用工業革命的思維方式去看,未來一定是萬物互聯甚至智聯的時代,數字時代是扁平的,也就要求大家一定是相互平視的,客觀上促使我們看世界的方式要轉變。這是習近平主席提出的“平視世界”的多重含義。
問:中國憑借自身的實力平視世界,這也意味著中國在外交上不仰視和俯視,不會去俯視他國,更不接受被俯視。但隨著中國外交姿態轉變,有西方媒體解讀為這是中國對美國霸權發起的正面挑戰,該如何去分析、區分兩者的辯證關系?
王義桅:確實國內有很多這樣類似的言論,所謂的“戰狼外交”,挑戰者心態。我覺得不能矯枉過正,以前受到了欺負,現在到了非此即彼的地步,這不是我們的思維方式。平視西方是符合中國的中庸之道思想的。中國從來都強調國家之間的尊重,認為不能以大欺小,要形成和諧。對于某些西方人來說,他們只熟悉他們的那套歷史,所以總是以己度人。

近代以來,我們有仰視西方的時候,那是暫時性的過渡階段。我們現在提出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古代的“天下觀”,而是強調以不干涉內政為基礎,認為全球化是有多中心的,需要更多的領導型國家。中國共產黨強調“文化自信”,實現與傳統文化的有機結合和創新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如果沒有中國共產黨領導,世界還要生活在霸權時代。反過來講,中國共產黨強調人類命運共同體,告別霸權時代,這是對人類文明的重要貢獻。因此,中國主張要有真正成為自己的自由,也要有不妨礙別人的自由,而不是只有強迫成為別人的“自由”。這也是中國奉行不結盟政策、堅決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原因。塑造平視世界的歷史觀,希望更多的發展中國家擺脫對西方的迷信,走符合自身國情的發展道路,這才是“平視世界”體現的平等理念。
問:3月中旬中美在安克雷奇會晤中,發生言辭較為激烈的交鋒,有分析稱是中國貫徹“平視外交”的直接結果。在這次會晤過后,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審議將繼續深化,類似的“正面接招”,在以后中國的外交場合會繼續出現。我們需要怎樣的定力和智慧去化解更多可能出現的沖突?
王義桅:的確,這個問題十分現實。你想平視世界,你想心平氣和,你想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人家不給你這么干,按照弱肉強食的邏輯來壓制。習近平主席今年1月曾經說過,要恪守互利共贏的合作觀,保障各國平等發展權利,提倡公平公正基礎上的競爭,開展你追我趕、共同提高的田徑賽,而不是搞相互攻擊、你死我活的角斗賽。
但現在問題是如果人家不想這樣玩田徑賽,跑到印度洋、太平洋去搞“角斗賽”,這怎么辦?這個問題不回答清楚,平視世界就是空的。平視世界不是一團和氣,更不意味著放棄斗爭。我們在平視世界的同時,還是要有斗爭精神,斗爭的目的是最終能夠讓大家平和地看待對方。“以斗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退讓求團結,則團結亡。”這是一個動態的平衡,在與霸權國家的斗爭中,不能因為別人的打壓放棄自己的理念和戰略目標。不是說要和平發展就放棄斗爭,反而更有可能是“不打不相識”。
所以我們必須要杜絕放棄斗爭的幻想,今天世界還沒到大同時代,該捍衛國家核心利益的時候還是要捍衛。
問:“平視世界”尤其需要關注中美關系的走向。該如何應對美方對華決意推進長期戰略競爭?特別是前者在科技領域的有意脫鉤,搞意識形態對抗,我們該如何在“平視”中保持自我,盡可能消弭危機、拔除“引信”?
王義桅:拉幫結派斗中國,這是拜登政府上臺后的新動作。可以說,包括美、日在內,這些國家都沒有經驗,也沒有做好準備,怎么和一個正在崛起的中國打交道。在美國國內,商界有自己的想法,國會有自己的想法,智庫也有自己的想法。中國要看清其中“虛”的一面。美國和盟友之間爭議也很大,它們為了掩蓋爭議,借著中國來說事。我們平視世界就是要自信,要從長遠來看,不要被一時一事所迷惑,一驚一乍,這是個長期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問:有觀點認為,正是由于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以及周邊地區相對穩定的發展,東亞地區才日益成為世界經濟和地緣政治重心,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希望從中獲益。而轉向搞所謂的“民主價值觀同盟”,這是西方霸權衰老的表現。

王義桅:當然。整個世界的格局正變得更加平等,平視世界首先就要求我們在心態上找到自信:中國有多重身份,既是全球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也是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作為一個既古老又年輕的國家,中國不僅要無問東西,更要超越東西。在古代,朝貢體系的建立說明中國是亞洲的中國;近代西學東漸,中國是世界的中國;今天我們提出,中國是全球的中國,越來越多的中資企業走向海外,其中有的逐漸在海外產出多于在本土,這也是“一帶一路”、雙循環的結果。
美國對中國的崛起有恐慌,自己搞不定,要拉一幫人來“打群架”。要知道,中美之間不可能重復冷戰的歷史。我們還是要按照自己既定的道路去走,在危機中育新機,在變局中開新局。對于霸權國家而言,它想做什么,和它能做什么之間不能畫等號,還有很多不確定性,它的戰略目的和實際效果之間還是有很大距離。“平視世界”要求我們,既要看到自己本身的壓力和挑戰,也要看清其他國家的現狀。
問:中美安克雷奇會晤結束后,中國外長王毅即開展對中東六國的訪問,并與伊朗簽署“25年全面合作協議”;今年是中國與東盟建立對話伙伴關系30周年,最近,王毅又在福建接連會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和菲律賓外長,外界解讀為中國東南亞周邊外交進入新階段。放在全球地緣政治體系里來看,面對美、歐愈發密集的“施壓外交”,中國該如何繼續拓展對外合作空間?
王義桅:西方國家不代表世界,我們站在道義制高點。平視世界還要有博弈精神和競爭思想,但不是狹隘的零和博弈。中國倡導新型國際關系,而平視世界則是這種新型國際關系的產物。平等、平衡、平和,做到真正的“平視”,要把握好這三個維度。我們和西方國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明白這一點才能更好認識世界。中國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作出示范,對于其他廣大的發展中國家而言,他們也能平視世界,把命運掌握到自己手里。“平視世界”是讓世界成為世界,讓中國成為中國,讓各國成為各國。只有中國平視世界,世界才能平視中國;只有中國平和看世界,世界才能平和看中國。
(摘自《南風窗》2021年第9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