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墜落

魏群夫

1

日子走到霜降這一天，陽光已經(jīng)式微了。不過，人們并不擔心樹上的果子熟不了了，滿樹的柿子已經(jīng)不再需要借助陽光的徹照來著色。這個季節(jié)，葉片盡落，只剩下紅亮亮的果實掛在樹梢，映在空曠的田野，十分顯眼，看上去越發(fā)誘人。晝夜形成的巨大溫差把柿子的澀味兒一點點兒逼走，口感已經(jīng)非常好了，甜味的增加提升了這種果子的品味。

盡管柿子在鄉(xiāng)下并不稀罕，但在這個季節(jié)里能吃上兩個，還是讓人涌動著感謝大地的慷慨恩賜。

樹下的人不時圍著樹兜轉(zhuǎn)幾圈兒，抬頭望一望，擔心那些熟透了的柿子因承受不住忽然從枝條上“吧唧”一聲墜落下來。長在低處的，早已被人伸手順走，留下空蕩蕩的枝條，剩下這些臂膀無法到達的果實被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現(xiàn)在，如果不想爬上樹去，需要借助工具讓它們平安地落到地面上來。

梯子正是這樣的工具，還有一根長長的竹竿，被刀“啪”的一聲從頂端劈開一個口子，卡進一截短木棍。竹杈看起來雖然有些簡易，但功能不容小覷，使人的手臂實現(xiàn)了伸展，可以觸及樹冠的任何一個部位，探囊取物般的把柔軟的柿子一個個完好無損地從空中轉(zhuǎn)運到地面上來，避免了它們從高空墜落下來摔成一團柿泥。

每一個季節(jié)都有長熟的果實從樹上采摘下來，品相完好，汁液豐沛，讓人大快朵頤。舌尖上的滋味瞬間喚醒了人們對季節(jié)的感性，因為季節(jié)對應著果實的走向，什么季節(jié)吃什么果子，好像約定俗成。

“七月棗子八月梨，九月柿子黃肚皮”，俗語近乎兒歌，通俗到婦孺一聽就懂，揭示了果實到達終點的時間節(jié)點，好讓等待品嘗的人值得期待。

一些滋味欠佳、形象猥瑣的桃子、石榴，人們好像遺忘了它們的存在，任由在田邊、地角、屋檐的枝頭上懸懸地掛著，調(diào)不動人們采摘的興趣。晚來風急，接二連三地墜落下來，把正好路過的行人嚇一大跳。

栗子、核桃這些堅硬的果子需要一些等待的耐心，如果能讓它們長到自然墜落再好不過。隔著一層緊密的硬殼，如果不用同樣堅硬的錘子把它們敲開，就無法知曉里面是否已經(jīng)熟透。果實的美味正在于此，如果不考慮運輸或儲存，等到熟透，滋味才會真正出來。津津有味，說的一定是熟透了的果實。那些還沒長熟的果子，夾雜著一股酸味兒或澀味兒，嘗一口，讓人皺眉，好似提示人們還是耐心等待吧。

孩子們大都是等不住的，探頭探腦地在樹下徘徊、逡巡，擔心即將到手的零食被松鼠或路人偷走。如果抱著樹根搖晃幾下無果，便學著大人的樣子，取來長竹竿，敲打上去，竿子俯沖下來，一粒粒果子實在支撐不住了，紛紛墜落，砸在堅硬的地上，或者鉆進草叢，飽滿而沉實，讓人心生歡喜。

2

風箏很好地滿足了人們自己無法上天卻能感受空中飄浮動蕩的美感。

門口巷子的盡頭，有個老頭兒，是制作風箏的高手。孩子還小時，每年三月，我們都去光顧他的小店。逼仄的屋子里掛滿花花綠綠的風箏，造型各異。挑來選去，無非是想揀一個造型形象點兒的，或輕便合手的，使其放出去能盡量飛得高一些，美一些。

放風箏有技巧在里面，包括放與收的把控，風向上的迎合，障礙物的躲避。近些年，城市的建設太過迅速了，拔地而起的樓房不僅密集而且高聳，電線在空中縱橫交錯，樹木枝葉茂密而無人修剪，使放風箏時受到了種種限制。

不過，一根細線牽著一個竹子制成的造型，借助風力在空中飄蕩，忽忽閃閃的，還是生出一些趣味。孩子們高興地奔跑和蹦跳讓大人受到了鼓勵和獎賞，越發(fā)想讓風箏飛得更高。

人在地上待的日子太久了，總想體驗空中飛行的感覺。有了風箏，讓人的這一愿望找到了寄托的一個載體。

相傳墨翟以木頭制成木鳥，研制三年而成，是最早的風箏起源。后來魯班用竹子改進墨翟的風箏材質(zhì)，演變成今日的風箏。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一只風箏在手，或者掛在墻角，也能透出一種飄逸感，露出飛翔的姿態(tài)。

一個好的風箏，一定是輕巧與造型精美的結(jié)合體，平衡的功夫見證一個手藝人的匠心。

三月的風呼呼不定，使放出的風箏動蕩不安，左右搖擺，有時剛一出手，就旋轉(zhuǎn)著墜落下來，還是平衡沒有把握好。

同伴們的風箏升到很高了，讓人不想放棄還想再嘗試一次。無意之中，風箏飄了起來，輕盈地滑向遼闊的天空，手中的線跟著徐徐放出，就像母親送出一個遠行的孩子，慢慢松手，讓他漸行漸遠，走向更廣大的天地，心里的牽掛化作這手中的一根細線，時時在夢中拉扯。

越到高空，風箏越是平穩(wěn)，幾乎不需要多少技巧了，只需把線拉緊。無邊的天幕成為清朗的背景，風箏造型上的美感隨著張開舒展，無所依憑地顯露出來，栩栩如生，動感十足，吸引無數(shù)過往的行人不時抬頭仰望。

暮色四合時，收回手中的細線，風箏像一片落葉，蕩蕩悠悠地墜落下來，回到手中。空中之物，飛得再高，最終都要回到地面上來，這是它們無法逃避的宿命。

一根細若游絲的拉線，掌控著它們的命運，使之起起落落。

3

我出生在一個鄉(xiāng)下四合院里，這是一座規(guī)整的老宅子。高峰期時，里面住著幾十口人，都是本家人。這是祖輩留下的資產(chǎn)，后代人人得以享之。

進進出出的腳板把門前作為上下臺階的石條磨得光亮，奔走不息的辛勞并沒讓日子過得輕松舒坦，家大口闊帶來生計上的窘迫像一塊巨石壓在長輩們的心里，絲毫得不到喘息。父親早想蓋一棟新房，搬離這座老宅子，但苦于手中拮據(jù)，無法實施，只得屈居在這里，動彈不得。

沒有人知道這座宅子住過多少代人了，時光的舊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讓人恍惚歲月的蒼老。那些原本粗壯的木柱、屋架、椽檀，被一群成天嗡嗡叫的土蜂，打上了密密麻麻的小圓孔。

屋頂上的黑瓦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破損殘缺得厲害，臨時攤了一層薄膜，但不大見效，一下雨，母親還得忙著去找一些盆盆罐罐接漏子，滴滴答答的雨滴從屋頂瓦縫中倏地墜落下來，落在大大小小的盆子里，叮當有聲。

五口之家，擠在兩間逼仄的小屋里，無端地生出一些壓抑。尤其是遇到落雨天，能明顯感受到母親面對屋瓦上墜落下來的雨滴在心底里濺起的悲苦。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上初中才有所改變。搬進新房很長一段時間，每到落雨天，耳邊仍然漫漶著屋頂上墜落下來的雨聲。

4

如果言說人生的墜落，要感性一些，還是以自己為例。

初上班時，在一座水電站當工人，這是一家有百十多號職工的縣級企業(yè)，也是縣內(nèi)最好的單位之一。大家都安于這種上班點卯、按月領錢的日子，待遇相當可觀，幾乎衣食無憂，更重要的是能有一些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讓很多外人欽羨。

面對大把的時光，一些人不知道干什么好。無所事事時，喝酒，打牌，閑逛，聊天，過著世俗人眼中的快活日子。其間，盡管站長一再提醒要改革，但沒有多少人把這當作一回事兒，因為改來改去，無非工種上做一些調(diào)整，或前勤人員變換到后勤上去，有一點兒能力的，從一線工人轉(zhuǎn)到管理崗位上來，因為都是招了工進入體制內(nèi)的人了，并無下崗之虞。這樣一來，很多人越發(fā)散漫，除了從事檢修等工種上的一點兒技藝，其他的幾乎都荒廢了，很少有人再去培養(yǎng)別的興趣或嘗試學習別的謀生技藝。很多人談不上什么追求，悠然自得地打發(fā)無聊的時光。

我慢慢地嗅到了一些暗伏其中的危機，覺得青春年少不能就這么揮霍，開始嘗試提筆寫一些新聞報道和公文，讓筆下功夫不至于生疏荒廢。

兩年之后，縣直一家單位看我文筆尚且說得過去，借用上來，再后來調(diào)離了人人看好的電站。當時，很多同事并不理解，甚至見面相勸，覺得放著這么安逸的生活不過，偏要去熬夜寫材料，勞神費力不說，還要受別人的支派和管控。

但我還是聽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

如果電站一直這樣運轉(zhuǎn)下去，大家都像老僧守廟一樣守著，然而，世事難料。企業(yè)改制的浪潮還是把電站也席卷進去，被一家外地企業(yè)全資收購，人員全部解聘。一夜之間，從安穩(wěn)的體制內(nèi)人變成下崗自主擇業(yè)的社會人，每個人的生計都受到了威脅。很多人開始本能地反抗，尋求維持舊有的體制，抗拒購買者進駐，但在時代大潮面前，個人或小群體的聲音被稀釋得幾近于無，輕若塵土。

回首看，許多日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今日的墜落，一定是在人生中的某一個階段，虛擲過大好的光陰，留下的這個茬口兒，需要用無法言說的付出去彌補和修復。

人生的境況一定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