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榮

王老好是鄰村人,聽母親講我們本是一個村子的人。認識王老好時我還很小,那時他到我們村敲著個小鑼挨家挨戶唱著歌,一般孩子從他進村就前后跟著,直到他離開村子才罷休。起先一直將他同要飯的畫上等號,可母親告誡:老好非是要飯非是賣唱,而是“送春”。至于“送春”有何意?母親敘說半天還是沒鬧明白,只曉得離過年不遠了。
“送春”其實是一種地域性民間表演形式,就一人表演,無須化妝,道具也極其簡單,一面小鑼就搞定,“送春”起源于何時已無法考究,據說有上百年的歷史。王老好表演水準蠻高,走路的花式和敲鑼姿勢極有吸引力,民間小調兒的音質渾厚而低沉,相當耐聽,讓人回味。他斜背著個用粗布縫制的布袋,一手拿著當子鑼,一手拿著個裹著紅布條的敲鑼棍,在離大門差不多五六米處的位置站定,先來陣敲鑼再開唱,邊唱邊敲鑼且緩慢移動花步,一直唱到堂屋飯桌邊才打住。整個過程大概需要十分鐘左右,每家都是這樣,主人家答謝通常是給一茶杯米,或者五毛錢,或者一塊錢。后來生活質量提高了,答謝物品也隨之變成了香煙和鈔票,大都五塊、十塊的,答謝物品不能直接給,而是放到小鑼里。老好也不是調頭離開,而是雙手平托著小鑼退出大門,聽講是因為將春送到了家,退著走就不會把春給帶走,就是因為看見人家給米給錢才被我當成是要飯的。
“送春”是老家的地方風俗,也是一種季節性的傳統文化,從冬至到立春期間進行,主要提示人們春天已到,春耕生產、注意事項及家庭和睦、新年祝福,等等。
送春的唱詞有傳統詞和現場“見花開”兩種,別看老好文化不高,但現編歌詞的本事倒十分出色,每一家的歌詞都不盡相同,絕對能夠代表這家的境況,很像“蓮花落”張口就來,深得鄉鄰們的喜愛。聽母親講原先四鄰八村有不少這樣“送春”的人,一是本身喜歡娛樂,圖個喜慶,二來也算是門副業,收入還不錯,因見王老好可憐,大家都主動讓出了。聞聽頗覺奇怪,同行相爭成王敗寇,豈有相讓之事?
原來王老好的可憐非一般人所能比,母親講他的命硬,從小就克了爹娘,你一碗他一盤地吃著百家飯長大,連住的房子都沒有,就住在隊上的倉庫里。直到成人后,隊上才在倉庫邊替他蓋了兩間土坯房,三十大幾才娶了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呆姑娘做老婆,快四十歲時才有了個姑娘,一個大男人家又照顧大,又照顧小,十分的不容易,日子更加難過,吃了上頓煩下頓,全靠鄰里幫襯,連小孩兒的尿布都指望大家。
開始的時候,老好一人送春落個清閑,誰家有個事都會主動幫忙,輪到飯點大家都會讓他吃個熱飯,娶了老婆后就有了負擔,擱在家里不放心,只能帶著老婆一道送春。每到一家門口就先拿出自帶的小板凳,安頓好老婆再開始唱,完事后又牽著老婆來到下家,望著他的背影常引得村人落淚。而吃飯的時候不再隨便,無論你怎么喊他都不肯進屋,就坐在門口將就著,臨走時不忘一再致謝。
當他有了姑娘后,就一家三口送春,情景頗讓人同情和傷心,他牽著老婆,胸前和背后各有個布袋,背上的還是放米,胸前卻裝著姑娘,老婆背著小板凳和尿布,與逃荒要飯沒有二樣,即使送春相當喜慶也會讓人望景生悲。當姑娘會跑的時候,又多了一根草繩,將姑娘扣在媽媽的腰上,原地打著圈圈兒,姑娘稍大些就會替父親看著媽媽,王老好也就恢復了正常,抱著歉意精心而唱,老好有了笑臉。自從娶了老婆出來送春,鄰居們除了給米和錢外,衣服、鞋帽、孩子用品啥東西都有,這也許是百年送春的獨特奇景。
“送春”也就個把月時間,每年這個時候,王老好都是雷打不動按時“送春”,他把“送春”當成了任務,我曾經問過他,如今生活改變很大,也不缺少這點兒收入,何必要吃這份辛苦?老好聞言說:“村鄰們有恩于我,小時吃百家飯,有了老婆和女兒還是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是村鄰們養育了我們全家,我回報不了,只能以歌回報,把春天送給大家,祝大家幸福美滿,好人一生平安。”真想不到一個近似于要飯的人,幾十年如一日執著“送春”竟然是為了報恩。
村鄰們也沒把老好當外人,甚至把他的“送春”看成了一種需求,甚至當成了一種期盼,因為見到老好送春,就預示著春天即將來臨,新生活新希望也跟著起航。如果冬至過后數天仍不見老好來送春,村鄰們就會相互念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大概是1999 年的時候,再沒見王老好來送春,聽說是他女兒大學畢業后在蘇州工作,且安了家,便將老好接了過去頤養天年。大家都期盼老好過上好日子,只是可惜了“送春”,這個傳承了上百年的民俗文化就此消失,如今已成為村鄰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