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瑤
廖堉琿
晉然然
葉 強*
快速城市化帶來了居住空間高密度化和道路機動化,擠壓了大量可供兒童游戲、接觸自然的戶外活動空間和綠地空間,對兒童成長產生負面影響。研究顯示,兒童與自然環境隔離會導致兒童出現壓力過大、抑郁、孤獨、注意力紊亂等“自然缺失癥”①的癥狀;戶外活動的減少與兒童維生素D缺乏癥和兒童近視發生率存在聯系[1];當兒童接觸大自然時,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等情況顯著減少[2]。社區公共綠地是兒童活動頻率較高的戶外場所,也理應為兒童提供戶外游戲和體驗自然的機會。中國現有社區公共綠地多以觀賞型綠地存在,兒童、居民較少與其產生積極互動,導致兒童在家附近接觸自然的機會十分有限。為兒童創造更多接觸自然和鄰里交往機會的社區花園已在上海等地萌芽并發展,但如何使兒童參與更加有效,并推廣到更多的城市和社區,還有待進一步探索。本文從兒童參與的理論出發提出社區花園的營造模式假設,通過在長沙市八字墻社區和豐泉古井社區開展的社區花園實踐對假設進行實證與反思,探究如何通過兒童參與的方式,在增加兒童接觸自然機會的同時,引導社區兒童、居民以社區花園為基地開展種植和環境教育活動,形成更好的鄰里關系和社會資本,共建可持續的社區花園。
1996年聯合國第二屆人居環境會議中,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和聯合國人類住區規劃署(UN-Habitat)共同提出了“兒童友好城市倡議”(CFCI:Child Friendly Cities Initiative)②。“兒童友好城市”③廣義上是指一個可以聽到兒童心聲,實現兒童需求、優先權和權利的城市治理體系。“兒童友好城市”的法律基礎是聯合國1989年頒布的《兒童權利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其目標是在城市中實現由生存權、發展權、受保護權和參與權四大兒童基本權利衍生而來的9項基本權利④。從9項基本權利的內涵來看,有2項與兒童參與相關,分別是“能對影響到其本人的一切事項自由發表意見并影響相關決策”“能參與家庭、文化、城市/社區和社會生活”。最新的CFC指南中提出了城市層面兒童友好城市的九大建設模塊,要求家庭、社區、城市政府在公共事務中以兒童利益為先,積極推動兒童參與及其相關法律建設與宣傳等[3](圖1)。

圖1 CFC建設模塊(作者根據參考文獻[4]整理繪制)
詹姆斯(James A)等新童年社會學學者認為兒童作為積極的社會行動者和自身體驗的“專家”,其參與者的身份是確定的[5]。為了探究兒童是否具備參與能力、能否清晰表達自己的訴求,相關學者也展開了一系列研究。結果表明,兒童不僅關注社區中發生的事情,還可以大致理解社區的運營模式;兒童的參與度受到參與方式的影響,參與方式越恰當,兒童的參與程度越高[5]。
針對兒童的參與程度,英國環境學家羅杰·哈特(Roger Hart)提出的“兒童參與階梯”(圖2)根據兒童的參與程度將兒童參與分為非參與性和參與性2類。其中,非參與性活動可看作是“偽參與”,兒童并不是參與主體而是作為“裝飾”,兒童參與的活動也只是“形式主義”;而在參與性活動中,兒童可從“被分配任務”層級參與至“與成人共享決策權”層級,自主能動性逐漸增強[7-9]。蘭斯頓(Landsdown G)在羅杰的基礎上將兒童參與分為意見征詢、自主決策和自我維權3種類型,體現兒童隨著參與度的深入逐漸由參與“客體”轉變為參與“主體”[6-7]。魯達克(Rudduck J)則在學校背景下按照參與角色將兒童分為信息來源、參與者、調研者和發起者[7,10]。針對兒童參與程度,麥克尼什(McNeish D)提出不是所有兒童參與的活動都需達到最高等級,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選取最為合適的參與層級[7,11];倫迪(Lundy L)則從《公約》精神出發,建立了聽取兒童意見、促進兒童參與的模型[7,12](圖3)。客觀認識兒童的參與價值和參與能力是實現兒童參與的關鍵,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兒童參與模式對我國建設兒童友好城市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5]。

圖2 兒童參與階梯(作者根據參考文獻[4,6]繪制)

圖3 Lundy兒童參與模型(作者根據參考文獻[7,12]繪制)
2017年中國兒童中心發布的《中國兒童參與狀況報告》提出:兒童參與的一些重要議題被忽略[13]。其中,被忽略的兒童參與議題之一就是“鄰里交往不足”。報告顯示,94.8%的中小學生在其所在班級有好朋友,而經常和鄰居交流的中小學生比例卻不足30%[14]。因此,我國應加強對課堂外社會生活層面兒童參與的關注。
本文聚焦由社區公共綠地轉型而成的“社區花園”,探討兒童參與視角下社區花園的營造模式能否在為兒童提供更多參與社區公共事務、鏈接鄰里交往圈、接觸大自然的機會的同時,促進社區花園的可持續發展。
都市農業(Urban Agriculture)多位于城市周邊區域或城鎮內部,具有為城市提供農產品等相關功能。社區農業(Community Agriculture)是都市農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社區花園(Community Garden)和家庭花園2種類型。社區花園最早可追溯至18世紀英國的份地花園(Allotment Garden)[15],至20世紀中后期,社區花園在美國迎來了發展高潮,如今社區花園在美、英、德等國家也廣為流行[16-17]。社區花園雖歷經多年發展,但由于出發點與側重點不同,學界尚未對其得出統一定義(表1),而我國的社區花園一般指在保持綠地原有屬性的前提下,社區居民以共建共享的方式進行園藝活動的場地[25,29]。

表1 社區花園相關概念
我國對社區花園的研究起步較晚。自2014年同濟大學劉悅來帶領的“四葉草堂”團隊在上海營造了以“創智農園”為代表的系列社區花園后,社區花園在我國的適用性被大眾發現[20,31],并在長沙[32]、北京[33-34]、廣州[35-36]、深圳[37]等地逐步開展營建。縱觀近幾年實踐引導下的兒童參與社區花園營造的研究,按照社區花園的營造過程可將兒童參與分為以下3種類型。
1)設計參與。以兒童參與社區花園前期方案設計為主,兒童多以拼貼畫、模型制作等途徑參與[33],但設計方案的調整與確定較少與兒童進行二次溝通,兒童參與感難以得到良好的培育。
2)建設參與。以兒童參與社區花園建造過程為主,兒童多與家長以家庭為單位參與[35]。
3)后期活動參與。以面向兒童的自然教育活動(植物觀察、植物養護等)為主,多由高校師生、NGO組織開展[32,37-38]。
盡管目前社區花園建設形勢一片向好,但仍存在社區管理者和居民從社區花園參與者到組織者身份轉換困難的問題,也表明民間力量可持續性較弱、多方利益協同性較差是我國現階段社區花園建設的主要矛盾[30,32]。
從兒童參與理論出發,兒童可以成為社區花園這一社區公共事務的重要參與者,也是聯系家庭參與社區花園建設的重要紐帶。由此,筆者認為社區花園與兒童參與是相互促進、互相支持的關系,原因如下。1)相比成人的“個體參與”,兒童參與更能帶動其所在家庭及周圍朋友形成“集體參與”,為社區花園建設注入更多活力;缺乏參與機會的兒童更易被社區花園激發參與動力,在可持續參與的營造過程中,逐漸完成“行動”向“情動”的轉變。2)在參與過程中,培育“花園小分隊”“家長后援會”等社區花園相關組織的誕生,助力社區花園可持續運營。3)參與社區花園營造為兒童提供了參與途徑及接受相關自然教育的機會,對兒童的認知和社交發展具有一定促進作用。
在明確社區花園與兒童參與是相互促進、互相支持的關系的基礎上,能否以社區花園營造活動為切入點,激發社區兒童參與社區事務的積極性和自主性,通過兒童參與的途徑加強社區花園利益方互動,使參與主體多元化,在培養兒童參與能力的同時,增加社區公共綠地活力,強化以社區花園為核心的社會融合,提升居民的居住滿意度。本文以長沙市八字墻社區和豐泉古井社區中開展的兒童參與視角下的社區花園營造為例,進行實證與反思。
3.1.1 八字墻社區“農心園”
八字墻社區位于長沙市岳麓區桔子洲街道,占地253畝(約0.17km2),共計房屋50棟,總建筑面積21萬m2,現有住戶1 776戶,社區內有幼兒園和小學各一所。目前該社區公共綠地觀賞性一般,社區內可供居民交往、兒童活動的場地較為匱乏。研究團隊在對社區進行初步調研、與社區基層黨委進行探討之后,決定將八字墻黨群服務中心與科教小學之間占地270m2的梯形荒地建設為以培養兒童參與能力為主,兼具自然教育和社區營造功能的社區花園,取名“農心園”。
為驗證前文提出的兒童參與社區花園營造的可能性,研究團隊以系列活動介入社區,于2018—2020年在社區開展了“農心園”設計工作坊8次、社區座談會3次,在活動過程中與社區兒童、居民建立情感連接。由于八字墻“農心園”帶有較強的實踐研究性質,在營造初期也遇到了因與物業公司溝通不到位而導致花園相關設施受損等問題。通過研究團隊和社區工作人員多次與物業管理人員進行溝通,并隨著營造活動的逐步開展,受到了社區兒童、居民及附近小學師生的喜愛與支持,物業管理部門的態度逐漸緩和,最終表示愿意支持花園的營造活動。
研究團隊以全方位提升兒童參與能力為目標,讓兒童參與社區花園議題的討論、社區花園設計和建造方法的選取,以及設計和制作成果的呈現等。通過與社區附近的湖南大學和社區內的科教小學的聯動,開展了實地場地調研,以及模型和拼貼畫制作等多種形式的工作坊(圖4),全方位調動兒童視覺、觸覺等感官,激發兒童的各項能力,為兒童參與提供多種途徑(圖5)。在兒童參與方式的選擇上,為了讓兒童更易理解和參與到相關研究設計過程中,需要適當地將設計研究方式“游戲化”[39],但不可過分“幼稚化”,如在發表相關設計成果時應是嚴肅、認真的,讓兒童體會到被尊重的感覺,同時也避免因過分“幼稚化”的呈現形式而讓成人忽略兒童有意義的觀點[5]。實踐過程中研究團隊發現,經過前期有關“社區”“社區花園”等議題的討論,兒童可參與到未經“游戲化”處理的設計結果發表環節,同時在工作坊過程中出現了主動參與花園方案設計、提出花園運營機制的兒童。

圖4 兒童參與工作坊

圖5 多樣化的兒童參與途徑
3.1.2 豐泉古井社區屋頂花園
豐泉古井社區是位于長沙市中心城區的一個老舊社區,面積0.129km2,居民約5 500人,其中70%為外來流動人口。該社區內現有一處社區聯合長沙市共享家社區發展中心(注冊社會組織)和一處居民共建的公共空間——豐泉書房[40]。2017年以來,湖南大學兒童友好城市研究室致力于豐泉社區的兒童友好建設,通過“街巷游戲節”、墻繪、“小精靈花園”等多種形式和主題的參與式工作坊,使部分兒童的社區公共事務參與積極性、表達欲望,以及對自身有效觀點的提取能力獲得較大提升。
豐泉古井作為老舊社區,對空間微改造和綜合治理有較大需求,在2017—2019年完成了2處街景微改造之后[41](圖6),豐泉古井社區在2020年正式啟動了社區微更新3.0——豐泉書房“屋頂花園”計劃⑤。通過與位于社區內的東茅街小學的有效聯動,結合小學色彩課堂、課外實踐等形式,實現社區兒童參與屋頂花園的方案和Logo設計,并通過社區“茶話會”等形式,與兒童、家長、老年居民共同討論社區花園后期維護制度。經過2年的培育,豐泉古井社區已出現了具有較高參與社區事務意愿的兒童(如在“屋頂花園”工作坊期間,有兒童針對屋頂花園后期運營的議題提出了如何運營、開展何種活動等有意義的觀點),同時還出現了每次活動都會參與的忠實“粉絲家庭”和捐贈花園肥料的熱心家長。

圖6 2018、2019年豐泉古井社區街景改造⑤(兒童友好城市研究室提供)圖6-1 街景微改造1.0圖6-2 街景微改造2.0
在實踐過程中,由大學-社區-小學組成的“校社共建”聯盟發揮了較大作用⑥,在建立聯盟的過程中,兒童作為紐帶緊密連接社區花園與多方參與者。湖南大學發揮高校特色,動員高校師生資源——湖南大學建筑學院兒童友好城市研究室,為促進社區兒童參與、改善社區公共空間質量出謀劃策。在八字墻社區成立了湖南省首個“校社共建”社科科普基地,便于后續開展社區花園微更新設計和營造活動,為大學生提供了寶貴的實踐機會,也使大學生作為中青年力量可常態化參與社區花園的建設,同時培育相關社區組織的誕生。小學借助建設社區花園的平臺,為兒童提供了參與社區公共事務和課外實踐的機會。該模式不僅有助于社區花園的可持續運營,還可有效避免兒童無法有效參與的困境。
在社區參與、學校參與的氛圍中,兒童參與公共事務的信心和能力逐步加強,居民、社區組織和小學等相關力量的加入,使社區內形成了良好的參與氛圍(圖7)。

圖7 “校社共建”參與模式
面向兒童友好的社區花園建設,需針對兒童群體特點深入挖掘其活動需求,結合社區花園不同背景因素提出差異化的社區花園營造模式,相關建議如下。
1)設計層面。面向低齡兒童可借助花園內的植物從視覺、嗅覺和觸覺幫助兒童感知花園;面向大齡兒童,可將澆水、除草等作為社區花園的主要活動內容,并借助合理途徑與兒童一起討論社區花園建設的相關事項。
2)意識層面。(1)“成人參與”為基礎的兒童參與。在相關營造活動中,成人需轉變對兒童參與的認知,認可兒童的參與能力和參與權利,才能使兒童與其他社會成員的互動關系、決策機制得到有效改善,這也說明“成人參與”比兒童參與更為關鍵。(2)培育居民對社區公共綠地多重含義的理解。讓居民理解社區公共綠地除了最基本的綠化和觀賞作用外,通過自身參與還可發揮其日常交往、公眾參與的社會互動屬性,以及自然教育等多重價值。(3)設計師需培養在不同年齡群體、不同尺度和不同思維模式間轉換的意識。
3)合作層面。與高校、小學合作,有效利用高校志愿者、大學生社會實踐項目等資源,將高校高水平人力資源輸出到社區,在營造社區良好氛圍的同時助力花園運營;利用小學科學課等平臺,使兒童與社區花園建立起有效、可持續的鏈接。
社區花園是與社區居民關系緊密的戶外活動空間,兒童參與式社區花園的建設,不僅有助于社區公共空間質量的提升,更有利于參與過程中參與主體之間社會網絡的構建。在八字墻社區“農心園”和豐泉古井社區屋頂花園的實踐中,通過“校社聯動”模式,將兒童、家長、學校和社會組織等多方聯系起來,共同關注、討論社區花園的未來發展。通過參與社區花園建設,兒童和居民認識到自身對于社區公共空間負有責任,同時對社區的人文認知、交往方式和社會網絡進行重新組織。兒童參與社區花園的設計、搭建等過程,可逐步脫離目前兒童參與形式化的困境,發揮兒童主觀能動性,使兒童參與進階為“協作參與”,為兒童參與更廣泛的社會生活奠定基礎。兒童參與的社區花園營造還有較大發展空間,兒童參與模式也有待進一步研究和探索。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繪制或拍攝。
注釋:
① “自然缺失癥”是理查德·洛夫在《林間最后的小孩——拯救自然缺失癥兒童》一書中提出的一個描述當下兒童與自然關系疏遠的概念。它雖然不是一個醫學概念,但為當下思考兒童與自然關系的異化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
② CFCI指致力于實現《兒童權利公約》規定的兒童權利的城市、城鎮、社區或任何地方政府體系;在這些城市或社區,兒童的心聲、需求、優先事項和權利是當地公共政策、程序、決策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兒童友好城市是適合所有人棲身的城市。引自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構建兒童友好型城市和社區手冊》。
③ “兒童友好城市”的英文為Child Friendly City,從兒童友好城市倡議的內涵和內容來看,Child Friendly(兒童友好)并非是一種城市類型,而是城市原本應具有的屬性,因此譯為“兒童友好城市”更為妥當。在《國際城市規劃》雜志已出版的“走向兒童友好城市”特輯中,已將Child Friendly City譯為“兒童友好城市”,從學術語匯的統一性角度出發,本文將Child Friendly City譯為“兒童友好城市”。
④ “兒童友好城市”9項基本權利:人身安全有保障,免受剝削、暴力和虐待;人生有良好的開端,健康成長,備受關懷;能獲取基本服務;能享有優質、全納、參與式的教育和技能培訓;能對影響到其本人的一切事項自由發表意見并影響相關決策;能參與家庭、文化、城市/社區和社會生活;能生活在清潔、無污染、安全、有綠化空間的環境中;能與朋友見面,有地方供他們玩耍和娛樂;不論種族、宗教、收入、性別、能力,都能擁有平等的機會。
⑤ 該活動由湖南大學兒童友好城市研究室與豐泉古井社區共同策劃組織。
⑥ 八字墻社區依托的是湖南省首個“校社共建”的社科科普基地,由湖南大學建筑學院主持。八字墻社區與湖南大學建筑學院的合作也是長沙市岳麓區引導的“黨建引領下的校社共建”項目之一,在社區黨委領導下,建筑學院的師生持續與社區內居民和中小學聯動,對社區的公共空間開展持續共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