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情況看,在新時期涌現的一代作家中,資料梳理的扎實豐富非路遙莫屬①。2019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航宇先生的《路遙的時間——見證路遙最后的日子》,是這方面的又一新成果②。
1992年8月6日,路遙因肝硬化,被送入延安地區人民醫院,9月5日轉院到西安第四軍醫大學西京醫院傳染科,11月17日離世(四十二歲),總計三個多月。8月14日到9月5日的四十多天,陜西作協委派路遙清澗同鄉張世曄(航宇)在醫院陪護③。后兩個月,陪護者改成路遙小弟王天笑。因此,《路遙的時間》作者得以用這種頗具現場感的口述史方式,記錄作家病榻生活,為“最后的路遙”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路遙的時間》涉獵甚廣,包括抱病裝修房屋,治療過程,往來探病的各界人士、朋友,簽離婚協議,真實心情及反常行為,以及對死亡的恐懼,對女兒的不舍眷戀等,都以親歷者和作家的筆法,一一詳細記敘在案。其中,對路遙和四弟天樂兄弟失和原因,首次對外披露,引起了學界的濃厚興趣。王天樂先生是路遙胞弟,1982年至1992年間,他是路遙創作《人生》《平凡的世界》時的助手和見證人,同時也是高加林、孫少平的人物主要原型④。可以說,在路遙最后十年,他是作家生活中分量最重的兩人之一⑤。路遙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副標題是“獻給我的弟弟王天樂”,足見兩人關系異于常人。可惜在于,“兄弟失和事件”當事人王天樂2007年因肝硬化離世,年僅四十一歲⑥。2014年,最后陪護者王天笑亦因肝硬化病亡(按年齡推算,應不足四十歲)⑦。這種情況下,《路遙的時間》對“失和原因”的敘述,就因他們先后過世,變成沒有得到直接回應的孤證。
2019年12月18—20日,邰科祥先生的《路遙家人回憶錄(一)、(二)》完成。被訪者路遙三弟王天云、小妹王瑛在沉默二十七年后,不僅詳細敘述了他們的家庭和大哥路遙,而且正式答復了《路遙的時間》一書對王天樂的指責,透露了“兄弟失和”的另一原因⑧。從問疑、補充和逐步完善路遙材料的角度看,撰寫一篇客觀比較雙方不同觀點,再做一點延伸性分析的文章,就有了一定的必要。
一
《路遙的時間》認為,從作家住院到離世,“兄弟失和”有一個從萌生、發展到激化的積累過程。它經歷了四次反復。
起因是路遙出發延安前夕,囑航宇到《延河》編輯部打電話給在安康開會的王天樂,稱自己病重,叫他速來西安。長途電話接通,高敬毅說天樂剛好外出。之后找到他時,“我把路遙的意思在電話里如實告訴了他。他一聽,非常著急地說,告訴我哥,他病得那么嚴重,我馬上回來,哪里也不去”。“路遙一直認為天樂是他強大的精神支柱,離開天樂,他幾乎什么事情也不會干了。無論是他創作較早的小說《人生》,還是百萬字小說《平凡的世界》,天樂付出的勞動,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等了半個月,天樂沒有露面。路遙非常敏感固執,他通過胡武功了解到,安康會議早已結束,而且得知,天樂來西安后也沒來看他。為此路遙很生氣,說出絕情的話:我把該給他辦的事都辦了,再沒什么用了。如不是我,恐怕他還是一個攬工漢,當什么記者?⑨
第二次是路遙在延安住院后。他8月6日住院,天樂遲至23日才來。之前曾請同學高其國多次打電話催促,有一次說被銅川至延安間施工的高速公路所阻,無奈只好返回銅川⑩。路遙又發了一通脾氣:人家支益民、王巨才11,哪一個沒有他官大?人家能來延安,他就堵得不得來了?還沖動地責問高其國:我讓你給天樂打電話,你到底打了沒有?等王天樂23日趕來,放下挎包,趨前問候大哥時,“路遙沒有回答他,也沒給他發脾氣,卻表現出一種冷漠的態度,就像沒看見他一樣”。曹谷溪事后也生氣地說:“他不陪他哥誰陪?什么兒貨,自己的親哥哥也不要了,太不像話。”《路遙的時間》作者以為,天樂這次來,至少會住幾天陪陪大哥。未想第二天,天樂不在乎路遙對他的態度,把椅子拉到他哥跟前,說經與幾個朋友商量,航宇吃飯問題解決了。另外,聽說有人在省委活動很厲害,他們不同意你當作協主席,這事只能由我出面解決。于是就與陳澤順一起走了。路遙對航宇說:你看天樂,已不是以前的他了,翅膀長硬,不管我的死活,能躲就躲,能跑就跑……我還不了解他。12
第三次是9月5日,路遙從延安轉到第四軍醫大學西京醫院。妻子林達、王天樂,以及作協的楊韋昕、曉雷、王根成、李秀娥、李國平、邢小利和遠村等,在站臺接站13。列車在站臺剛停穩,林達、王天樂、曉雷就走進軟臥車廂,路遙幾次當眾甩開王天樂攙扶他的胳膊,由林達、曉雷扶他下車。在醫院,王天樂眉頭緊皺,對航宇說,今晚我陪我哥。《路遙的時間》寫道:“看來路遙還是通情達理,僅僅過去一個晚上,兄弟倆和好如初,確實值得人高興。”不久,小弟王天笑接手陪護路遙。見航宇到病房,王天樂停止給他哥按摩,把他扶回床上,去衛生間洗手。在傳染科外面過道,王天樂說有一個不好的消息,醫院剛才給他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大哥就是這個命,一點不聽勸,我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沉默了片刻又說,我出去一下,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處理。航宇說,路遙萬一有事怎么辦?王天樂說,你不要緊張,一定要冷靜,他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14
22日,林達在返京前來醫院,路遙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平靜接受了這個事實。
一日,王天樂突然推門進來,激動地對航宇和遠村說:剛才我去醫院,還沒有來得及跟我哥說話,他就狗血噴頭地臭罵一通,還用他小說里的精彩語言挖苦我,說我背叛了他,以后再不想見我,跟我斷絕關系。天樂“眼睛里不斷有淚花閃爍,覺得很委屈”15。
航宇再去醫院,見路遙使勁拍打著床板,大聲號哭著對他說:你快把陳澤順找來,天樂要謀害我。他不聽勸告,也不顧忌醫生護士在場,不停在床上翻騰,兩手自始至終使勁拍打床板,有幾次差點從床上滾下來。“路遙完全失去了理智,人格尊嚴喪失殆盡,看來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非常不解的陳澤順大老遠趕到醫院,路遙支走航宇,囑托這位老同學幫他安排后事16。……兄弟倆由此斷交。
最后一回,路遙出現過幾次昏迷,自感病情加重,他讓王天笑專程去銅川找王天樂來,不知是何原因。《路遙的時間》寫道,王天笑原允諾早上去銅川,晚上即回。然而到晚上6點多,天色已轉黑,仍未見王天笑的蹤影17。直至路遙故世,王天樂始從銅川趕到西安。
根據《路遙的時間》以上講述,自路遙西安病重、延安住院和轉院西安之后,雖經同學、朋友幾次打電話催促,王天樂都以各種理由推托不去。即使后來被迫來醫院,也沒盡到陪護照顧責任,而是找理由逃脫。難道確如路遙所說,“我把該給他辦的事都辦了,再沒什么用了”,這是在“背叛”和“過河拆橋”,因此而決然斷絕了兄弟關系?事情真相究竟是怎樣的情形?
二
邰科祥采訪并整理的《路遙家人回憶錄(一)、(二)》,對“失和原因”得出了與《路遙的時間》截然不同的結論。
據三弟王天云回憶:
在我大哥(路遙)的病沒有住院之前,除過我,其他兄弟們都沒感覺,也沒有檢查過,大哥倒下以后,全家其他人都去做了檢查,結果是兄弟們都有,但程度不一。當時,聽說有了這個病,我們都非常害怕,醫生說,這種病交叉感染更嚴重。
王天樂也是在這時間檢查出來并已進入治療狀態,但他和路遙不可能住一塊,不能一起做治療,特別是不能讓大哥知道,怕影響他的情緒,同時也不能讓別人知道,讓人們以為我們家有什么怪事。……王天樂沒及時去看他,就是因為自己也查出了病,我弟媳不讓過去。大哥就覺得很不理解,也很生氣……這就導致了外人想象著他們關系“失和”或者“反目”。
關于我四弟與大哥在醫院里不愉快的原因就是這樣,是兄弟之間善意的隱瞞所造成的誤解,哪有航宇寫的那么不堪、激烈。我們弟兄們的感情一直很好。18
王天云的結論是,王天樂查出乙肝后進入治療過程,他憂心探望大哥會發生交叉感染,加之王天樂妻子的堅決阻止,才因隱瞞病情導致了路遙的誤解。這一隱情僅家里幾個人知道,外面人均不知就里。
小妹王瑛對不知真相就抹黑四哥憤憤不平,同時印證了天云的說法:
四哥也查出了肝病,但不知道是遺傳還是傳染的?查出來后,就要治療,畢竟發現得早……我聽到這個消息后就感嘆老天為什么這樣不公?!讓我們家三個哥哥都害上這種病,在此之前,三哥最早查出患了此病。
由于四哥也有了肝病,他想去醫院看望大哥,我四嫂就堅決不讓他出門。……四嫂對我四哥說,你以前沒查出病前去照顧路遙,我沒意見,也沒阻撓,但現在你病了,就不行。所以,四哥就被擋在銅川的家里出不來。
……直到大哥逝世的前幾日,九娃與四哥商量后才用林達已回北京,遠遠沒人照顧的理由給我大哥做解釋,這樣才算勉強取得了大哥的諒解。
現在,不了解真相的人胡亂猜測,甚至抹黑我四哥的名譽。你想想,我四哥對大哥什么都能付出,難道大哥有病了卻不愿侍候,這正常嗎?這不符合人之常情,更不符合我四哥的性格。19
她最覺難過的是,大哥至死都不知道四哥病情,致他被白白冤枉。路遙大妹的兒子郝海濤接著說:“按我四舅的性格絕對不可能給大舅說他的病情,他什么事都是自己扛。”20
眾所周知,路遙天樂“兄弟失和”主要是兩個原因。一個王天樂未能及時看望和侍候,原因家人已解釋清楚。另一原因是路遙去北京領茅盾文學獎時,王天樂沒把從單位、朋友募來的錢給他。但王瑛堅決否認了這種說法:“不可能為了錢。”詳細原因則沒有進一步交代21。
那么,路遙兄弟因查出肝病感到“害怕”,尤為擔憂王天樂會與大哥發生“交叉感染”,這種情況是否合乎情理?我為此購買解放軍第302醫院專家段學章、張敏醫生合著的《肝炎、肝硬化、肝癌防治》一書,在相關章節的介紹分析中,專家是這樣解釋的:
首先,乙肝是否會“交叉感染”,或傳染他人?專家指出:“HBV主要經血和血制品、母嬰、經破損的皮膚和黏膜及性接觸傳播。”它有血液、母嬰、經皮膚黏膜和性等四種傳染傳播途徑。我把第三種傳染傳播方式抄錄如下:“文身、扎耳環孔、醫務人員工作中的意外暴露可造成傳播。此外,與乙肝患者長期密切接觸,唾液、尿液、血液、膽汁及乳汁,均可污染器具、物品,經破損皮膚、黏膜而傳播乙肝。尤其是共用剃須刀和牙刷等不良習慣時更易傳播。”22
據間接材料,路遙是1986年、1987年前后患上乙肝的23。自1981年路遙找到在延安攬工的四弟天樂,到他1992年去世,天樂是最典型的“長期密切接觸”者24。另一“密切接觸者”,則是路遙臨終前兩個月貼身照顧他的小弟王天笑。兩兄弟先后得病,這究竟是因第三種途徑傳染,還是來自早就是乙肝攜帶者母親的“遺傳”?25因沒有病理學的支持,沒有翔實可靠的臨床檢驗結果,還得今后進一步勘查。即使連魯迅這種經典作家,在學術界對他的研究最為透徹全面的情況下,關于死因真相的爭論探討,也延續了半個多世紀之久26。
其次,專家指出,乙肝是否會在家族親緣關系中“遺傳”?路遙家總共有兄弟姊妹九人,兄弟五人,姊妹四人(其中妹妹老八早年夭折)。事實是,五兄弟先后患上乙肝,三姊妹無人得病。如果交叉感染,不會五兄弟都得,三姊妹則可幸免(父親也未得病)。據此我們推測,很大可能屬于遺傳,但也不能完全排斥交叉感染的因素。據段學章、張敏醫生的著作分析,即使發生親緣關系的遺傳,也得看具體情況:“乙型肝炎不會遺傳給下一代。但攜帶乙肝病毒的母親,會通過母嬰這一途徑傳播給孩子,乙肝病毒會通過宮內傳播或分娩傳播的方式,進入嬰兒體內,造成嬰兒出生后就是乙肝患者或乙肝病毒攜帶者,給人一種遺傳的假象。”他們認為,母親傳給嬰兒并非必然原因。但假如不在嬰兒出生后及時熔斷,“母傳子”則會發生。“如果在妊娠期沒能做好積極的病毒阻斷,嬰兒可能被母親傳染。如果新生兒在出生后立即注射乙肝免疫球蛋白和乙型肝炎疫苗,95%以上的新生兒不會被乙型肝炎病毒感染。”27在路遙兄弟姊妹出生的20世紀40年代末到70年代,這個家庭連飯都吃不飽,不可能有條件通過疫苗加以“阻斷”。
對攜帶者母親不會必然傳染給嬰兒,或傳給所有生育的嬰兒的現象,段學章、張敏兩位專家進行了更加專業化和精細的分析:“母嬰傳播有兩種情況:第一,是宮內感染,是指有HBV感染的母親對胎兒的傳播,絕大部分發生在妊娠的最后三個月,病毒進入胎兒體內而被感染。第二,圍生期傳播,是指在分娩前后半個月或分娩中所發生的乙肝病毒感染,這是由于帶有HBV的母血經嬰兒破損的皮膚或胎盤小的滲漏而發生;或者由于分娩時胎盤破裂,少量母血進入胎兒血循環,胎兒吸入母血或通過陰道時吸入羊水或陰道分泌物而致感染發生。新生兒期感染HBV后,易致長期或終身帶毒。”28因篇幅所限,該書對在路遙這個多子女家族中發生的,“女傳男”而沒“女傳女”的獨異現象,沒有展開相關分析。
因本文不是病毒遺傳學文章,所以也沒有繼續購書,做進一步細究。
三
根據以上材料,我認為在這種同鄉和親屬回憶的特殊書寫文本中,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問題。一是雖然親歷性、在場性的書寫文本比較鮮活,也存在視線不及的認知盲區。二是《路遙的時間》作者為業余作家,不是文學史專業研究者,他在敘述所親歷的人與事時,難免忽視其他旁證,來證實這種親歷性。三是他們的共性問題。即“兄弟失和事件”重要當事人,王天樂、王天笑的缺席。從作者的角度說,他在路遙去世前的三個月密切接觸過他們。有些看法是直接獲得,有的則是來自傳聞。從親屬角度說,他們的材料更多來自天樂、天笑的告知,不是第一見證人。由于重要當事人的缺席,文章所引材料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漏。這是必須指出的。
但是,在“兄弟失和事件”的所有疑問和謎團中,路遙和天樂的兄弟關系才是重中之重,需要深入研究。否則這種關系就讓人產生“突然中斷”的錯覺,缺乏內部必然性和邏輯性的支撐。因此,我認為它是初探兄弟失和原因的關鍵所在。
陳澤順認為,路遙天樂的關系可稱之為典型的“兄弟怡怡”。他從側面注意到:
路遙喜歡我這間書房。他每次來,仿佛有某種特權,不用讓就脫掉鞋徑直走進書房,好像客廳是為他準備的(平時來客人不進書房)。我們有時坐在沙發上,有時趴在地毯上,照例是他面前放一個煙灰缸,我面前放一個茶杯。我們都喜歡這種情調和氣氛。只有我們倆在一起,或者他的弟弟王天樂和我們在一起時,路遙才真正顯現出他的本來面目——這是一個善良、智慧、具有超常幽默感的人,一個有些孩子氣的人。29
引人注目的是,他在寫出“我們倆在一起”,“或者他的弟弟王天樂和我們在一起時”的文字時,使用的是一種不斷加重的語氣。陳澤順是路遙延安大學時期的老同學,在校和畢業后一直交往,彼此相知很深。第一套《路遙文集》(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最早紀念路遙的書籍《星的隕落——關于路遙的回憶》,他都是責任編輯。要知道,面對20世紀90年代初圖書市場不景氣,文藝書籍訂數上不去,出版大多虧損的局面,策劃出版路遙文集,需承擔很大的經濟風險。在各種壓力之下,陳澤順卻毫不猶豫地促成了此事,還搶在路遙病重亡故前,將之刊行于世。路遙故世不久(1993年6月),又是他責編了這部紀念集,為路遙研究留下了極為珍貴的材料。可以想象,如果沒有幾十年的情誼和相托,不可能有此奇跡。他對兄弟兩人關系的觀察,應該確鑿可信。
聞頻1940年生,著名詩人,河南扶溝人。1963年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他與路遙相識于20世紀70年代初的延川,在縣“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和《山花》雜志共事。由于他是科班出身,又長路遙九歲,文藝創作上應許給后者不少指點。聞頻后來調到延安,正讀大學的路遙是他家里的常客。聞頻到咸陽國棉一廠任教后,在西安《陜西文藝》實習的路遙,還多次專程去切磋創作經驗。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路遙家事大概不會瞞他。他對路遙天樂兄弟之間的親情和信任,提供了另一件材料:
路遙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憂郁的,甚至有些孤獨,這種性格,與他對雨雪的特殊熱愛是吻合的。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他的弟弟王天樂和他一起時,他才感到充實和愉快。每次天樂來,他弟兄倆總有說不完的話,商量不完的事,每每作徹夜談。
對天樂的贊賞,也是他和我經常的話題。30
聞頻70年代與路遙交往時,他們兄弟倆沒見過幾面,彼此不算熟悉。我推算,他說的這種情況,應該是他80年代調到陜西作協的《延河》做編輯以后。上述場面,估計是在西安他和路遙單獨見面的時候,或者在某餐館,或會議間隙。總之,憑他與路遙的多年關系,一定程度地介入了兄弟倆的親情和工作關系,應在意料之中。
作為路遙最親密的弟弟,天樂在他那幾年艱苦準備和創作《平凡的世界》過程中,不懈地打前站,疏通各種關卡,聯系住宿賓館、解決吃飯問題,無一巨細。這種管理人兼工作助手的身份,在陜西文藝界是人所盡知的事實。《路遙的時間》并不刻意回避這一事實,它寫道:
從這段文字中,不難看出,他和王天樂雖然是兄弟關系,但更多的是朋友。兩人之間這種難舍難分的真實情感,在他創作隨筆里敘說得淋漓盡致。
他為此強調:
應該說,天樂是路遙所有親人中最看重的一個,對天樂的信任和依賴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相濡以沫的愛人林達。31
該書還描述了為安排九娃王天笑的工作,兩兄弟密切高效的配合:“王天樂接到他哥哥的電話,很快來到西安。路遙見到王天樂,對他說,清澗縣委的尤書記邀請我回去,我也想回清澗一趟,關鍵是想把九娃的工作問題盡快有個了結,現在這事有了一點眉目,是航宇去陜北想辦法聯系的,單位不錯,是榆林地區的石油公司。”“王天樂問路遙,那需要我干什么?路遙說,我想讓你跟我一塊回去。王天樂說,沒問題,我盡快向單位領導請假。”當然,除了弟弟對哥哥言聽計從外,該書作者認為,其中亦有他對路遙感恩的成分:“天樂之所以能成為《陜西日報》的一位記者,路遙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32
以上述旁觀者的材料做鋪墊,接著倒讀王天樂談及他們兄弟關系的兩篇文章,由此聯系兄弟關系所謂“突然中斷”的說法,發現確實存在著證據不足的問題。
王天樂寫于2000年的《〈平凡的世界〉誕生記》一文,詳細記述了這部小說從準備、構思到創作的過程。比如,為掌握中國1975年到1985年的社會發展進程,延安賓館的房間堆滿《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陜西日報》《參考消息》和《延安日報》的合訂本(1973—1983),路遙每天閱讀,一一仔細研究,并在筆記本上詳細記錄;比如,為體驗孫少平當年攬工的生活,兄弟倆穿著破衣服,在延安東關裝扮成攬工漢的情形;不久,他通過關系,把大哥安排到銅川煤礦陳家山煤區去體驗生活(自己兩位妻哥當時是那里的礦工);又比如,創作三卷本《平凡的世界》的時候,在瓦窯堡、榆林、延安等地的具體住宿、吃飯問題,有的是借大哥關系,他去接洽。有的則是自己關系,進而安排的;再比如《平凡的世界》發表時受挫,兄弟倆一起共度艱難,不知經歷了多少個難忘的日日夜夜。凡此等等的故事和細節,都在此文中披露。他寫道:
這就是我和路遙的真實關系。互相談話,從來都是明明白白,直來直去。……
終于完了。1988年5月25日下午,路遙在陜北甘泉縣寫《人生》的那個窯洞里,寫完了《平凡的世界》。我和路遙走到一起,照了一張合影。像這種合影照我倆人太少了、太少了。此時,我倆人誰都沒敢看對方的表情,肯定的,兩人眼里都存滿了淚水。33
由于路遙在長達六年的時間里,長期埋頭搜集和閱讀相關材料,撰寫和修改書稿,也由于他不擅長處理日常事務,所以,但凡與此相關的各種瑣事,只能依靠弟弟來完成。包括后者經常來賓館幫他把各種材料、手稿搞出清楚的編目以便隨時使用這些具體事情,都需要弟弟親自動手。可以說,如果沒有四弟一直以來的協助,這部三卷本長達一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如想在四十歲前完成,幾乎不可想象。在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曾這樣談到弟弟:“我由于陷得很深,對于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由他幫我料理。我的精神疲憊不堪,以致達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幾歲的孩子,走過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決定怎樣過。全憑天樂幫助我度過了這些嚴重階段。的確,書寫完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他幾乎不能獨立生活,經常像個白癡或沒經世面的小孩一樣緊緊跟在他后面。我看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聰敏。我常常暗自噙著淚水,一再問自己,你為什么要這樣,你怎么搞成了這個樣子?”34
王天樂還有一篇回憶《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也值得一讀。據他說,七八十年代之交,大哥在北京改完《驚心動魄的日子》后,在延安找到做了兩年攬工漢的他,通過遷移戶口,疏通關系,安排他到銅川礦務局鴨口煤礦當礦工。幾年后,又把他調至《延安日報》,由工人改成干部身份。從此,我“就和路遙形影不離”。文章還透露路遙即使因《人生》爆得大名,也經常手中沒錢。家庭危機和創作雙重壓力,伴隨著《平凡的世界》寫作的始終,使他的處境到了無法生存的地步。更讓他不安的是,大哥在這部長篇第二部完稿時,突然病倒,“忽然吐了一口血,血就流在了桌子上。這張桌子就在西安省作家協會平房的臨時辦公室”。第二天,他們去醫院查出吐血的病因,結果十分可怕。“路遙讓我永遠也不能給任何人說他的病因,我痛苦地在他面前放聲大哭,這是我一生為數不多的掉淚。”此刻,許多外人根本不知道在講臺上談笑風生,在公眾面前一如既往的作家,“就要走向生命的終點”。之所以他要瞞病堅持,一是為還沒寫完的《平凡的世界》,二是對他來說,還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未做完35。
同父同母的兄弟,十年的相濡以沫,就因路遙住院而突然中斷,導致兄弟失和,這在情理上完全說不過去,也不符合邏輯。
四
關于路遙天樂兄弟失和的原因,《路遙的時間》作者是根據就近觀察據實寫出,不存在作家親屬所說給天樂名譽抹黑的不良用意,盡管它有一些本來可以避免的漏洞。而路遙三弟和小妹的陳述,則為失和原因提供了更具說服力的解釋,它帶有對該書質疑、駁難的性質。
從作家生平傳記研究的角度看,這種觀點相左的結論,在初級階段,甚至在很長一個時期里都將存在,屬正常現象。在我看來,造成這種信息不對稱現象的原因,一個是雙方站的角度不同,另一個是由于信息資料溝通交流不夠。從航宇的方面看,他的就近觀察,顯然是有盲區或說觀察了解不充分的地方。比如天樂所說的善意“隱瞞”,路遙病因只有他一人知道,連曹谷溪、陳澤順等至交都被蒙在鼓里這樣的事實;再比如天樂被查出乙肝后,想前去相伴陪護,被妻子阻攔,這些隱情卻無法向大哥透露。這些,尤其是后者,航宇并沒有掌握。而從路遙親屬的角度看,作者所謂故意抹黑的主觀動機,也不存在。因為,航宇畢竟是一個紀實性的作家,而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成熟的研究者。他是憑著對路遙的熱愛,憑著對文學事業的熱情寫下這本書的。
以上種種,是當代作家傳記研究的初級階段,無法繞過去的凹陷地區。對此,我曾在拙作《從田野調查到開掘》中做過初步討論:“中國當代文學史在這代作家20至60歲的創作生涯中,已經完成了一個歷史段落。這個歷史段落可以分上下層,上層是看得見的文學田野,下面則是還沉睡著的文學礦藏。我把文學田野形容為作家作品,而把文學礦藏形容為產生作家作品的歷史原因。當‘文學批評完成了對文學創作精彩的闡釋后,我們就想知道,造成這代非凡作家之產生的歷史根源究竟是什么呢?這牽涉到一個關于80年代文學的史料學問題。”36毋庸置疑,航宇的《路遙的時間》和路遙弟妹的《路遙家人回憶錄》都有豐富的史料價值,對熟悉了解“最后的路遙”這個話題,做出了各自的貢獻。盡管如此,這些材料還存在不足,還有拓展的空間。例如,當事人天樂和天笑兄弟缺席之遺憾,是否可以通過其他途徑加以彌補,如天樂還沒問世的回憶文章,比如他妻子的口述,等等。
還有,如果按照《路遙的時間》的說法,路遙兄弟失和有兩大原因,一是看望陪護的問題,另一是那借來的5000元的真正去處。后者也是本文所認為的一個疑點。就目前材料看,《路遙的時間》對此并沒有給出完整的結論,而路遙小妹的回答,也略顯簡單,不足以服人。如果它真像《路遙的時間》所說,這對于路遙來說,是一個關乎他名譽的至關重要的問題的話。
由此可知,本文對兄弟失和原因的探討,也只是初探。它同時說明,關于路遙研究的史料學建設,還只是在發展過程中,遠沒有結束。
2020.8.12
2020.8.16修改
【注釋】
①這些基礎性的材料是:厚夫的《路遙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海波的《我所認識的路遙》,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路遙》(此書在前書基礎上修訂完成),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航宇的《路遙在最后的日子里》,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曉雷、李星編:《星的隕落——關于路遙的回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馬一夫、厚夫主編:《路遙研究資料匯編》,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李文琴編:《路遙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馬一夫、厚夫、宋學成主編:《路遙紀念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申曉主編:《守望路遙》,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李建軍編:《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紀出版社,2007;王剛編著:《路遙紀事》,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王剛著《路遙年譜》,北京時代文化書局,2016等。以及路遙紀念館編,北京時代文化書局出版的半年刊《路遙研究》2015年和2016年春夏卷、秋冬卷等一些資料。
②航宇這本書,是在他的《路遙最后的日子》一書的基礎上增訂的,披露了不少過去不為人知的內容。《路遙最后的日子》出版于1993年,由于彼時當事人王天樂還在,該書對“兄弟失和”未做描述。
③邢小利在《從夏天到秋天》一文中提到:“作協委派一個叫張世曄的文學青年去延安照看路遙。張世曄是路遙的同鄉。”見曉雷、李星編:《星的隕落——關于路遙的回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
④路遙在長篇創作談《早晨從中午開始》中,也談到孫少平的人物塑造,有的“是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經歷”(指四弟王天樂)。載《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第38頁。
⑤另一個人是路遙妻子林達女士。
⑥據路遙同學和好友周海波說,大妹妹1951年生,二弟1952年生,三弟1954年生,四弟王天樂1956年生。參見《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路遙》,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第2頁。父母共生10個子女,其中夭折一個。
⑦周海波:《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路遙》,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第95頁。
⑧邰科祥采訪并整理:《路遙家人回憶錄(一)、(二)》,2019年12月18—20日。此件未刊。邰科祥教授最近轉來他整理的回憶錄,對我的考證性研究提供了直接幫助,借此表達謝忱。
⑨12141516173132航宇:《路遙的時間》,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第150-153;227、257、260、259;303、306、307;335、336;337、338、340;387、388、375;151、220;40頁。
⑩王天樂當時是《陜西日報》駐銅川記者站記者,家住銅川市。
11兩人時任中共山西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和宣傳部長,均為路遙的朋友。
13楊韋昕時為陜西省作協黨組副書記、副主席,曉雷為秘書長,王根成為辦公室主任。
18邰科祥采訪并整理:《路遙家人回憶錄(一)》,2019年12月18—20日。此件未刊。
192021邰科祥采訪并整理:《路遙家人回憶錄(二)》,2019年12月18—20日。此件未刊。
222728段學章、張敏主編:《肝炎、肝硬化、肝癌防治》,科學出版社,2017,第13、13-14、14頁。
23周海波:《告訴你一個真實的路遙》,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第97頁;王愚:《“文章憎命達”——憶路遙二三事》,曉雷、李星編:《星的隕落——關于路遙的回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第77頁;賀抒玉:《魂系黃土地》,申曉主編:《守望路遙》,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第8頁。出于創作和其他原因考慮,除天樂一人,路遙向家人和朋友隱瞞了自己真實的病情。
24參見王天樂回憶路遙文章《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李建軍編《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第191-197頁。該文雖然不長,但材料極為新鮮豐富,尤其對路遙構思、準備和創作《平凡的世界》前后,他的性格、與妻子林達的關系、文學觀念、對八九十年代中國社會的理解和評價,貢獻了第一手的資料,對路遙研究頗有價值。可惜他天不假年,年僅41歲離世,沒有來得及把路遙這十年的翔實史料,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保存下來。
25王瑛在《路遙家人回憶錄(二)》中透露,“媽媽屬于乙肝攜帶者”。“關于肝病的知識,我們是在家里幾個兄弟都害上以后才慢慢了解的。醫生講,你們家這么多人得同樣的病屬于遺傳,但遺傳有一代強一代弱的特點,在我媽媽那一代屬于弱的時期,在我們兄弟這一代屬于強表現期。”然而,粗茶淡飯,生活很規律的母親卻活到了80歲。父親也是80歲去世的。
26魯迅之死是病情所為,還是日本醫生誤診導致,在當時上海報紙上議論紛紛,成為魯迅研究中長期存在的懸案。日本主治醫生須藤五百三的醫生資質和日軍方面的“加害”背景,成為主要焦點。因為沒有病理學支持,大多爭論處在猜測范圍,缺乏令人信服的證據。直至1985年,關于須藤五百三大夫的醫生資質和醫療水平,在日本學者泉彪之助的翔實考證論文《須藤五百三》中,才有了一些進展。參見[日本]藤井省三主編《日本魯迅研究精選集》,林敏潔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第77-100頁。
29陳澤順:《重讀路遙——寫在〈路遙文集〉出版之際》,載曉雷、李星編《星的隕落——關于路遙的回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第125頁。
30聞頻:《雨雪紛飛話路遙》,載申曉主編《守望路遙》,太白文藝出版社,2007,第206頁。
33王天樂:《〈平凡的世界〉誕生記》,見榆林路遙文學聯誼會編《不平凡的人生》(內部刊印)。
34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第38頁。
35王天樂:《苦難是他永恒的伴侶》,載李建軍編《路遙十五年祭》,新世紀出版社,2007,第192-194頁。
36參見拙作:《從田野調查到開掘》,《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2期。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