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隱者

章云龍

一縷陽光破窗而來，天已大亮。卷簾，推窗。近觀，“觀山居”外的村道上杳無旅人身影。遠望，“十里鐵甲龍”似橫臥窗前，數十巨巖似整裝待發的鐵甲，氣勢恢宏，“鐵甲龍”籠著裊裊的輕煙，一排排樹木聳立在山崖上，恍如士兵列隊。

這是冬日清晨一個名叫后岸的村莊給我的第一印象。

從二樓步入村道，白天與夜色中連綿的音樂聲止息于夜色中。清冽的晨風，喚醒了小村的早晨。遠處，早起的幾個攤主正在張羅著，為一天的生意做著準備。空氣中飄蕩著山野的花香，不遠處的農舍有家麥餅鋪，農婦正攤著麥餅，為晨起的人們準備著早餐，輕煙縹緲，香氣沁人。溪中，碩大的紅鯉魚正優哉游哉地嬉戲著，重復著生物的本能。水清澈，魚正歡，石板路、石板房、石雕刻……一路橫陳在路兩旁，石文化氣息郁郁，述說著后岸這個“唐詩之路”目的地之一的村莊的前塵往事。它們，呈現著這個村莊以石為媒的表達方式。

我從遠方來尋找唐朝的一個隱者——詩僧寒山。

一路行來，寒山子的詩句鋪陳。墻上，一首《杳杳寒山道》白墻黑字醒目：“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駐足良久，我的眼前仿若見到了千年前詩人孤身行走在寒山道上，那飄逸的身影揮之不去。

這個從盛唐走來的詩人，千年后有了各種聲名：“佛教中的白話詩人（胡適《白話文學史》）”“詩僧”“中國歷史上最純粹最徹底的隱者”“國清三隱”。一千多年后，我在天臺讀著寒山的詩行，了無時代的隔閡。

始豐溪，已進入了枯水期。歷千萬年錘打的河床裸露著，大大小小的石頭一色光滑圓潤。抬眼，青山如黛。藍天下，白云飄飄，云霧繚繞著兩邊的山巒，一條黑色的柏油馬路通向云深處，兩邊遍植著數千畝桃園。遙想著桃花盛開的時節，大地回春，桃花灼灼，后岸又是一幅怎樣爛漫的風情畫。低頭看，一只只放養在桃園中的雞兒或踱著方步，或引頸歡歌，雞鳴之聲相聞，炊煙在遠處的村莊升起，生活的畫卷，村莊的盛景，安謐的山鄉，像一幕幕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在我的眼前迭現，我仿若進入了人間仙境。

我用腳步丈量著天臺街頭鎮后岸村的這片土地，追尋著寒山的足跡。一兩公里的路程后，來到寒山當年歸隱地——寒巖洞，這已是龍溪鄉的地界。寒巖洞周邊，山色奇美，有石筍、夕照、幽林，遠離塵世，少有人跡，宜隱居修禪。洞口有塊大石頭，稱“宴坐石”，據說是寒山子宴坐之處。史傳寒山以樺皮為冠，布裘敝屣，或長廊唱詠，或于村墅與牧牛子歌而笑，人莫識之。“重巖我卜居，鳥道絕人跡。庭際何所有，白云抱幽石。”幽窟的寒巖、深深的幽林是怎樣滋潤著寒山的詩情？這個從大唐長安走來的高僧詩人，在寒巖的清風、明月洗禮下，機趣昂然的寒山詩三百余首入選《全唐詩》《寒山子詩集》一卷，遠在都城數千里之外天臺山的一個當年寂寂無名的山間寒巖，他的詩名是如何進入驚才艷艷的編者法眼？它是以怎樣的傳播方式廣為傳播？我想，不能不說與大唐時代浙江這條“唐詩之路”息息相關。天臺山這個佛道圣地，數百名唐代詩人心系著這座神山，他們隔不斷風雅，跨過崇山峻嶺，尋仙而來。

盛唐時期，歸隱之風已不及南北朝時期，但天臺山的佛韻道意，流光靜影，寒巖洞邊的寒巖夕照，浮生未歇。修道即修心。也許從書法家米芾后來題寫在天臺的“潛真”二字上我們能尋到一絲答案。“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臺去。”李白豪邁，無視“龍樓鳳闕”。學者云：李白到天臺與隱居于天臺的道教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師司馬承禎有關聯，寒山是否也與“潛真”有關？

一路行來，“寒山體”的詩作遍布在山間小道，駐足，品味，我從他的隱逸、詠懷、勸佛等詩句中品出一絲禪味。七十年天臺隱居，也許應和著東晉孫綽的《游天臺山賦》中所云的：“天臺山者，蓋山岳之神秀者也。涉海則有方丈、蓬萊，登陸則有四明、天臺，皆玄圣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夫其峻極之狀，嘉祥之美，窮山海之瑰富，盡人神之壯麗矣。”我從寒山的《余家本住在天臺》一詩中也窺其一縷對天臺山的傾情，客居天臺山，成了詩人一生難得的記憶：“余家本住在天臺，云路煙深絕客來。千仞巖巒深可遁，萬重溪澗石樓臺。樺巾木屐沿流步，布裘藜杖繞山回。自覺浮生幻化事，逍遙快樂實奇哉。”人生的快樂不一定在錦衣玉食，云路、巖巒、清風、明月、樺巾、木屐、布裘足矣。看云卷云舒，茅屋、青燈相伴，蕨根可食，足以“忘卻來時道”。問道于潺潺澗水，聞啾啾鳥鳴，與古松瑞草相共，豈不快哉快哉！怪不得寒山在“行愛觀牛犢”時，也滿心喜悅自己有“滿卷才子情”。

歸程，我入寒巖村。村莊靜謐，無車馬聲。老人安坐在和煦的冬陽下，面容淡然，或三五人圍著輕聊，一二農人在田間的菜園里做著稼穡事，一片靜和氣息彌漫著村莊。陌上花開，曠野天高，綠水溫緩，層層疊景。一幢名為“寒山隱院”的古宅留住了我的目光，大門緊閉，內無人聲。一打聽，原來是一處民宿。幾多周折，才入得門內。庭院內，流水潺潺，綠植遍布，房舍井然。民宿以一家一戶的方式設計，內里別有洞天，會議室、小花園、茶室、高爾夫球場等，應有盡有。民宿主一臉淡然地與我閑聊，他的經營理念是他選客人，帶太喧嘩的孩子不接，帶寵物的不接，網約的不接，開民宿不為稻粱謀，不管是一家還是一群人，每晚房費一萬元，只為少數高端客戶提供一個安靜的環境，不為外人理解也無妨。這理念真有點兒寒山隱逸之風。這一方天地，真有李白在《山中問答》詩句“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中的天然、寧靜之美。

遁入空門后的寒山早已杳然而去。在寒巖村，我路遇一穿著百衲衣的老者，目光飄忽，舉止癡癡癲癲，與其打聲招呼，他笑而不語，我有點兒懷疑是否遇見了千年前的寒山？村莊里，我看到了一輛輛大客車緩緩駛入，一隊隊穿著校服的童子以朝圣的目光進入村莊。以寒山命名的凡圣山下，孩子們聽著老師們講著寒山的故事，目光炯然。田頭邊，一路灑下了孩子們的歡笑聲。寒山茅舍里，一桌桌中餐擺開，滾滾紅塵中流淌著人間煙火。

我在天臺寒山隱居地追尋著寒山，心頭梵音響起，恍若剎那間讀懂了寒山，找到了隱者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