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樂水，灼灼其智

黃幼怡

世間萬物，皆有多面性：山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云是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復重;花是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不勝枚舉。然而，若問誰堪當一個“最”字，我想，當非水莫屬。她溫柔多情，又冷漠殘忍;她時而活潑靈動，時而死氣沉沉，既有平靜無波，亦有波濤洶涌。行走在每一寸土地上，都能瞧見她的身姿：古井無波是她，晶瑩朝露是她，冥冥山嵐是她，皚皚白雪是她，汩汩清泉是她，綿綿細雨是她，霧凇沆碭是她，滔天巨浪是她。于生活中，也隨處可見她的影子：鮮嫩爽口的珍饈中有她，沁人心脾的香茗中有她，五味雜陳的淚水中有她，明澈純凈的朝露中有她……

水總是沒有固定的形狀，在不同人眼中，她便有著不同的性格與樣貌——

在老子眼中，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她總是那樣恬靜溫柔，明明被所有生命需要著，明明必不可少，卻從不與萬物相爭，沉默著停留在眾人不喜歡的低洼之地，浸潤、滋養著生靈，因此，便是最接近大道的一位。而人，若想參透生命的真諦，想要如同水一般澤被萬民，便要像水一樣謙遜且深沉，用自己源源不竭的力量施恩于他人，卻又不圖回報;與人相處時，要像水一樣和藹可親，言語間要像水一樣真誠，待人清澈見底、推心置腹，不用謊言與欺騙維系關系;若為政，則應當如同水一般安分守己，伺機而動，平日里做好自己的工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若有重大任務交付，則需厚積薄發。老子眼中的水，是道德品質的最高點，也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標，他致力于探索大道，著有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的《道德經》，使無數人從中得到教益和啟發，提高精神境界。

在元稹眼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水亦有高低之分，就如同那個巧笑倩兮、眉目含情的人兒，始終是旁人無法替代的。見識過波濤洶涌、茫茫無際的滄海，其他水便決計無法入眼，更不能在心上激起漣漪;欣賞過巫山彩云，領會它的諸般變化與嬌俏，再看別處白云時頓覺索然無味。回顧與亡妻一同度過的日子，曾執子之手，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停留在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前，細細觀察，品評一番;曾在晚間歸家，萬籟俱寂，仿佛世界都陷入沉睡，唯有房中亮起的那一盞孤燈十分突兀，跳動的火苗映在窗子上，溫暖了整個漆黑的夜;曾在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中追趕嬉戲，伊人臨風回眸，朝自己露出一個溫柔又明艷的笑;曾效仿古人中的模范夫婦吟詩作對，賭書潑茶，末了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與她共度的時光是如此短暫，短到不足以支撐輾轉反側的漫漫長夜，不能驅趕眼睜睜看著她生命消逝的絕望;但這些回憶又都深深扎根于心中，從不曾暗淡，更不會消逝。于是，此后所遇的任何一名女子，哪怕國色天香，風姿綽約，也無法再讓她多看一眼，心中早已被那個如滄海之水、如巫山彩云的女子填滿，容不下其他。

在張乖崖眼中，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就如同老子所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水滴向來細膩柔軟，哪怕從高空處落下，也不過只能打在屋檐上四分五裂，開出一朵轉瞬即逝的小水花。可若是長久地向著同一位置落下，居然能夠將以堅硬著稱的石頭鉆出個洞。若是為非作歹，哪怕僅僅是偷竊一文錢，也會經由時間催化積累，發展成為殺人放火的惡行;若是積德行善，哪怕僅僅是傾傘遮花，使其免受風吹雨打，在乘以龐大的次數后，也能讓這世間平添幾分顏色：若將其用在學習上，每天都能讓自己比前日強一點，假以時日，也會取得巨大進步，使自己都驚訝不已。

水本無情，既能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又會傾盆霹靂虎狼驚，滾滾山洪眨眼生。可她卻又多情，因著看她的人不同，便生出許多面孔，姿態萬千，又萬宗歸一。

在蘇軾眼中，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水就如同一個圍觀的智者，從不為人所動，永遠滔滔不絕地向東奔騰，不曾為誰停駐一刻。無論是雄踞一方的梟雄，建功立業的帝王，開疆拓土的將軍，還是無惡不作的奸臣，燒殺搶掠的歹徒，濫殺無辜的暴徒，都被這滔滔大浪吞噬，不見蹤跡。昔日躊躇滿志、雄姿英發的人，昔日翻云覆雨、指鹿為馬的人，成為史書中的寥寥數語，一生是非功過皆成為人們的談資，唯有這江水依舊滔滔不絕，不知疲倦，見證了歷史的進程。

在白居易眼中，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春日里，微風和煦，吹面不寒，在江邊漫步時，滿眼皆是晨光映照下的紅花，堪比熊熊烈焰，使人被深深吸引，沉醉其中。碧綠的江水勝似藍草，讓人久久無法忘懷。這記憶中的江南，就是最美的風光，引人懷念，引人癡狂。如能在這盛景中負手佇立，感受江風帶來的絲絲涼意，堪稱一大美事。

在崔顥眼中，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一位血氣方剛、躊躇滿志的年輕人背上行囊遠離家鄉，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渴望讓知識化作力量，找尋用武之地，只盼著能得到重用，謀求個好去處，造福百姓，讓人民安居樂業，幸福平靜。可當他真正遠離家鄉后，卻發現這世上并沒有什么事能輕而易舉完成，夢想看起來遙不可及，并非憑著一腔熱血便可心想事成。慕名前往據傳引人入勝的黃鶴樓，卻在登樓后發現它早已衰敗，眼前一片死寂。他看著天上悠悠白云與下方滔滔江水，仿佛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腦海中顯現出此地昔日盛景，再看看如今的荒涼景象，思及離家許久后家中翹首期盼的親人，無端生出幾分憂愁與寂寥。暮色漸起，江面上煙波浩渺，更是平添幾分悲色，眼眶中已有淚水凝結，卻遲遲不肯落下……任何人，或者說任何一個遠離家鄉的游子，面對斯情斯景，怕是也會生出同樣的感慨。

在辛棄疾眼中，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這綿延不絕的江水，當是飽含苦難之人的眼淚。舉目四望，向著長安的方向極力遠眺，卻只能看到崇山峻嶺。親臨隆佑太后被追逐、倉皇逃竄之地，聯想到金兵長驅直下，在大宋地界如入無人之境，可恥辱未雪，統治者卻像是早已忘卻曾經的傷痛，只思及時行樂，不思收復失地、抗擊外侮。作為將領，哪怕有心報國，卻是無處請纓，只能站在這滔滔江水之上，思索著流不盡的行人淚。國家頹勢已現，危急存亡之秋，身為忠君愛國之士卻無法施展抱負，該是何等悲涼與激憤！

在張籍眼中，卻是錦江近西煙水綠，新雨山頭荔枝熟。新雨初霽，空氣頗為新鮮，沁人心脾，閉上眼深呼吸，還能聞到山頭垂在枝條上沉甸甸的荔枝清香，與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的氣味。許多味道混合交織，非但不讓人感覺雜亂，還能勾起人的口腹之欲。遠遠望去，那橋邊的許多酒家正賣力地招攬客人，諸多游客挑花了眼，不知去誰家投宿。閑來無事游覽成都，常聽聞他人描述此地秀麗風光和繁華街景，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站在高處舉目四望，十里長街熙熙攘攘，使人的心情也跟著歡快愉悅起來，當真是一次美好的旅行。在外地游客看來，這剛剛停下的一場小雨不僅未曾攪擾雅興，反而沖刷掉各處的灰塵，使整座城市更加鮮亮潔凈，引人入勝。

水從來都沒有固定形狀與情態。若處在深井之中，她便平淡無波，用自身的甘甜與清涼浸潤人與莊稼、牲畜，為其他生靈提供生命所必需的給養;若處在高山之上，她便凝結成冰，或為皚皚白雪，數年如一日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從不感到寂寞，不會生出怨言;若處在廣闊海洋，她便汪洋恣肆，孕育不計其數的生物，為它們提供棲息場所，提供庇佑，成為最堅實的依靠;若處在扶搖九天，便成為雨雪降臨，又滲入土壤，使貧瘠之地也能綠意盎然。明明被所有生靈需要，卻從不曾恃才傲物，也不曾主動索求過什么回報，只是按部就班地、不止息地流淌。流過田間地頭，莊稼便吐出綠芽;流過大街小巷，空氣便清新爽朗;流過山巔，流過低谷，流過綠洲，流過沙漠，沒有任何一方天地不曾涉足，沒有任何一個生靈遭到遺棄。然而，她并非一直都與世無爭、溫柔和藹，若遭到冒犯，她也會卷起滾滾洪流，裹挾著沙石泥土，浩浩蕩蕩俯沖直下，成為人人都恐慌的洪水、泥石流;若有強風過境，她也會掀起滔天白浪，讓再龐大的船只震顫恐慌。在發怒的她面前，總是號稱自己站在生物頂端的人類也顯得如此渺小，屈服于威壓之下。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熱時成汽，冷時成冰，從不固守哪種形態，總是隨遇而安，隨時局而變，可她絕不是毫無原則地人云亦云，而是剛柔并濟，無處不在。無論是難于上青天、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還是隱天蔽日的重巖疊嶂，抑或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泰山，她都無所畏懼，能夠將自己的足跡印在每一座高山之上，成為山石林木間美麗的點綴，為光禿禿的大地增添幾分靈氣。坐擁撼天動地的強大力量，兼有輕撫落葉的溫柔，不隨意遷怒，始終堅守初衷，靜可無波無瀾，動則勢不可擋，這樣的水，又怎能不讓人肅然起敬？

水千變萬化，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她的任何一種形態都是在向人們展示樸實無華的真理：她靈活多變，是讓人入世后要懂得隨機應變，要順勢而為，善于適應環境并利用各類條件，而非寧折不彎、最終遺憾退場;她教人不要做撲火的飛蛾，雖絢麗了一瞬，卻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而是要成為一名智者，運用技巧使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她能夠蕩滌塵埃，洗盡鉛華，是教人不要忘卻本心，哪怕在塵世中摸爬滾打數日、數年，也不能讓心靈蒙塵，要記得自己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她浸潤萬物，是久旱的甘霖，心甘情愿地滲入地下，于黑暗的土壤中陪伴植物根系，守護它們成長壯大，是教人要有奉獻精神，要甘于寂寞，哪怕默默無聞，也要發揮自己的價值;她對所有生靈一視同仁，不會因為路邊野草渺小孱弱就視而不見，不會因為田間樹木碩果累累而高看一眼，小到飛蟲蚊蠅，大到獅虎狼豹，都能得到她的恩賜和幫助，這是教我們要心懷博愛，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做兩面三刀、嫌貧愛富的小人;她多情，卻也無情，在遭受侵犯時便會狠狠回擊，若有人自恃水性純熟，挑戰她的威嚴，便會被整個吞下，有去無回，這是要我們堅守底線，不可毫無原則地寬容……

水的智慧灼灼如日月，明亮如星光，智者能夠從她的千變萬化中感悟頗多。因此，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從不在她身上吝惜筆墨，她是采擷大自然精華后錘煉成的最美風景，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是此世最慷慨的饋贈，讓我為之傾倒，為之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