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工業區：中國改革開放的起點

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發自深圳

現今的深圳蛇口片區。填海造陸工程為蛇口打造了大片高端居住、商業、金融區，40年發展今非昔比。　　　　　　　　　視覺中國　?圖

建設之初的蛇口工業區大門。

招商局歷史博物館?圖

★“一條小街，兩個世界，他們那邊很繁榮，我們這邊很荒涼，怎么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呢？一定要想辦法把沙頭角發展起來。”

“那時港幣算外匯，可值錢了，港幣四毛七兌一塊錢人民幣。”在蛇口工業區成立的南山開發股份有限公司，成為中國首批符合現代企業制度股份制中外合資企業之一——產權明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

如今的蛇口，早已不見“工業區”的影子，其所在的深圳南山區，聚集了眾多大型的科技企業。

南海大道兩旁分布著造型別致的高檔住宅，抬眼可見招商局地產的Logo。四十多年來，率先為中國改革開放“先行先試”的正是歷經百年風雨的招商局。

1979年，香港招商局打造蛇口工業區，爆破當天，時任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袁庚特意邀請當地電視臺記者，記錄下蛇口爆破的第一聲。

蛇口工業區吸引了不少外資企業投資建廠，同時也匯聚了國內外人才。一時之間，“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從蛇口發出的口號響徹中國。

蛇口模式和改革開放的精神，迅速激發了深圳的闖勁和活力，如今GDP超越毗鄰的香港，成為科技與創新之城。

招商局領命

蛇口隸屬于廣東省寶安縣（今深圳市），位于珠江出海口東側的南頭半島上，與香港元朗、流浮山隔海相望。香港回歸十周年之際，連通港深的深港西部大橋正式投入使用。

陳秉安曾是深圳一家雜志社的記者，他花費二十多年時間采訪百余名人物，收集大量資料，出版《大逃港》一書。他在接受采訪時提到，在1955年到1978年間，共有四次大規模的偷渡逃港行為。正是這段辛酸的過往為改革開放做了鋪墊。

在深圳改革開放展館內，縮小版的中英街展示了沙頭角深港界碑處兩個城市的差異。界碑左邊，街上行人衣衫襤褸，界碑右方的人們穿著鮮麗，沿街商品一應俱全。

“逃港事件”引起中央重視。1978年，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表示要建設好寶安。同年7月，時任廣東省委第二書記習仲勛到沙頭角調研后，對陪同的寶安縣委書記方苞說，“一條小街，兩個世界，他們那邊很繁榮，我們這邊很荒涼，怎么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呢？　一定要想辦法把沙頭角發展起來。”

就在中央醞釀改革開放時，香港招商局將目光投向對岸的蛇口。

招商局是一家老牌國有航運企業，1860年代由清政府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創立。1951年，上海招商局總公司改稱中國人民輪船總公司，而香港分公司保留招商局招牌，隸屬交通部管理。

招商局歷史博物館館長樊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招商局作為一家百年企業，本身就有這種時不我待的時代責任感，加上招商局地處香港，比其他企業更容易有所突破。

當時的招商局自身存在發展困境，需要一位強有力的負責人。時任交通部領導葉飛、曾生都看中了曾經的老戰友袁庚。1978年，年至花甲的袁庚接到了交通部黨組委派赴港領導招商局的工作任務，他當即答應，但表示“需要先到香港做調研，有了發言權再說”。

考察離港后，袁庚向交通部提交了《關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問題的請示》。樊勇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份文件明確提到，要“沖破束縛，放手大干”，將招商局發展為“綜合性的大企業”。

既然要成為“綜合性大企業”，就需興辦航運，而當時的香港既沒有充足的勞動力，也沒有足夠的土地支持。袁庚等人萌生了在內地沿海地區建立出口加工基地的想法。

建工業區，起初被招商局納入考慮的三個地點是寶安縣東部的沙頭角、大鵬以及西部的蛇口。

1978年12月，招商局派出考察團調研，經過招商局領導層決定，最后將工業區建在距離香港27海里的蛇口，一是這里靠近電網方便用電；其次是港口條件優越，能夠建設深水港；其三，這里占用農田不多，距蛇口鎮不遠，能夠獲得各類生活供應品。

1979年1月31日，國務院正式批準招商局在蛇口籌建工業區的請示，中國第一個開發區正式創立。

“特區中的特區”

招商局負責開發的蛇口工業區成立一年零七個月后，深圳經濟特區成立。蛇口工業區被視為“特區中的特區”，為特區建設提供先行先試的改革經驗。

1979年3月5日，廣東省寶安縣撤縣設深圳市，晚于蛇口工業區成立一個月零五天。蛇口工業區由此隸屬于深圳市。

為了厘清蛇口與深圳之間的責任和權限，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袁庚、總經理金石與廣東省、深圳市兩級政府負責人商談，最終簽訂《關于經營蛇口工業區的內部協議》。

這份協議中，明確了蛇口工業區由招商局負責經營管理，其他行政管理工作仍由深圳市負責，同意招商局在工業區內設立地產公司，使用年限暫定三十年，招商局以每年每市畝（等于666.7平方米）4000港元的價格向深圳繳納土地使用費。

同時，蛇口工業區獲得了空前的免稅政策，如規定凡工業區機械設備、原材料進口和外銷的成品、半成品出口一律免稅。職工生活必需品免稅進口。所得稅從企業投產日起三至五年內免征，從第四到六年按企業利潤額征10%。

樊勇透露，由于深圳市成立晚于蛇口工業區，深圳對招商局的支持體現為權力充分下放，蛇口工業區成立了管理委員會，這在當時的中國都是創舉，這也意味著招商局在建設蛇口時擁有充分的自主權。

筑好巢后，招商局開始吸引金鳳凰。

由于袁庚此前在國外工作過，這也為他招徠外資打下基礎。樊勇回憶，當時的蛇口工業區雖然還沒有完全建設好，但袁庚在聯系國外客商時，大膽地向對方介紹，蛇口工業區就是“東方的夏威夷”。

事實證明，袁庚所言非虛。蛇口工業區憑借政策和環境硬件吸引到不少外資，成為外商公認的深圳特區投資環境最好的片區之一。三洋電機株式會社社長井植熏盛贊蛇口是“理想的地方”。香港遠東集團僅用一周便決定在蛇口投資設廠。

1979年—1983年間，蛇口工業區引進外資5.22億元，占到深圳同期引進外資總額的17.6%。袁庚本人也曾談道，“要在蛇口這一彈丸之地上營造出外國投資者‘近悅遠來的小氣候”。

蛇口工業區也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的內地人才。

1986年，44歲的張乾本作為技術人才從南京來到深圳蛇口的華達電子廠工作。當時，招商局給入駐蛇口的企業提供了廠房和生活區宿舍。

到了發薪日，張乾本領到的1/4是港幣，3/4是人民幣。“那時港幣算外匯，可值錢了，港幣四毛七兌一塊錢人民幣。”年近八旬的張乾本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這邊打工的人，打個半年掙點錢給老婆買項鏈會去沙頭角，“那邊不收人民幣，只能用港幣”。

除了張乾本這樣的技術人才，蛇口工業區迫切需要各式各樣的人才，尤其缺的是財會、工程技術、企業管理類。當時，蛇口工業區甚至有干部對外商問出“你們劍橋大學是建多大的橋”“英國人講英文，美國人講什么文”這類問題。

為此，袁庚特地開辦了工業區培訓班。據深圳媒體人涂俏在書中記載，工業區培訓中心曾開辦過兩類培訓班，一個是為期兩個月的短期財會培訓班，另一個則是被譽為蛇口“黃埔軍校”的企業管理培訓班。培訓中心位于圓坦廟舊軍營，原先只有兩排磚瓦房，而后工業區又在此新建了三棟平房。

改革“試管”

在工業區創辦初期，招商局明確提出“三個為主、五不引進”的招商策略。“三個為主”指的是發展工業、產品外銷、引進外資為主，“五不引進”則是不引進來料加工、補償貿易、殘舊機器設備、污染工業，1989年又增加了勞動密集型不引進。

當時，也有一些不認可的聲音，認為這種政策無法讓蛇口快速積累財富，甚至錯過最佳的財富積累時間。袁庚卻表示，不能把蛇口建設成消費型和商業型的城市，首先要成為生產型城市。

改革初期，深圳的發展思路與蛇口有所不同。深圳在1980年提出搞合作經營、來料加工、補償貿易等經營方式，不搞單純的獨資形式。

《招商局與深圳》一書中這樣解釋，深圳市土地面積大，但底子薄，沒有工業基礎，深圳發展外向型經濟只能從“三來一補”起步。1984年，深圳來料加工項目占全市引資總項目的81.3%。

實際上，深圳市并沒有滿足于“三來一補”的經營方式，1981年3月，62歲的梁湘從廣州調任深圳，任市委書記兼市長。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研，梁湘提出深圳要實行“四個為主”的方針。即，建設資金以吸收利用外資為主、中外獨資或外商獨資為主、出口外銷為主、市場調節為主。

“四個方針”基本上與蛇口工業區的“三個為主”趨于一致，深圳市在招商引資上開始注重引進“三資企業”（即在中國境內設立的中外合資經營企業、中外合作經營企業、外商獨資經營企業三類外商投資企業）。

據《招商局與深圳》一書總結，從1979年到1991年，蛇口引進了382個項目，形成以玻璃、電子、機械、金屬加工、新型材料、石油化石、輕工、食品加工為主的工業結構。

其中，三洋電子廠成為當時蛇口工業區人數最多的企業。張乾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三洋電子廠一下班，就有很多人騎著自行車走出來，一度成為蛇口的一道風景。

除此之外，招商局利用中央賦予的自主權，在改革收入分配制度、干部人事任命制度、管理制度、住房制度等方面充分發揮了“敢闖、敢試、敢為人先”精神。

比如，蛇口工業區成立的南山開發股份有限公司，成為中國首批符合現代企業制度股份制中外合資企業之一——產權明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

金融領域，在國有四大行之外，工業區嘗試成立中國首家股份制商業銀行——招商銀行，其前身是蛇口工業區內部結算中心，為工業區提供金融保障。工業區還探索創辦中國平安，這是中國第一家保險公司。

工業區也率先打破原有的干部調配制度，對干部、職工采取公開自主招聘。職工的工資也采取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原則。

南方周末記者在招商局歷史博物館內看到，1985年蛇口一家電腦公司職工的薪資標準，表上應發工資數含工貼，薪資均在兩百元以上。張乾本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來蛇口之前，在南京的大學生，月薪是53元，中專生的月薪是36元。

蛇口基因

1990年10月15日，蛇口工業區劃入深圳市南山區，也是從這一時期開始，招商局與深圳市的合作關系進入新的階段。

蛇口工業區的各項管理制度逐漸與深圳市接軌，如蛇口工業區的勞動人事管理、社會保險、住房制度等。不僅如此，深圳市也收回了蛇口工業區的各項管理權限，如規劃國土管理權、引進項目審批權等，此外還有蛇口工業區的學校、醫院。

背后原因在于，招商局獨資開發的蛇口工業區承擔著部分應由政府承擔的職責，沉重的社會負擔制約其作為企業的發展。社會職能移交后，招商局蛇口工業區完全成為一家大型國有企業。

蛇口工業區給深圳留下的，首先是那句振奮人心的創業口號——“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不論是否“出身”蛇口，大批下海創業者都被這句口號激發。受此口號感召的典型人物就有王石，跳出國企下海創辦萬科。復員轉業的任正非也在1987年創辦華為。

其次，蛇口工業區的后續也印證了建立股份制企業的重要性。蛇口誕生了三家中國最早的股份制企業，分別是招商銀行、平安保險公司和南山港務開發公司。

原招商局集團有限公司研究部總經理梁憲在2018年接受新華社采訪時提到，從蛇口孵化的這些企業，成功的關鍵在于一開始就實現了現代企業制度。

創辦平安保險的馬明哲也曾向媒體公開表示，按股份制企業的原則辦事，是平安快速發展的基礎。

如今南山區云集深圳市的科技企業。在距離招商局歷史博物館不遠處的公交站臺有一幅地圖，展示了蛇口目前分布的科技產業園和企業，部分企業從工業區建設初期就落戶于此，并在蛇口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