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出現的方言(廣西白話)注釋:
細仔:小兒子
細妹仔:小女孩
香口膠:口香糖
雞翼梢:雞翅尖
咸帶:咸濕錄像帶,即黃色錄像帶
銀紙:鈔票
膊頭:肩頭
撈佬:外地人
地龍:一種蜥蜴,可食用
稔子:桃金娘
窿:窟窿、坑洞
冇用:不用
那陣時:那時
然之后:然后
細個:幼年
后尾:后來
返、返來:回來
翻轉頭:回過頭
劏:宰殺
揾:找,揾食即找生計
吞落去:吞進去
好彩:好在,幸虧
笑笑口:微笑的樣子
粒聲不出:一聲不出
無卵用:沒用
生勾勾:活生生
貓尿:眼淚
一
你從混沌中醒來,感到腹部陣陣空虛,喉間滾動著如同小獸般的低鳴,那股不痛快讓你小嘴一扁,又“哇”地喊了出來。但是,無論你如何哭泣,那雙記憶中溫柔而略帶粗糙的女人手依然不肯伸過來安慰你。你只好勉力睜開淡紅的眼皮,去瞧一瞧這里到底還是不是你舒適的竹籃,而你尚未發育完善的視力使你視野模糊,只看到上方藍瑩瑩一片。鼻孔鉆進暑熱蒸出來的竹葉香,你精神一振,拼命扭動想翻身,卻未能成功,繼續大哭,直至招來一只漆黑的鴉。你停住聲,害怕地瞧著它不斷轉動、偏擺、伸縮的頭,由初時的驚嚇變為逗你咧開小嘴的樂事。未料到,鴉突然向你啄來,你鼻頭中了一下,鮮血淋漓(后來你父說這個傷口根本不是鴉啄的,而是出水痘你自己摳的)。你稚嫩的喉嚨叫破了,哭聲如同失真磁帶錄音。在鴉翅的撲打及雙爪的抓握下,你竟然滑出竹竿頭,掉進了竹叢深處,密密麻麻的枝葉變成你最安全的巢,那只鴉無論如何扒拉都無法鉆進縫隙來抓你。等到日頭從樹邊落下,它也倦了,終于沙叫一聲飛走。你得以暫保平安。這時你覺得咽喉像火燒一樣,額頭也痛了起來。接下來的幾日,如果不是清晨葉上薄薄的凝露和零星掉下的小雨,你早就沒命了。日頭落下又升上來三次之后,你不可避免地衰弱了下去,小臉蒼白無血色,鼻息咻咻如垂死的小鴨——那種被無良商家染色后售賣,被頑童撫玩弄得奄奄一息,本就短壽更加速奔向死亡的“啤酒鴨”。
你是被你外媽親手掛上去的。她顫抖著提起裝著你的竹籃,跨過濕漉的蕨草,把你放在冷冰冰的石頭上。又返回土屋,抱起那竿長竹鐮出來,過門檻時險些被絆倒。她將平素用來割枝打果的鉤鐮纏上布條,把襁褓扎至最緊(這使你幾乎呼吸不了),然后捧起裹成蠶繭樣的你,穩穩掛在藏了鋒芒的鉤鐮上,用手扯了好幾下,見很難松脫才放心。她仰頭往竹叢上方看了半日,終于找準角度,拍拍雙手,如舉重運動員般深吸口氣,進行第一次嘗試。舉到半中,就難以為繼,險些將你整個摔到地上,幸好及時把身子往地上一坐,雙臂承受住你的落勢,讓你緩緩降落。你卻“哈”地短促驚笑了一聲。外媽也笑出聲來,她過來捅捅你的小臉,你蠕動著想把手腳掙脫出去,卻被束縛得死死的。終于,你忍不住哭喊起來。外媽咬住下唇,用指頭沾濕露水仔細抹在你的嘴上,你果然就慢慢安靜了。外媽回到原位,進行第二次嘗試,臉憋得紫紅,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掛上去,不然要食多好幾粒米才能補返體力。然而,在離竹頂還差幾公分的地方,她就無力再前進了。若不是突然從后方出現的外公的手,你很可能又摔了下來。外公外媽通力合作之下,你騰云駕霧般從接近地面處升上去,超過竹頂,又伴隨“嘿”一聲,橫移過去,掛在竹叢中間某條粗壯的竿上,亂蓬蓬的密枝防止了你的下跌。長竹鐮重重摔打在地,兩人這才長出了口氣。外公轉過臉朝房子走去,留下一句“我去煮番薯湯”飄在空氣中。外媽則癱坐在地上喘粗氣。好一會兒,她望著竹叢高處的你,像是講給自己聽:可憐我孫女,天公收你,別怪我們。
你外公回到灶下,揭開碩大的鍋蓋,只見清亮如鑒的水面之下,沉著一個個尸塊般的番薯。再煮得爛些,攪融它,莫一塊塊的,吞兩口就沒了。你外媽不知何時進來,一邊說著,一邊撿起地上的薯皮。又說,這些也莫丟,下餐還可以用。又煮了頗久,薯湯終于擺上了桌,薯條融爛起絲,如泡脹的尸塊,竹削筷條一夾,就散了,再一攪,整個渾黃一片,糖罐早已見底,于是薯湯只能這樣喝入口,所幸本身還帶那么一絲甘甜,但偶爾吃到帶黑斑的薯塊,還是苦得皺緊眉頭。喝了一碗,兩人便停住了。外媽說,我留了碗稠的給老三,你可莫要吃了。外公舔舔嘴唇,看了那碗湯兩眼,搓了搓手,說我打算下午再去蹚海,看還有未有剩下什么可抓的。
你后來聽你母說,那年先是發生了一場寒潮,一夜間凍斃了一頭老耕牛,接著,持續了半月的霜凍又搞爛了八成以上的早稻秧,膠樹幾乎全死。連年年貢獻甜香可口果實的木菠蘿也被凍枯了過半枝丫和根須。本以為寒春過去會變好,誰知直到夏末,又發生了好幾回風雹,殘存的香蕉、荔枝被打得七零八落,剛掛的果還沒到口就還給了地母。七月,臺風從海上呼嘯而來,你老母算指頭說,足足有五次,五次。
又到了春天,米早就沒了,連剩下來的幾條冬薯也已耗盡。蟑螂絕跡,老鼠餓斃,鼠尸瘦得煮不了一碗湯。有日深夜,你外公外媽拍醒你母,壓低聲音同她說他們還有最后一個辦法——借糧。每條村都餓死幾條人,哪里還能借到糧呢?但他們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在那已干枯的群山中,有個避風避雨的山窩,住著遠房表侄一家,曾借過他們幾把米還是幾條番薯,想必會念念這舊情。總之,你外媽最后笑笑口地講,冇用擔心,我們好快就返。當二老趁月色相扶著顫巍巍摸去遠方時,你母捏緊了最后那塊硬石般的陳年芝麻餅,猶豫了很久,汗水濡濕了餅,還是沒有遞出去。后來的后來,當她向你提起這事,你都會問后來呢?她說,沒有后來。停頓了一下又說,也許他們借到了糧,但迷路返不來,又或者不知災害過了,還貪食而不歸來了吧。多年來你也常常相信,你外公外媽還留在那里直至今日。你偶爾也會望向群山,想起那兩句詩:“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二
你常常向你那迷戀拍攝雨滴的丈夫提起,你永遠無法忘記十歲的那個早上,你看到出現在黑板上的孤單單的白色“雨”字,你沉浸在那字中,仿佛聽到雷聲滾動,云層中降下水滴來。你記得那把熟悉的聲音問你,二妹,你是不是想讀書啊。十歲的你雖然從未踏入學堂,但已在教室室外馱著幼弟聽滿兩年,和許多坐在里面的笨瓜男仔不同,老師教的內容你幾乎都聽會了或看會了。但你父卻覺得,女仔讀書無卵用,反正讀不了幾年自己可能都學不落去跑了。屋里缺人手,豬又多,豬菜根本割不過來。反正最后還不是要嫁人,又何必浪費銀紙呢?所以聽到那聲音問你想不想讀書,你就拼命點頭,因為講不定這是你最后的機會。那聲音說,好吧,我去同你爸講。你模糊地意識到,你的軌跡就在那刻發生了更改或分叉,如果能向過去回頭看,說不定會看見另一個停留在原地,一世同毒日頭和螞蟥戰斗的插秧女人。
如果不讀小學,我根本不能出來爆竹廠做工,根本不會認識你爸,也根本不會有你。
你對返回這座小城參加完葬禮,準備返回工作地的兒子說。你帶著心酸痛楚卻想故作輕松,但你笑得如此失真如此不協調,以至于你兒子只好由悲戚轉為面無表情。他,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建筑工程師,去斟了杯白菊茶給你,扶你慢慢坐下。他說,媽,難道你從未想過,爸所講一切竟是真的?你說,是嗎,那真見鬼咯。
他點燃一支煙。你略感詫異,他幾時學會抽這種東西的。你不由回憶起他大概從小學四五年級起,就有意無意地逐漸同你疏離,其后幾年,他身體像竹子一般躥高,開始變聲,粗啞難聽,開始生毛茸茸的面須,開始自己手洗底褲,開始關起門來做不方便你看的事。可能只是發育罷了,你安慰自己,就好似當年你胸前兩個饅頭仔發起來時,你躲著你那五大三粗的父親一樣。有些事,又不是你能阻止的。
他的煙已燒掉一半,中間彈過三次灰。你問他是否有什么話同你講,他深吸一口煙又吐出來,終于點了點頭。他說,由細個起,我身邊就有個男仔(你心一緊,聯系到他還從未帶過女仔返家,甚至從未提過中意哪位女同學),他好怪,我們一班朋友去街、釣魚、窯番薯、返學他都跟住,卻從未加入我們。有人無意中走近,他竟嚇得似個兔子樣跑走,躲到草坡木叢中,甚至跳到塘里頭,如果逼得太緊,就會突然消失掉,一點都不夸張,就是成個憑空消失,我們以為他憋氣躲到塘底,就抱著手在塘邊等住,看他能頂到幾時。半個鐘過去,我們不耐煩了,伸竹竿去攪,也不見他浮頭。這時不知哪個講了句,死了,他不會浸死浮尸上來吧?嚇得大家四散而逃,跑脫鞋都顧不得撿。有次去灘涂刨螺,潮漲上來了,我還懵然無覺,要不是他突然出現叫我,我好可能會被浪卷走。我見水已咬到我腳,趕緊回撤,跑到鞋帶都斷掉。浪舌一直舔著我腳心,等到防波堤上,才醒起好似他沒追上來。為此擔心了好幾日,直到他又再出現。我走過去想拍他肩膀,誰知他竟嚇得彈開。還有一次,我上山摘稔子挨野狗追,虧得他引開已生了獠牙的泥巴怪,我才能脫身。
你聽著他興致勃勃地談起這些經歷,感到陌生,感到恐慌,因他自十二歲后就從未再同你這樣講過話——他肯定好想要個兄弟姐妹,一個人還是很孤單啊。你不由想起你大姐。你母生養眾多,活下來的就有七個,七十多腰骨已彎成直角。七個兄弟姐妹里,有大姐、大哥、二哥在你前面(家鄉習俗,男女分排),你是中間那個,慣常被忽略的那個。一直以來,你都吵著要上學堂。那日,學校唯一的語文老師來到你家四處漏風的屋里,為你做說客。你父,那個身為大隊書記的男人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望向馱著你幼弟的你母(背已微駝)說,如果她去讀書,你就難了哦。你母沒答話,背似又彎下去幾公分。沉默四處蔓延,老師的面色尷尬,你傷心得快要哭出聲。這時角落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說,不然由我來帶阿弟吧?我馱著他照樣割得動豬菜。循聲看去,原來是大姐。
你問他那個男孩是誰,住哪里,你見過嗎。他一律搖頭,不知,至少那時不知。男孩后尾失蹤了兩年多。那時你兒子已經讀了初中,躲在馬尾松下的暗影中守候多時,待那男孩經過便冷不丁跳出來將其抱住。入手卻是空的,只來得及瞥見對方消失前驚恐的眼神。所以,我以為他就是鬼魂,你兒子說。或者,就是你憑空想象出來的吧,你說。但他接著又說起兩年后男孩的出現,男孩全身都濕透了,穿著下擺過長的白襯衫,緊緊貼裹在身上。你兒子問,你到底是誰?男孩偽裝出嚴肅的表情,我嘛,我是特蘭克斯,不對,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兒子問,到底是不是?男孩說,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兒子笑了起來,如果你是特蘭克斯,那我就是孫悟空,哈哈。
你依稀記得此孫悟空非彼孫悟空,而是你從兒子手里收繳的公仔書——《七龍珠》里頭的人物,至于特蘭克斯,你則不知了。兒子說,也是龍珠里面的,一個背著巨劍從未來返來的少年,孫悟空的侄仔和戰友。你哦了一聲,想起那時不由分說把那本公仔書撕得粉碎,不知他還記得嗎?當時你朝兒子大聲喝罵,別搞這些沒卵用的,畫公仔,練字啊,唱歌啊,照相啊,統統不準搞,別像你老子樣一分銀紙都沒,食西北風啊?說完才驚覺你發火的樣子竟同你父當年如出一轍,連那句粗口也被你撿了來用。你實在是餓驚了,所以任何“揾無到食”,與“揾食”無關的事情都“無卵用”,都該被禁。夏天晚飯多熬的粥你會放到第二天早上煮熟了再食,盡管因為沒有冰箱冷藏搞得都餿了。兒子捉回來玩的地龍,你不顧他的哀求,剁掉頭爪,拍蒜米爆炒了送粥。你在住處樓下開辟了菜地,捕獲的田鼠也叫丈夫燙死了剝皮煲湯。田鼠比家鼠干凈,可以食,你說。但聞著那味,你含著那口湯怎么也吞不落喉,卻逼著丈夫孩子吃光剩下的湯和肉。有次他們實在無法再配合你了,你只好獨自把那盤被老抽染黑的發瘟雞吃光。你說,你們懂什么,那幾年沒得食,餓死不知幾多人……兒子填分科志愿時,你堅持讓他選理科,理由是這樣比較不容易挨餓。當你兒子表達不同意見時,你竟然下狠手撕毀他寫了多年的小說本,擲入水桶中。那些水性筆、中性筆寫出來的字跡紛紛化作一團模糊,而圓珠筆的字跡還牢牢地粘在上頭,仿佛加了個毛茸茸的邊緣,顯得更清晰了,你歇斯底里地大叫,把丈夫犯過的所有錯誤拎出來鞭尸,因為他這個壞榜樣才使兒子走上歪路,不務正業,以后定會餓死。你兒子抱著頭在角落不出聲,最后,他雙眼發直地看著那些沉底的紙碎,說他會照你說的去做。你卻隱隱意識到,什么也沒有改變,如果說有,那就是你又朝深淵多邁了一步。從那天起你開始睡不著,開始半夜在家中各處游蕩,累了,就在角落里靜坐,躺在床上不停勸自己要睡著,越勸越無法入夢,剛睡著腳一顫好似要跌落山崖,又驚醒了。
他手上的煙快燃盡了,長長的灰欲掉未掉。他無法洞悉你的回憶,也未能從你臉上捕捉到什么異樣。他沉浸在萬縷千絲包裹住自己的回憶里,他想起那個已長成少年的男孩,頭發永遠都濕漉漉的,在夏日傍晚蕉樹下的涼風中,等他散學歸來。有時,單單男孩的笑容就已經令他如沐春風,因為男孩好似把一生的微笑都集中在一次里迸發出來。為了抵御彼此間越來越濃的親昵,你兒子故意把話題引向那霞光中緩緩騎車而來、擁有一雙水眼、氣質沉靜的女生。你兒子不停向男孩夸口這個女生多優秀,她的英文口語多好,舞姿多美,字多不錯,生得多似漫畫中走出來的女孩。但見男孩粒聲不出,似笑非笑,一咬牙加大火力,描述起體育課時瞄到的,她短褲下那白生生的一截大腿。好似在發光,你兒子說。好像越這樣說,別人越不會懷疑他不是“正常”男生。
一只蜻蜓在空中懸停,等待另一只的追趕。柏油路旁的雜草叢里,土狗開始為夜晚的合唱排演。兩只類似雙胞胎的野貓打斷了它們的藝術生涯,踩斷了其中幾只的大腿。而男孩的臉色變化,你兒子似乎還未捕捉到——或者裝沒看見。你兒子說那女生好似《七龍珠》中剛登場的少女布爾瑪(當然,是沉靜版的),衣著清涼,讓他心癢癢的。說著說著,你兒子竟然笑出聲來,你是特蘭克斯,她是布爾瑪,她豈不是你媽?男孩冷冷地說,別發癲了,她不是布爾瑪,她將來會成為我女朋友,我二十歲那陣會第一次去探她父母。你兒子說,能不能別開這么大玩笑,笑死人了。男孩搖搖頭,說出那女孩的姓名、喜好、身高、體重,甚至耳后極隱蔽的一顆痣。日后,你兒子偷偷撩開過女孩耳后的發絲求證,竟是真的。
男孩要你兒子捉來兩只土狗,問你兒子,兩只只能留一只,你選哪只。你兒子不明所以,在對方堅定冰冷又略帶嘲諷的目光下,點了其中較健壯的,然后拈起另一個想放掉。男孩捉住他的手,把兩只土狗都接過去,輕握在手中,稍稍舉高,在沉默得似乎永恒的瞬間過后,猝然壓緊五指,淺綠的血液便從指縫間迸流了出來。緩緩張開,模糊融爛的碧綠蟲肉和嫩白半透的生卵赫然在目。你兒子僵住了講不出話。男孩說,不好意思,是兩個只能活一個,另一個一定要死。這時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了,黑暗在周圍膨脹開來。良久,你兒子回過神來,發現又丟失了這位神秘朋友的身影。又不見了,真似個幻影……
過了幾周,班主任打電話來講,在某網吧卡座,發現你仔同個大眼女生抱在一起,再過幾個月就要中考了,千萬不要影響到。
特蘭克斯到底從哪里來的?或許那女生知道背后的答案?但她根本不認識你兒子說的這個人,她只是好奇你兒子怎會如此了解她。在頻繁接觸、相約等待神秘少年特蘭克斯的過程中,他們彼此滋生了青春年少慣有的情愫。女孩說,我覺得他根本不存在,你就是他吧。
你想起自己在爆竹廠“做妹仔”的時期,已是二十大幾的老姑娘了,卻對上門介紹的三姑六婆一律冷口冷面,不屑與那些昔日成分不如你家,又或者仍在田間拉牛耕田的男性見面。有日,一個頗為英俊的青年在你幼弟的帶領下,來到廠里閑逛。密友悄悄在你耳邊說,那是市里捕撈公司有正式編的工人同志。你不由多看了幾眼,那位青年顯然也被你吸引,目光不停投向你這邊。那是上世紀80年代,青年掛著海鷗相機四處晃蕩時,寫下的如同順口溜一樣的詩讓你很開心。最緊要的,跟著工人同志有飯食啊,你父說。你竟罕有地大聲駁他——就算你細個時他不讓你讀書你也沒有如此勇敢——你說人又不是一天到晚只懂食食食,如果單單為這個不如去嫁鎮南劏豬佬,至少日日能食到肥豬肉。你父聽了只是搖頭冷笑。后來的日子,你一邊嘴上反抗著,一邊偷偷和青年見面,兩人隔著成米遠在馬路上走來走去,像兩只沒有目的地的鵝。你步入你父為你安排的命運,并漸漸感到踏實,以為自己所要的就是這樣。而你的反抗,也由必不可少的儀式,演變為可有可無的蒼白宣告。你幾乎不費什么力就習慣了那個觀念,或者你早已習慣只不過剛剛發現。習慣就是對的,你對自己說。
“特蘭克斯”消失的那兩年,你兒子一直在等他的回返。自幼時起,他就在你的控制下習慣了等待。中意畫畫?好,等你可以靠自己食飽了再來畫。中意書法?好,等你賺到大錢買得起一間書房再來寫吧。中意寫小說?好,等你有能力喂飽我們,喂飽你將來的老婆仔女然后退休了領養老金就可以搞了……你兒子一直等到過了中考,填了志愿,領了錄取通知書后,才約那女孩出來到上學路上的蕉樹下,告訴她,當初我就是和特蘭克斯在這看到你的。女孩抿著嘴角淡淡地笑著。那個夏天雨水少得可憐,郊區的魚塘都干涸了,塘底龜裂成一塊塊,日光曬得人耳朵嗡嗡作響,話聲和視野都炙烤得變形,聽也聽不清,看也看不清。后來有次,你兒子攬住女孩,越攬越緊,手笨拙地從她襯衫下擺伸進去。少女胸前只有微微的凸起,她死死抓住了你兒子的手,瞪著他冷冷地說,講好只是試試擁抱的感覺,別亂來,我們不同高中,這段關系的命就這夏天那么長而已,明白?你兒子熱血沖腦,聽不進去,手再犯時,被猛然推離,吃了記耳光。面龐辣痛,這才醒過來,望著女孩跑走的身影,失落不已。下體未消的腫脹,使他終于意識到什么。他松了一口氣,終于不用再向特蘭克斯證明什么了。
兒子當然和特蘭克斯談起過你(只是他永遠不會告訴你)。特蘭克斯靜靜聽著,并不發表什么感受或意見。你兒子問,我有個疑問好久了,是不是全世界的媽都是這樣?特蘭克斯沉默了一會,微笑說,我媽就不是這樣啊。你兒子問,那她是怎樣的人?特蘭克斯說,像“貝吉塔”那樣的人。你兒子說,貝吉塔?為什么你要說你媽像這個討厭鬼?特蘭克斯說,不,我中意貝吉塔,我媽同她一般要強,嘴上從不服輸,有次年初二回娘家,她給紅包不如做榨油生意的三姨多,回來偷流貓尿,被我發現,卻不認。你兒子說,聽來還是同我媽很像,而且不似優點啊。特蘭克斯說,我發燒,她整夜守我床前給我敷額頭。你兒子“哦”了一聲,想起那個畫面,他昏昏沉沉地在你的背上醒來。勉力睜眼,視野搖搖晃晃的,上方還沒滲流下來的血遮擋了一部分——之前你兒子同人嬉戲,被推倒磕在下水井蓋的沿上。你兒子聽到你赤腳踩在土石路上,急促的呼吸伴隨著哭泣,你背部的溫暖傳來,他又好似返回母腹中,心安地睡去。我又要走了,特蘭克斯說,我時間不多了,我下次來不知是什么時候。你兒子說,聽不懂啊,為什么又要離開那么久?特蘭克斯說,因為你長大了。說著就慢慢走入密林深處。等你兒子回過神來進去找他,卻又已丟失了他的蹤影。
偶爾,你兒子穿戴妥當,套了舊長衣長褲,備好清涼油,拿上木棍,一個人走入蕉林后。密不透風的灌木叢贈給他滿頭滿身蒼耳球,衣服相摩如金屬刮擦讓人煩躁不安。但是,特蘭克斯幾乎每次都是在這里出現的,我不能放棄,一個人不能無緣無故出現,更不能無緣無故消失。他拔下掛著雜亂花穗的野草莖,嚼食鮮嫩發白的部分,摘下野薄荷的葉子,搓爛聞味。進入一片空地,發現數株含羞草,腳步的輕震令這草紛紛縮小關閉自己,他覺得特蘭克斯和這草似乎存在隱秘的聯系。空地過去是片荒無人跡的野塘,水蜘蛛在水面爬來爬去如武俠小說中的“水上漂”。岸邊大片嫩綠的野水芹。野塘過去是條窄長的林,然后就是零星的小土樓。他絕想不到,短短幾年后這里就會被推平,被鋼筋水泥覆蓋,而特蘭克斯再也不會出現在這里。水面上那些閃爍的十字讓他暈眩,他汗滴如雨,蹲下喘息,看見兩只螞蟻,一只已經不動,另一只用觸角碰了這只好幾下,見沒反應,只好悻悻而去。視線移開,碰上爛泥里臥著的一只黃蜂,透明的翼已濕粘在一起,另一只繞著它盤旋不去。他站起身來,移動幾步,視線撞上一條“青竹彪”的雙眼,它身旁也果然臥著另一條蛇,膛開肚破,卻是死了。那蛇與他對視幾秒,突然側身鉆入水蕨叢中。他舒了一口氣,松開握緊的棍子。有幾個瞬間,他感到水面起了微瀾,草葉顫動,耳朵似乎只聽見靜默,回頭去看,似乎看見特蘭克斯就站在那里,一言不發,似有點憂郁地看著自己。又或者,蹲在他身邊,撿起卵石投進塘里。他想對特蘭克斯解釋自己同那女孩的關系,卻開不了口,只好看著水珠從特蘭克斯的鬢角慢慢滴落。然后,他被一只匆匆趕路的斑鳩吸引了目光,回過神來,特蘭克斯已消融于空氣。
你對兒子喝叫,提醒他煙就快燒到手了。他慌亂中把煙灰和火星抖落在身上,你也急起來幫他拍打。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你就對他說,你爸去了后,這幾日我老發噩夢,夢見自己披頭散發伏在地板上,手腳支起來似草蜢樣,沿著墻跳上去,背朝下扎在天花板上,還夢見自己有個好精致的皮包,里頭幾沓整齊嫩綠的樹葉,還有個透明盒,裝著滿滿一盒冰塊樣大小的觀音土。你兒子說,你還是忘不了那事。你說,誰叫我生出來就撞中饑荒差點死掉呢,那陣時你老祖掛我在竹叢里聽天由命,三日過去都硬心不來看我還活沒活著,后尾你外媽又沒奶水,靠著米湯和番薯水養活我,一路長大都食不飽,想忘都難——算了不講了,講返來,你一直講的這個特蘭克斯,到底是什么人啊?
他不回答,卻問,我是不是曾經有個弟弟?
你被這句話重重擊打了一下心口。你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夏日,熱騰騰的空氣刺激著你的鼻腔,四處明晃晃的,陰影無處躲藏,你在路邊等公交,左右腳不停地交替抬起,以免膠鞋底粘在地面上。你覺得自己似只粘蠅板上不斷掙扎的烏蠅。等到公交將你吞落去,又運到醫院大門排穢物一樣排你出后車門,你已被化掉一層皮。你腦里不停回響起你母的聲音——我屙過那么多仔,看你肚上尖下方就知,這里頭肯定是女,我看還是做掉吧?你當然明白她意思,只許生一個的時代,要冒險,就要選擇更有利的性別去冒才值得。腹中空空時,丈夫倒沒講什么,但上到你母,下到鄰居,中間三姑六婆,都總在關心你小腹幾時能隆起。等到終于有了,又擔心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好像這肚子不是你的肚子,這子宮不是你的子宮,誰都可以來過問其中住著的兒胎。你母說,已經有個仔了,沒必要冒險,生個女,罰款交那么多,劃不來啊,搞不好連床板都挨他們拆走……你搞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做完那么多檢查,又是怎樣挪到那白色房間前的。門敞開著,醫生剛剛脫下手套丟到廢物簍,那手套上不知沾著哪位孕婦的血與羊水。在手術間洗過手的他,回到診療室又洗了起來。在洗手池前,他轉過身來,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你來得真是時候,我差點就要落班了,要不,你下午再來?你搖搖頭,趁現在吧,我怕我會改主意。
三
你丈夫滿頭雨珠返來時,你正在洗未及時收回屋內而被暴雨潑濕的衣衫。聽到門吱呀聲響,你抖抖雙手,奔出來,定住,果然看見他取下挎在肩上的海鷗相機。他從濕漉漉的塑料袋里取出機身,露出滿意的微笑。你醞釀已久的怒火馬上噴發。為什么你又去做這些無用功,為什么連飯都不煮,衣服也不收?你知不知我過得幾艱難?他的笑容即時凝固,低頭不看你眼,默默放下相機,拿起一塊柔軟的白布擦拭。你搶過去,摜在粗糙的灰色水泥面上,相機撞地碎裂的聲音震蕩整個房間,似乎整個空間都微微震蕩了幾下。你丈夫不去撿那些碎裂的零件,他只是盯著放在自己膝蓋上的雙手,過了很久才抬頭,朝你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你也不想接收他的目光,你任由指尖的水滴在你的腳踝上,感到一種入骨的冰涼。你看見割在菜盆里的油菜那叢叢的小花苞開了,艷黃艷黃的。從樓下菜地割來已好幾日,或許天天喂水的緣故,竟然半點衰敗的跡象都沒有,一周后也未蔫黃、腐爛,你害怕它一直活下去,就快快炒來食掉了。明明沒有根撐著也活不下去的,明明開了花也結不了籽的,為什么要那樣搏命地活著……
你曾講給你兒子知,那陣時他爸就開始同你講那些鬼話,他有次在海邊拍攝雨滴,爬上防波堤,遙遙望見一個波紋形成的少年。一圈圈的漣漪蕩開去,那人形凝聚不散。他長久地注視著。直到忍不住眨了下酸痛的眼,那水紋少年果然消失不見。他松了口氣,但又覺得遺憾,仿佛丟失了什么珍貴的東西。他站起來四處張望,竟又在不遠處的亂礁石上看見一個水做的人形,正在搏命地爬上岸,海水伸出幾十只手扯住水人。他慌忙奔過去,途中被一塊大半鑲嵌在沙里的石頭絆倒了。等他爬起來去到那人跟前,卻發現是個滿頭淌水的普通男孩,已經從海水里逃脫出來,盤腿坐在沙礫里,抬頭向他,雙眼黑仁特別大。
你笑著同你兒子講,你爸居然覺得那男孩同你好相似,似是你弟弟一樣。你兒子沒有接話。
你丈夫領著那男孩,去到不遠處的小鐵皮房烤火。鐵皮房被風吹得嘩啦嘩啦直響,屋主——那位相熟的養蝦人已不知去向。你丈夫就著舊炭點著火堆,招那孩子來取暖,那孩子瑟縮著不肯靠前。你丈夫在養蝦人的瓶瓶罐罐堆里翻找,終于尋到半包威化餅、一小袋淺綠色冬瓜條和兩只小橘子。他朝嘴里塞了一根瓜條,又拈起一根,笑著搖了幾下,就好似以前逗你兒子那樣。那男孩慢慢挨過身來,卻沒接下瓜條,只專心去看跳舞的肥肥的火舌。奇怪,他頭上滴下的水好似越來越多,好似冰被烤化了。謝謝叔叔,男孩說。你丈夫轉身去找面巾。才幾秒鐘而已,回過頭來,卻只見地上一大攤水。你丈夫急忙四周圍看,又跑到雨中叫,但怎么找也找他不見,只有回到屋中,對著那攤某些角度看是全黑的水。看來真的化成一攤水了。你丈夫蹲下來,從那攤水里抓起一撮濕泥,感到莫名難受,以至于哭出聲。你丈夫同你講,就似心里頭某塊地方突然空空的,但究竟哪里空,為什么空,卻不知道。
那時你丈夫早已停薪留職,暫時放下漁業公司的鐵飯碗,去找別的門路。當然不是當攝影師,盡管他有滿滿幾大本相冊,但里頭都是外人基本分不出有什么差別的雨滴。這些既不拍人又不拍風景的照片根本賣不了錢。你打開過幾次那些相冊。就算在最熱最干的天氣里,相簿都濕答答的,無論晾多久都不干,扯開拍臺風雨的那幾張,模糊而無法捕捉成粒雨水的照片有時還會發出風雨聲,偶爾雜以微弱雷鳴,好像那些凄風苦雨還活在膠片里。回南天,里頭不停地漏出水來,沒過了你的腳踝,你忍不住走了很長一段海濱路,將那相冊丟到海里看著它永遠沉沒,讓你丈夫再也尋不著。后來你丈夫做過中間人,專門為人牽線搭橋,收取傭金,譬如經他手把某位家族里的風水大師介紹給一位挖沙老板。因為沒提前講要收取傭金,別人只當他幫忙,最后一分錢也沒給。你丈夫回來生悶氣,臉漲紅得像豬肝。接著嘗試榨油,卻受不了那鉆進周身毛孔的濃重膩味而嘔吐不止。然后嘗試開小賣部,挖沼氣池,養魚蝦,做批發,無一成功堅持下去。你總能在事情的開端嗅到鐵定失敗的氣息,然后萬般阻撓嘲笑他。但越阻撓,他越似吞了鐵心樣往南墻撞去。就算事情走向平穩,有了好轉跡象,你都在旁日夜跟他重復他不會成功他定會賠得底褲都不剩。于是事情果然似你講的那樣糟糕起來,小賣部客流突然少了,沼氣池人員突然要從業證,滿塘魚蝦一夜間被臺風雨刮跑流走。你丈夫經常偷偷跟你兒子抱怨說,什么事都被她講衰了,連批發貨都賣不出,真的,所有事都這樣。否則,他可能靠一枚雞蛋就能蛋生雞雞生蛋然后蛋又生雞雞又生蛋而致富了。
所以當你聽到他說心里空,你馬上聽見自己心里響亮地冷笑。你說,你空什么空,家里三個都快肚空了。你丈夫愕然望住你,半天才動得了舌頭:我是講那個小孩好似我們流掉的細仔。你頓時感到口中一腔苦味,你無法張口嘴巴似被糨糊黏住了。你移開視線。水泥儲物柜頂上的玻璃樽里,兒子插的那朵野薔薇竟然開了,且在略渾濁的水里生了細嫩的白根,如果移植到土里講不定會發成一大叢,這樣凌晨五點開花送香就能陪伴失眠到天光的你。不是沒有碰見過那種事,譬如剝食了甜蜜果肉后剩下的木菠蘿種子,原打算弄熟了當粗糧吃,兒子整碗拿去種在花盤里,卻發了幾顆小苗出來,你曾認為肯定混了生種子進去,丈夫卻堅持每一粒都熟得透透的,而你也曾嘗過其中幾顆,很是綿粉可口。
你無法接住丈夫拋來的問題,他問你,你當時怎想的,竟然去流仔,誰叫你這么做的?確實,即使你母有意無意大聲好叫你丈夫聽得到,你也曾暗示過,但你丈夫從未有意跟你討論這問題,或許在他看來,這根本不需要討論。可惜了,或許已經有了靈魂,他說。你搖搖頭,重新走入廚房,為即將返家的兒子準備咸魚和腌蘿卜,你無意識地把咸魚剁成塊,剁成碎末,連底下的砧板也斬出一道道深痕,木屑四濺,彈傷了你的眼皮。
失掉唯一的相機后,你丈夫在家睡了三天三夜。你問他怎么了,他只迷迷糊糊地說頭暈,坐不住,開眼的話好似天花板在旋轉。你放幾個糖粽在他身邊,正常返工教書,步行去到兩公里外的漁村小學,去同那里讀書的船佬漁婆的仔女拼斗。你教他們一加一等于二,二減一等于一,一加零等于一,一減零等于一。你想起兒子曾經也是你的學生,從幼兒園坐在第一排,一直到二年級坐在第三排。他當時搶答,二減一等于二,把你氣懵了,回去罰他抄一百遍二減一等于一,他卻交回來滿頁的二減一等于二……丈夫終于從天旋地轉中平復下來,不再時不時吐滿床下的尿缽,正坐在窗前看外邊雨落。你不發一言,把那些穢物倒入廁所沖掉。你丈夫說,那里頭的每一滴雨,都有一個我們細仔的影子。你把尿缽放入床底。他又說,你把他們丟到海里也好,說不定他們本來就是從海里來的。
第二日,他已恢復成好人一個,風風火火去當中間人,為西村那位研究出高產豬飼料配方的湖南佬拉贊助,要建方圓百里最大的豬圈。拿到介紹費的晚上,他背著草帽騎著大杠單車急急往家趕,輪子鋼絲攪碎一片片月光。新修的大路平整順暢,微風拂面的力度恰到好處,兩側草叢里土狗也叫得悅耳,整件事唯一的不足就是——那沓紅票子被他炫耀式地夾在單車尾架上。至今也不知是何時丟掉的,畢竟那條路上連鬼也不見一只,快到家時他才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里空空如也。他給你的理由是褲兜太淺,裝進去不方便騎車。他說,看來我們這些白話佬真的賺不得撈佬的錢,只有他們賺我們的。你丈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笑。你知道罵也沒用,兒子很快就要交學費了。你害怕一旦罵他,他又提起細仔,你從未跟任何人談論過你不存在的細仔。你看見他又拾起那堆相機的尸體,放大鏡瞄來瞄去,拼拼湊湊。你咬緊牙關,用線納好日漸寬松的褲腰,搏命做副業。你靠著舊日爆竹廠的關系,接了些外包的活。你天天粘鞭炮、粘小燈籠到深夜,睡醒時雙眼像兔子一樣紅。你借隔壁的三輪車從郊區的漁業公司宿舍騎去市區進料或者交炮。你白皙的臉被海濱的紫色太陽曬出了斑。跟你兒子記憶中后來的你完全不同,這段時期你異常沉默,仿佛在為別人縫制衣裙時順便縫上了自己的嘴。你同樓上在冰廠(漁業公司屬下)負責劏魚的女人成了默契的朋友,她老公出海時偷入越南海域捕魚被捉了去,公司還未交罰款把他贖回。劏魚婆全身散發咸腥味腌人眼痛,你卻不嫌棄,和她一起弄干凈從廠里偷拿回來的八爪魚和沙尖魚的腸肚,又或者讓她幫你做小燈籠的骨架,整個過程你們似乎從來不說什么,但也有人說在外邊不小心聽到你們低聲交談,好似在比賽罵老公。你發誓要供你兒子讀成書,將來坐辦公室(未料到你兒子后來讀了建筑,會嚇你說他畢業要去工地搬鏟同攪泥)。那個男人再也不回去工作,一直四處游蕩。他終于修復了那臺老相機,馬上就興沖沖地叫兒子當模特試拍幾張,兒子站在他虧本兩萬塊的蝦塘前面,擺好僵硬的姿勢。相片洗出來,他自己捏在手里看了看,就撕掉了,又把機子收起來,決定從此不再拍。幾番追問,他終于告訴你,不知怎回事,照片上兒子總是分裂成兩個。你也就停住了口。后來他迷上游水同養生,日日跑到海里自由如水母漂浮,最信服“以形補形”,餐餐都食盡十幾碟魚,想似魚那樣游得既快又好。不久,他剩下的那點私房錢也用光了,你不肯拿出錢來供他買魚,他就撈盡自家塘中剩下已養了幾年快要成精的老魚(草魚、大頭魚、鰱魚),吞光食凈。那幾條魚,本計劃留來過年全家享用的。他只好去朋友船上免費幫工網魚,條件是跑船時餐餐食魚食到飽,歸來還要分夠他吃一星期的魚獲。
那個傍晚,他又在食那些煮了多餐變得黏糊糊的馬鮫魚(他唯獨不愛的一種),以及新鮮的餐餐吃完的小黃魚(不怕刺多,用力咬碎磨斷魚骨吞落去)。他原本薄薄的雙唇變得豐厚,寬臉變得瘦窄而立體,雙眼能分開左右看(完全無視聯系兩眼的那根筋),活像張魚臉。他全身皮膚起了魚鱗,原本他的雙腿就有“祖傳”的魚鱗病,小腿上裂開的皮膚就像覆滿了鱗片,如今從小腿蔓延到大腿,雙手覆滿了鱗片狀紋路,后背胸腹也隱隱成形,甚至兩腮邊緣都起了一些。他已經忘記了本來目的,根本不再游水,而只想變成一條魚。他把自己困在一缸清水里,而不像先前那樣泡在海中。他蹲下去練習水下呼吸,直到把自己肺泡嗆滿液體而不得不浮頭。改為憋氣,睜眼,在缸中望見延展開來的遼闊黑暗水域,閃光的燈魚和五彩的珊瑚,他看見那個水做的男孩慢慢成形,變成真實的血肉,變成他的細仔。細仔,他叫。細仔細仔,他又叫,我是爸爸,我是爸爸。那男孩怯生生地看他。你丈夫嘴巴冒出幾大串氣泡,手腳不由亂抓……浮頭吸氣再入水時,只來得及見到一個不斷縮小的背影……你大力喊叫,不準再提“細仔”兩個字,說不準就是不準,聽見沒?他違背你,擠那兩字出口,那兩字便似只提著手鋸的蚊子嗡嗡嗡地朝你耳膜沖來,要割開它。他一遍遍地講出口,就是一群蚊子提鋸向你耳膜轟炸過來,從裂口進去,一拐二繞,飛近心臟,換成手刀開始殘酷作業。你關上房門,隨手扯來衣衫塞住上下左右的縫隙,將群蚊堵在門外。過了不知多久,世界終于安靜下來。你悄悄打開一條門縫,卻發現丈夫的身影不見了。
怎么了,這個人怎么了,今日窩在水缸里頭那么久,好似要把自己浸死。你起了憂心。怕是他癲了廢了,不知要做出什么事。你有點猶疑地朝大門走去,在門邊停住很久,可能一個傍晚已經流走了,又可能才過去十多分鐘。直到生銹鎖孔里鑰匙轉動的聲音驚醒了沉浸在時間之水中的你。還來不及反應,那扇黃漆剝落的木門就被推開,猛然撞中你臉。你駝著腰,捂住鼻子,看見你兒子那張驚慌的臉在眼前漸漸清晰。媽,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家里沒人……剛剛從海邊回來,撞見爸爸急急忙忙往我來路走去……搖搖擺擺的,問他是不是落海捉魚,他嗯了一聲……對了,我同你講,我不是有個奇怪的朋友嗎……他今日要同我告別,講可能要走幾年才返來……怎么,你不記得了嗎?在兒子失望的目光中,你艱難地直起腰,慢慢跨過門檻(你兒子瑟縮了一下),然后推開兒子伸過來拉你的手,下樓朝海邊走去。
顧不得頭輕微眩暈,你小跑起來。通往海濱的小徑兩側長滿了堅韌的海藤,白天會綻開紫色的喇叭狀花朵,現在全都已經萎謝,似被人嚼過吐在沙地上的香口膠。月球慢慢被懸吊到頭頂上了,你看到柔光浮動的路面上散落著帶珍珠貝樣光澤的鱗,隔幾步就有一兩片,像指甲蓋那么大,和他腿上的魚鱗吻合。他已經變成了一條魚了嗎?你逼著自己的腳抬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遠遠地,你看到一團黑影在防波堤上蠕動。你彎下腰,手掌撐在膝蓋上,艱難喘氣叫他的名字,才叫兩聲就忍不住嘔吐了幾口酸水。好一會兒,你才慢慢恢復過來,往他走去。近了,你才看見他已經脫光,除了鱗片,背部沿著脊椎生出一溜長長的鰭,臉越發地窄,身子渾圓,竟有幾分馬鮫魚的樣子。他在發抖。他好似還認得你。他的陽物還在(你想,魚有那種東西嗎),隨著身子晃動。他開始試做跳水的動作,雙腳微彎,吸氣,雙臂擺起來,呼氣,揮下去。做了一會兒發覺不對,魚不是這樣落水的,就躺下來,準備翻身入海。你忽然很想放任他就這樣滾落去,就讓他帶來的甜蜜和痛苦都一齊埋藏在大海深處。但他安靜得好似已經死了,凝固為一塊石頭。你滿心憂懼,一步步靠近他。你丈夫仰望著細碎的星子說,我就是想同他講講話,不講也行,握握他的小手就好。你蹲下去,聞不到他身上有濃重的海腥味,放下心來,他還未徹底化魚。你摸摸他的額頭,他腮邊的鱗片就消退了,你摸摸他的頸后,他的背鰭就消失了。然而他還在堅持,他說,你覺得我要不要跳落海去找細仔,我剛剛見他走到海下面了。你咬牙說,隨你便,你要是化成馬鮫魚最好,我就把你網了,斬成一塊塊油炸……
四
不是的,你沒弟弟,你對兒子說。他露出懷疑的神色,眉頭鎖得更緊了。你說,但你有過一個妹妹。妹妹?他的眼睛睜大了,新抽出的煙夾在指間久久忘記點燃。
你在本族同輩中排行三十五,她本該排行二十二,但她沒了,就算成二十一點五吧,這么多年來我座機尾數、手機號尾數、銀行卡密碼、各種賬號密碼、教室號、租房號、酒店號、彩票號末三位都盡量取“215”,就是為紀念她。215是我女,我日日、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要強逼自己想起她。這樣的話,就好似215仍然在我身邊(你摸摸肚腹,那道道妊娠紋永遠刻落的地方,感到深處又傳來一陣劇痛),快樂地長大了。根本不是你同你爸講的,是什么小男孩。那年我去到醫院,醫生要落班了本來不愿意做,是我哀求他一定要做。懷你那十個月,我得吃一只蘋果而已,肉攏共沒吃幾口,你爸不知癲去哪里出差,我撐著大肚還要自己煮菜做飯、洗衣晾衫、爬高拿低……我就想,不要再生了,生了又怎樣,未等她餓死,可能我就先餓死了。但我沒想到,215是這么靚這么可愛的細妹仔,我每次見到她都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我替她梳頭,她細個時頭發有點黃有點疏,我找機會幫她剃光胎毛,才開始黑亮起來,十歲那年頭發就垂地了,我幫她編了好長好長的辮子。她最愛吃白切雞蘸沙蟹汁、炒花甲螺、燜雞翼梢。她左眼是單眼皮,似你爸,另一只似我是雙的。手腳好纖細,不中意穿褲,中意百褶裙——媽,你是說你見到了她?媽,你怎么什么都推到爸爸身上?你是在哪里見到她的?你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
我不知,記不太清楚了,最后一次好似在你爸發癲變魚前后,不對,應該是你快要中考那陣時。她大概十三歲了,身上第一次來了紅,她走過來,我記得是在一棵芭蕉樹底下,天陰陰的,她同我講,媽,我身上來啦,怎么辦,該買點什么,媽,我褲都紅了。說著解開綁在腰間的校服上衣,扭過身來給我看。她好似快要哭了。我說她怎么把頭發剪短了,似個男仔樣,她說為了專心讀書省得男生來追。談也可以啊,不過頂多傳傳紙條走走馬路就算,別認認真真牽起手來。你還記不記得,你到讀大學我都還這么要求你。可惜她不聽,后尾好似同別人牽手了。我好惱,又不敢表現出來,畢竟她細個起我就沒養她,我沒資格……我當時就幫她買了衛生巾,然之后教她怎用。她同我講多謝。我說不用了,我是你媽啊。她就哭了,蹲下來哭,膊頭一抽一抽的。我等她哭了一陣,才去拉她,她叫我幫她再去買幾包,下次也有得用,我怕她下次不來看我就說,下次的下次再買。她說好,又叫我陪她去附近的公廁。在隔間外面我等了好久,也未見她出來,忍不住敲門,門自己開了,卻不見她了。你說,她是不是怕跟我說再見?
可特蘭克斯說,他就是我弟弟……
你搞錯了,要么就是他在玩你。我記得好清楚,當時懷胎快五個月,醫生說藥流不行,刮宮也不行,必須要引產。流出來似乎還是活的,好似聽見她哭了幾聲,似蚊子飛一樣,但我不敢看,偏過頭去說不要看。醫生說,好彩是個女仔,不然可惜了。我真想扇他兩巴掌,可就是沒力氣。醫生又說,胎兒好大了,還有一口氣,你拿回去吧。我說不敢看,你們平時怎么處理的。回答說如果流出來死了,就當作醫療垃圾燒掉,這只還生勾勾啊,拿回去自己處理吧,就算你賣給廣東佬都和我無關。我吃了一驚,當時確實流傳謠言,廣東佬從湛江過來這邊買胎盤食,用來美容養顏延年益壽。我求他幫我包起來,包得嚴實點,不要讓我看見它面。拎著它到了門邊,又翻轉頭問醫生,還能活幾多日?醫生說,你屋頭男人沒來接你嗎,走吧走吧,回到去可能就死了,記得窿要挖深深才行。你爸一直以為是仔來的,我也懶得糾正他,無所謂了。還失驚無神講要化魚去揾你妹,真不知要怎么講他,不是我拉住他當時就死了,還活得到現在才死?
要不是他硬不肯再去做透析,他還能多活幾年,我守夜時聽十四伯伯講他也是這個病,一周去洗一次腎,感覺還行,影響不太大。
是嗎。你應著,想起前兩年陪丈夫去極地海洋公園看北極熊的事來。丈夫那時身體已經變差,可能一直喝的水雜質太多,腎臟里結了垢,尿道有點痛,屙不太出來。除了眼瞼和腳踝有點腫,人有點乏力外,也沒什么太多不舒服(但你不知道他腎里的石頭越長越大了)。兒子叫你們去他工作的城市,去極地海洋公園玩。丈夫說有什么好玩的,我們這邊不也有海濱公園。你說有什么有,那只萬年大趴龜?極地公園可以看企鵝、北極狼還有北極熊啊。兒子臨時被領導叫回去加班畫圖,你們只好兩個人一起看北極熊。丈夫鼻子都貼到玻璃上了。只見那熊有兩人高、三人寬,腹部和腿內側的毛黃得厲害,看上去臟兮兮的,似乎是沒人敢給他洗澡。丈夫說,天天困在這里,換我也沒心情沖涼。你說,里頭有得食有得飲,舒服死了。丈夫說,讓你這樣的話你愿意?后來你們去看潛水表演,幾個潛水員拋撒飼料牽引魚群跑來跑去。你丈夫就說,細仔也有這么大了,在海里肯定比這幾個青頭仔游得還好。
晚上,你們在小店吃了餐牛腩粉,然后回到兒子的租房。兒子還沒見蹤影,老頭子沖進廁所哼哼唧唧,不知道是不是在便秘,你一人在廚房看看兒子平時都吃點什么,卻發現所有的鍋碗瓢盆都蒙了層薄灰。215忽然來了,站在客廳中央說,媽,你在做飯?你嚇了一跳,摸著她的臉說你怎樣回事,臉腫成這樣,啊,你都好久沒來了。215身子抽條了,胸前的小包包鼓起來了,手腳更加修長,頭發也留到了肩膀,沒穿校服,穿了件波點裙,很有點你年輕時的樣了。唯一不足的是,臉頰上腫起來小蘋果那么大一塊。215說,騎車大意了,撞中停路邊的大卡。你問她是不是自己撞上去的。她點點頭,好笑,人家停得好好的,我偏偏要撞過去。你告訴她要是有人欺負她,一定要講給你知。你幫她涂了點碘伏,她望著你想開聲但又收口。最后忍不住說,媽,我不想返學了。你連連問她為什么,畢竟好似也快到高三了吧。你說你當年好不容易讀上書,一個人再窮也不能沒志氣,尤其是女仔。難道談戀愛了?215搖搖頭,那些白癡男仔哪能入得我眼。你卻說,就算是早戀都好,我寧愿看到你似現在這樣受傷,然后恢復,掙扎著長大——215打斷你,我是講我揾了份工,你肯定猜不到,你看我手長腳長跑得快,我是快遞手來的!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七龍珠》嗎,我最中意里面悟空那招瞬間移動了,其實我也會!說著雙指并攏戳到自己的額頭上。你還來不及回答,她整個人就已消失,似被誰干凈利落地剪切掉了,卻不知粘貼到哪個時空去了。你吸吸鼻子,嗅到她殘留的淡淡氣味,帶點奶香。回過神來,你發覺滿面又濕又冷。
自那以后,直到現在,面對你剛參加完丈夫葬禮以致被疲倦填滿的兒子的此刻,你都沒再見過215。
爸爸他,到底為什么不肯去治療呢?兒子問。他重新點燃的煙也已經燒到一半了。
你當然知道為什么。那日215走了以后,你丈夫出來問你跟誰講話,是跟細仔嗎?你搖搖頭說當然不是,我同我姐妹講話。你丈夫說有點難頂了,尿不出來。你說,尿不出來就把那個閥門扭松點。你丈夫笑了,原來你還記得。不等兒子了,洗漱完畢,你們早早地躺在被黑暗包裹的床上。你雖然看不到丈夫,但你能回憶起他兩鬢花白的樣子,而你,也已經開始半年染一次發。丈夫在他自己下身窸窸窣窣了很久,嘆了口氣說,銹住了,已經扭不松了怎辦?好多年前,他要變魚被你拖住,回家后就一直唉聲嘆氣,講都是自己沒做好措施,如果做好了就不會意外有仔,也就不會有后尾的一場傷心。這個調調又和“蛋生雞雞又生蛋蛋又生雞”一樣。你控制不住地冷笑。丈夫說,所以我做了個決定,我要把這個管子的閥門關上。你說,哦,關吧關吧。丈夫跟你陳明了其中的利弊:如果關上,雖然能夠避孕,但可能過夫妻生活會有困難。他甚至描述了那個閥門的樣子,上了金漆,跟家里水表處的那個水閥很像,就縮小了一大半吧。他跟你再三確認你是否有所謂,最后你被搞得實在不耐煩了就說,干脆關死它好了。丈夫說,不行,關死連尿都屙不出的。你裝作輕松口吻,要他偶爾擰松一下,他卻只是不肯(之后有醫院做事的親戚偷偷跟你說撞見他去醫院,好似是做結扎)。他說,我不想再看見細仔了,我寧愿從來沒有他。這話擊中了你,而那時215也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你在房中各個角落等待直至支撐不住而沉入睡眠。第二日早上,你丈夫甚至會在廚房的地板上找到你。好在你總算找到些許排解的法子,比如關起房門,打開電視,收看不知什么原理、信號串過來的鄰居播放的咸帶,任憑兒子在外敲破門吵著要看《七龍珠》……
你對兒子說,我怎知道他?舍不得他尿管上的閥吧,可能是金的。
特蘭克斯,或者215,這時候都應該出來見見爸爸,見見我們……別又似外公過世那次,你為了省路費,竟然不通知我一樣,沒有叫她來吧?
五
你兒子始終不信,215或者特蘭克斯就這樣消失了,你也不想相信。直到夜半,你仍睡不著覺,打開窗,盯著窗外幽暗的樹林,捕捉著隱約的夜聲,希望215就似很久前的一次那樣,從窗臺上爬進來。你喜歡她汗水濡濕,頭發粘在額頭和兩腮的樣子。你要為她煮一鍋雞蛋牛奶,或者一碗番薯糖水。等了許久,為抵抗露水和寒風的侵襲,你拉上了窗簾,卻沒合上玻璃。拂曉時分,白色窗簾漸漸變得半透明時,你躺在丈夫留下來的搖椅上,朦朦朧朧地睡著了,你開始感覺到有人在屋子里走動,腳步雖然很輕,但是仍然被你感覺到,像是個輕盈的女仔在慢慢走近你,端詳了你好一會兒,又慢慢地退了出去。你急得一下子醒了,屋里沒人,窗簾被拉開了一半,風柔柔地涌進,晨光一下子亮了起來,就好似誰扭動了那個調光旋鈕。墻上遺像里的丈夫靜靜地看著窗的方向。你拉開窗簾,急切地在視野所及的密林、稻田、屋舍、路橋上搜索。就在一株荔枝樹嫩紅的新葉底下,捕捉到一雙穿著白球鞋的腳。眨眼就隱匿在枝葉間,再也搜尋不到。你異常失落,但很快就涌起一股奇異的信心,她已經回來了,她還會再來的。又或者,她未曾離開過。只是你之前處在動搖中,內心深處不愿再見到她返來,因為許多人勸你,忘掉過去逃避過去才能平靜地生活,這是這塊土地上太過正常的選擇。
你走進大廳。這是從前你和丈夫年輕時住的房子,推翻了你父母的老屋,原地重建起來的,他們也相繼在這棟兩層小樓里停止了呼吸,先后移居到各自事先挑好的罐子里。婚后不久,你就跟隨丈夫撤出這個小山村,去到上百公里外一個海濱小城的郊區生活。直到退休,兩人又再度返來。未料丈夫那么快就因為腎結石而引起積水,腎積水又搞到腎功能衰竭,然后是尿毒癥。你只記得有日丈夫沮喪地對你講,完了,那個閥門銹死了,全部堵住了,一滴尿都透不過來了。
大廳左手邊熒光燈管下,擺著一張白漆木桌,現在已經發黃,那是兒子小時候用的,丈夫退休后從海濱小城的住處搬運了過來,光路費就花了好幾百(當然還有其他家具)。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衰朽之前,就整晚整晚地坐在那里寫字。有次你趁他不在,拿過來舉高了背著光看,一只只“魚”字在薄薄的紙上來回游動,水聲灌進你的耳內。看來,他還是忘記不了化魚,忘不了去見逝去的細仔。
右手邊墻上貼著兒子的幾張黑白畫,一字排開。畫中主角是個男孩。男孩的身形逐漸長大,從最左邊那張幼兒的身影,一直到右邊倒數第二張的少年模樣。而其面目,也由最初的漆黑到空白,然后到模糊的五官,再到同你兒子有幾分相似的面容(你之前一直以為是他的自畫像來的)。最后一張沒人,只剩下一片水塘和水浸的枯木側影。畫下面靠墻放著個黑色背包,那是兒子此次回鄉的所有行李,看來,他還沒走。他一定也在等待著什么人,他的兄弟,或者,他自己。
你到廁所洗了把臉,在那個劣質的塑料方形鏡里,你辨認出自己那塊已然老去的面容。細數上面的曬斑和黑疣,你無法將記憶里光滑的面龐、明亮的眸子和鏡中人疊合。你知道,丈夫臨死前心里裝著的肯定不是你現時期的面容。或許沉向黑巧克力般濃郁的永眠的那刻,他又回到了從前,做我的詩人青年、我的工作同志那會兒吧,那時的我,還未被他消耗和禍害……
你裹緊了披在身上的毛毯,走到樓梯下那個斜坡與墻壁圍成的小小空間,在積了厚塵的舊物堆里翻找。那堆近似于垃圾的堆積物,似乎自從你父母過世之后,就沒人再去動過了。你在那些化肥袋、爛紙箱、破衣服還有邊角木料之下,翻出了一個竹籃。這個竹籃,你一生中只使用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你剛出生時——你睡在籃子里,被你外媽提出去,和外公合力將你吊上竹竿。你耳邊又響起細個那陣你母無數次對你講的話——你外公外媽硬是為你死的,為了剩多幾口給你食,他們才會去山里等死。你記得自己當時曾大聲反駁你母,你不也食了他們剩下來的番薯嗎?你怎么不說他們也是為你死?
算了算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安慰自己。但顯然,一切從未過去,只不過隱藏起來,就好像密林里蟄伏在繁枝茂葉下的千萬只螞蟻。
你朝樓上喊兒子的名字。他很快就下來,并且說他也想去那地方走走。他之前去找過你一次,看到你還在熟睡,就沒有打擾。
走吧,我們去那塊竹林。
騎電單車嗎?
你望了望那部你從小城運回來的電單車。那車被你丈夫騎了十幾年,剎車和電瓶不知換過幾回,座鞍破了幾道口露出黃海綿,每塊塑料殼都糊滿泥巴,你好幾次差點扔掉,他撿回來并證明給你看:車子性能還很好,莫丟。但在最后的時光里,他未能再騎一騎這輛車。他倒是試著一手捏尿袋,一手抓車把,卻連跨都跨不上去。他只好立好腳撐,輕輕放開,孤身一人挪著去了海邊。當你追到發現他的時候,他的尿袋中充滿了血尿,你探了探,還有微溫。他好似一塊姿勢別扭的石頭,好似死前掙扎著想滾落海去,但卻無能為力,半路停止了心跳。你想起前一晚他跟你說過的話:其實,我知道你要去流掉他,我顧慮太多啊,沒有勇氣叫你留下他。不管如何,你會按照他左胸口袋里的遺囑,將一部分骨灰撒在這個海里,化魚游走,去和他的細仔見面……
你搖搖頭,向兒子說,好近的,我們自己走著去吧。
你回頭拿了丈夫的骨灰盒(你兒子疑惑地看著你,沒有阻止)。你們穿過荔枝果園中的小徑,來到一個破敗的小屋前。那是你外公外媽的舊居。如今,只剩下兩面山墻和幾條立柱撐著屋頂的木頭龍骨,占地為王的野草生著巴掌大的葉子,散發中藥般濃郁氣味。你看見一條地龍趴在柱子上,扁扁的肚腹緊貼著霉黑的柱面。
這蓬竹叢,就是當年你被掛上去的那個地方了。此時日頭很辣,竹葉影子似厚薄、大小不一的黑色交叉,重重疊疊打在地上。似你這么多年來給你學生、你丈夫、你兒子打下的交叉。當初為了保住一份小學老師的公職(那時你歷盡千辛萬苦剛剛入編),你終于落定決心去醫院流掉你的215,你丈夫的細仔,你兒子的特蘭克斯弟弟。在回來的路上,盡管你只能癱在公車座位上,但你還是忍不住將你的215小心地抱緊,不讓劇烈的顛簸影響到她。到了娘家(你自懷了二胎,就悄悄躲回來),一個人也不在,四處靜悄悄的只聽見空氣在竹葉間流動的聲音。你俯身在包布上聽,似乎聽到咻咻的呼吸,又似乎什么都聽不到。你被折磨著,不知道如何選擇。你挪到竹叢前,無意間想起聽來的從前,心下一驚。你像著了魔似的,像被無形的大手攫住了似的,慢慢放下胎兒,顫抖著拿起放在一旁的打果用的竹竿(那上頭正好也安上了割枝條的鐮刀),你照著你母的描述——那無數次的描述使你對個中細節已爛熟在心——裹上了布條,你熟練得好似上次掛你上竹竿頭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而且,你已經無數次在心里頭重復練習過了。
好輕松,照著來。只要掛上去,等三兩日,便不再是你的錯。
上次你外公、外媽就是這么做的。你母也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么做。
你只不過是把這個行為再重復一遍,你什么錯也沒有……
但是,你母后尾到底不忍心,她硬撐著產后虛弱的身軀走出來,把守在你頭頂的鴉趕走,然后艱難劈開半黃不青的下部竹枝,將已跌落下層的你拖了出來。她摸摸你心口,發覺還有熱氣,就把乳頭塞進你小嘴,救了你的命。從那天起,你的名字就確定了:竹嬰。
而你卻要在同一個地方,再度將另一個自己掛上去。那曾是你身體的一部分,那是你靈魂和身體的結晶,是珠貝受盡苦痛卻不得不中途剖出的半成品珍珠。
——媽,是你幫我把那些小說殘頁從鞋盒換到這個鐵盒的嗎,有心了,謝謝,我原諒你了。
你不知道要說什么,從好幾年前你丟他的小說本子入水那刻起,你一直在等這刻,你用沉默表示感謝他的原諒。
你把胎兒掛上去的那日,正碰上這蓬竹子老死前開花結實,竹枝已經枯黃,脆弱不堪,大風吹來都能吹斷不少。但你挑選的那條竹竿雖然不高(你無力舉得更高),卻粗壯有力,承受住了重量。
媽,特蘭克斯……我是說妹妹會來嗎?
你搖搖頭,不知道,或許她已經來了。
當日你站在竹叢下,一直未舍得離開。注視著掛在上面的孩子,直到你好似聽到了一聲鴉鳴,心頭劇跳。你繞圈去找那漆黑的鳥,卻沒發現,反被日頭晃花了眼。鴉叫聲聲。你的鼻尖沁出汗珠。嬰孩和竹竿的剪影橫亙在視野里。鴉啼得越來越頻……你趕緊去拿長竹鐮……你一遍遍去勾布包卻勾不著……再試一次……啊進去了,慢慢地……布包終于挑了下來……抹了一下發燙的臉上密布的水汗。
雖然你已經確認她沒了呼吸,但你還是把她放在竹籃里,放在你的臥室,等夠足足三日,雖然一切都已經太遲。三日過后,你叫丈夫在竹叢根部挖了個深深的窿,把她埋了進去。直至推土落洞,你都沒有打開布包看看她的臉。竹叢打滿了竹秋子,你們把這寶貴的竹實摘下來曬干,做了枕頭填料,一直用到現在。竹叢徹底枯透后,經幾日豐沛雨水,在你們埋她的地方,一夜間又冒出根拳頭大小的嫩筍,白玉翡翠般挺立著。你搭了個帳篷,和丈夫一起守在這棵筍旁邊,禁止任何人靠近,包括對它垂涎三尺的你父母。于是,不久后,新竹又長成了,幾個月內快速發成茂盛的竹叢。
現在,你叫兒子在記憶中的地方挖了個淺坑,工具是在爛屋里尋到的銹蝕得不成樣的鐵鏟。然后取出丈夫的骨灰,倒了大概三分之一進去。另有三分之一你要拿去海邊撒掉,剩下三分之一則留給兒子,如果特蘭克斯來找兒子,兒子就會將骨灰交給他。這就是剩下的所有事情了。
你向茂密的枝葉中找尋,有幾個瞬間,仿似她的雙眼在葉與葉的縫隙間望著你。柔軟、眷戀、同情、平靜。你覺得,這一切也是莫大的安慰。一個剛出生就死掉的孩子長大了,在我們無法用肉身抵達的地方,她的生命還在延續,她還可以在每個人的想象中露出幸福笑容,就好似從未離開。
【森目,廣西北海人,從事土木工程師的工作以養活自己。有數篇小說發表于《青年文學》、《廣西文學》、ONE·一個平臺等。】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