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頭殺

臺風海高斯殺到深圳是上午十點左右，廖遠圖正在濟廣高速熱水服務區休息。廣東沿海臺風通常來自三個方向，從粵西湛江、粵東潮汕和深圳大鵬登陸。海高斯從粵西吹向粵東。廖遠圖從深圳南山小區居住的地下車庫出發，駕車朝粵東方向，走深惠轉濟廣高速，向福建龍巖方向行駛。臺風在后面追著他跑，到河源市境內的熱水服務區已有所衰減，沒有連根拔起大樹的氣勢，可會吹斷枝丫蹂躪莊稼。廖遠圖提前把車拐進服務區，連續開車三個多小時了，需要補給茶水、吃點飯，休息一會兒。服務區要求所有過往車輛只進不出，躲避海高斯，臺風過后再放行。

風咆哮著沖過來，抱緊一棵棵杧果樹狂搖猛晃。地面雨水奔涌，斷枝殘葉在停車場內撒潑打滾。服務區大部分停車位空著，雪白的車位線經過雨水洗刷顯得清晰又扎眼。狂風一陣一陣地掀起服務區大廳透明的塑料門簾。廖遠圖躲避不及，兩塊塑料條直接抽打到他肩膀上，躲閃時腳下一滑，差點摔倒。門口灌進大量雨水，廖遠圖的衣服被潑進來的雨水打濕，風一吹，不禁打個寒戰，渾身冷颼颼。他退回大廳，找個凳子坐下來，等雨停風住，再出發。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旁邊第二張椅子上，手里捏著紙巾，紅著眼睛，偶爾擦擦眼淚。大廳沒什么人，這個坐在椅子上哭泣的女人，顯得有些打眼。廖遠圖瞟一眼女人。女人的電話響起，鈴聲是《小行囊》：“這世界在撒謊，夢與想不一樣，受了傷想爹娘……”她掃一眼手機屏，鈴聲響了十幾秒，才點擊屏幕，接通電話。女人一邊接電話一邊擦干眼淚，一改剛才柔弱的模樣，語氣像脫落了棉球的棉簽棒，戳得耳朵生疼。把你老婆丟在服務區，算什么男人？兩個小時內，不把車開回來接我，我讓你后悔一輩子。外面風雨聲很大，撩起塑料門簾噼里啪啦地響，也沒能掩蓋住女人的賭氣話。

女人掛了電話，滿臉淚水滾滾而下，沒來得及擦，花了臉上的淡妝。女人轉過臉，背對著廖遠圖，兩個肩膀輕微地顫抖起來。

風雨漸弱，三三兩兩的車輛開始陸續駛離服務區。廖遠圖想等風停雨住再走，沒承想這一等，差不多兩個小時了。女人電話里怒懟的那個男人還沒有出現。女人中途離開過大廳，估計是去上洗手間，再回來時，妝容淡雅，手里的玻璃茶杯打了熱水，沒放茶葉。女人捧著茶杯，目光不時望一下大廳門外，透明塑料門簾被風捧起又放下，再捧起再放下，一條條相互糾纏著、碰撞著。雨點敲打在門簾和地面上喑啞的聲音，好似傷口隱隱約約疼痛的呻吟。廖遠圖尋思，此時，女人最期待的應該是她老公突然出現：一只粗壯的胳膊伸進來，一把撩開塑料門簾，一個板寸頭伸進來，目光在大廳里搜尋一遍，落在女人身上。男人大聲沖她喊道，老婆，別鬧了，求你了，跟我回去吧！她會沿著這個臺階邁步走到男人身邊，責備他，抱怨他，還用手狠狠掐他胳膊。男人一把摟住她的腰，拽她出門，在風雨中上車。

大廳里的人越來越少，女人低頭玩手機，廖遠圖推測，她可能在等老公回來，臺風天，開車慢，要多等會兒。突然，女人看著手機屏幕大聲喊道，混蛋！還把我拉黑了。

廖遠圖看向女人，她可能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大廳人雖少，但畢竟是公共場所。女人把手機塞進皮包里，胸部起伏，看來女人在克制情緒。門外的風小了，雨淅淅瀝瀝。大廳只有一家小型商店和一家賣快餐包子饅頭的店鋪在開門營業，其他商店都閉門謝客了。廖遠圖起身朝大廳門外走。他準備去停車場取車，繼續朝那個叫“清心谷”的旅游景區狂奔。爭取在天黑之前趕到，把剛才因臺風耽誤的行程追回來。他走到門口用余光掃一眼身后，女人跟過來了，在朝著他想要的方向走過來。他要如愿以償了。

其實，女人可以報警求助，新聞上有這種情況，警方會打電話給甩妻的男人，把丈夫教育一番，用警車送女人回到男人車上。后續夫妻關系和家庭氛圍不會進一步報道，但警方化解夫妻吵架的正能量新聞，會被廣泛傳播。廖遠圖明白夫妻關系沒那么簡單。感情有瞬間的感動和長期的積累，往往瞬間傾慕抵不過長期廝磨，歷久彌新更是難能可貴。自己這個年齡的體會是：賺到錢天高地遠幸福美滿，賺不到錢搜腸刮肚打折搶購。家是用錢構建的大梁，夫妻關系圍成墻壁和門窗，一旦沒錢，家就會坍塌。廖遠圖當下的焦慮，隨著一周前的工作變故越來越嚴重。他好想自己能像這個女人一樣，大哭一場，狠下心，來一次果斷的“告別”。我給你臺階，你偏不接，那就干脆一別兩寬。

廖遠圖在踏進淅淅瀝瀝雨幕的瞬間，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朝服務區里面的商店看，假裝忘記購買什么東西。女人猝不及防，地面濕滑，腳下來不及剎車，撞到廖遠圖身上。廖遠圖微微一怔，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忘記買紅牛了。

女人說，大哥，能不能帶我一程？

廖遠圖沒有理由拒絕女人。他讓女人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綁好安全帶。他沒有問女人要去哪里，這一程有多遠？他一直加油朝前開，導航里郭德綱多次提醒：“你不是開得太快，是飛得太低，趕快減速。”他心里只有一個目的地：清心谷，這個位于龍巖香蘭鎮紫霄山下偏僻山溝溝的風景區。他是在騙老婆說休假的第一天，刷抖音看到一個叫“蹦極小軍”的博主，被他直播蹦極所吸引了。翻看了小軍所有短視頻作品，廖遠圖最喜歡小軍的雙人跳。對于膽小有恐高的游客，需要小軍這樣專業的教練陪跳，獲得安全感，才敢從蹦極塔上飛身一躍。二十四五歲的蹦極教練小軍，陽剛帥氣，外形硬朗，跳姿優美，態度誠懇。對每一位游客，他都用心呵護，耐心鼓勵，深情擁抱。客人獲得勇氣，實現蹦極夢。

“有我在，你什么也別怕。”小軍安慰游客，“雙手抱著我的腰，把頭轉過來，靠在我胸前，三二一，走。”語言干脆，動作干練。他在帶著游客踏出跳板的瞬間，會習慣性左手護住客人的腰，右手護住客人的后腦勺，業界把小軍的這個連環動作稱為“摸頭殺”。一位網友留言：“不為一跳，就為一抱。”獲得十萬點贊。很多粉絲不遠千里去清心谷找小軍陪跳，來次蹦極，在縱身一躍里，感受小軍的溫情以待。這份短暫的安全感，足以回味余生，獲得面對未來的勇氣。

去找小軍蹦極的男性，大多想突破和挑戰自己，不乏成功者，在事業受挫、心里壓抑到快要自爆，去找小軍陪跳，徹底釋放一把。男人有些事，是父母妻兒都不便訴說的“混蛋憋屈事”，難受還算簡單，更多是找不到著力點、使不上勁的那種“男子漢之間才能懂的操蛋事”。蹦極瞬間失重，頭腦徹底放空，放下一切牽絆，是為了更好地重新來過。教練小軍說，男人三連跳的很多，最多的一位客人十連跳。男人內心的脆弱需要被打碎，獲得重塑的勇氣，來成就更優秀的自己。廖遠圖只想跳一次，說不上釋放，也談不上挑戰，更無須重塑，可仔細想來，這些其實都需要。自己任職的公司，是給電子芯片生產設備提供零部件的供應商。中美貿易戰大環境，作為核心技術的研發項目，卻被臨時叫停。項目組不解散，團隊成員不裁掉，是項目暫停，整個部門所有工程師，除個別借調到其他部門幫忙外，全部回家待命。公司隨時召集，隨時歸組。項目暫停期間，只發基本工資。不到一萬的月基本工資，在深圳怎么養家糊口？按月要還的房貸、車貸，哪里夠？一身技術沒法施展，不能創造財富，前途未卜，要死不活地吊著。公司內部會議宣布，若有人選擇辭職，會依法依規解除勞動合同。可一時半會兒，也難找到合適的技術崗位。擔心妻子壓力大，廖遠圖回家騙妻子說，公司安排休年假。一個星期后，在家無聊至極的廖遠圖再次跟妻子謊稱，公司安排他去福建龍巖出差，開自家奧迪越野車，來回有油費補貼。

廖遠圖沒想到這天遇到臺風海高斯，半路上還遇到一個情感受傷的美麗女人。容易受傷的女人大都是善良的女人。女人的可悲之處在此，無怨無悔;女性的偉大之處也在此，為母則剛。廖遠圖不禁想起妻子，兩個孩子的養育過程，把她折磨成母性十足的偉大女人。他曾經沖上高中的叛逆兒子吼，等我們老了，你可以不養我，但一定要好好待你媽。上小學的女兒一旁糾正他，對爸爸媽媽都要好。要買煙給爸爸抽，買酒給爸爸喝。還要買好看的衣服給爸爸穿，爸爸最帥。

廖遠圖想起女兒說話時的表情，幸福得渾身酥麻，所有的苦累憋屈和艱辛，都冰雪融化。無論自己身在何處，有多晚，有多逍遙，只要電話里聽到女兒的聲音，微信視頻里看到女兒有說有笑的模樣，他只能就范，趁早回家，做個乖爸。他眨眨眼睛，噙住淚水，輕踩剎車，降低車速，控制好車輛。他深知這個乖巧伶俐的女兒，是自己難以越過的情感坎。可愛又心疼爸爸的乖女兒，拿捏住了自己的“七寸”。

你有孩子嗎？廖遠圖不知道該怎么跟女人說話，問孩子總能引起女人的興趣。

女人側過臉，看看廖遠圖，又轉過臉看前方，沒有接話。

廖遠圖默默開車，慢慢生出愧疚，不該用孩子來綁架一個受傷的女人。女人真不容易，在男人那里受了傷，周圍的人都用孩子來勸慰女人，這哪是安慰，簡直就是絞索，纏住女人，受傷了不能躲，不給跑，綁起來，繼續挨刀。

女人用紙巾擦眼淚時，廖遠圖才覺察剛才的問話，可能勾起女人的傷心事。廖遠圖深踩油門，想讓女人在汽車高速的奔馳中，暢快地釋放內心的悲傷。

距離梅州蕉嶺服務區還有五公里時，女人的情緒逐漸平復。廖遠圖把手機導航目的地紫霄山清心谷旅游區放大，意在告知女人，這是前往的目的地。

有什么好玩的？女人問。

廖遠圖說，你玩抖音嗎？

女人回，你去見網友？

你搜蹦極小軍。廖遠圖說。

女人用手機搜出了博主，正在直播蹦極。小軍和另一個教練正在蹦極塔上給游客穿裝備，下身穿褲衩樣一套，上身穿背心樣一套，兩套安全裝備在腰上會合，再扣上安全環，雙保險。女人看了幾分鐘直播，不太感興趣，側過臉問廖遠圖，就這個嗎？

你看看他的作品。廖遠圖被這個有著千萬粉絲的教練所吸引，是因為他發布的蹦極短視頻，相信這個為情所傷的女人也會產生共鳴。

女人逐一點開他的短視頻，唯美的畫面，動情的文案，瀟灑的跳姿，治愈的“摸頭殺”陪跳，配上深情的音樂。女人邊看，邊感同身受地嘆道，為情所困的女人真不少。

女人翻開兩個月前小軍發布的一個短視頻，側著給廖遠圖看。那是個穿著藍色坎肩上衣的女游客，披肩發扎成馬尾，站在蹦極跳臺口，滿臉淚水地說道，十四年，夠了。說完這話，她低頭看一眼蹦極塔下的湖水，把頭靠在小軍胸前，生無可戀。小軍心疼這位姐姐，一手緊緊摟住她的腰，一手輕柔呵護她的頭，深情地說道，姐！好了，走吧！慢鏡頭里，兩人輕盈一躍，碧綠碧綠的湖水背景里，一起安穩地墜落。配樂是女歌手空靈又深情的《成全》片段：我對你付出的青春，這么多年，換來了一句謝謝你的成全……文案是：一句簡單的“十四年，夠了……”，包含了多少辛酸和無奈。這個視頻，讓手機屏幕前的千萬粉絲心痛不已。女人把這個作品反復看了好幾遍，流著淚說，她十四年，我十二年，這位姐姐受夠了，我什么時候是個頭啊。女人有些激動地說，為什么被熟悉的枕邊人所傷，卻要到陌生人那里尋求短暫安慰？男人怎樣才能懂自己的女人？女人進一次手術室，生一次娃就知道什么叫生死，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女人不是怕男人，是愛。是愛他。是愛這個家。至此，女人已是聲嘶力竭。

廖遠圖把紙巾盒遞過去，女人接過來順手放到擋風玻璃前。她雙手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等把生我的人送走，把我生的人養大，我就去跳一次，不綁安全繩，永遠不被拉上來。

廖遠圖再次把車速降下來，平穩前行。他想讓女人好好地痛哭一場。

到蕉嶺服務區，廖遠圖把車拐進去，里面空空蕩蕩，隨便找個車位停下來，風小了，雨停了。廖遠圖讓女人下來活動活動，自己去給車加油，上了廁所，打好開水，簡單吃了點飯，稍作休息，回到車旁。他看著女人，沒有按下車門遙控鎖。

給家人打個電話吧！廖遠圖提醒她。

都把我拉黑了，還怎么打？看來女人還在生氣。

打給孩子吧。廖遠圖堅持。

女人停頓了一小會兒，側過身，把目光拉長，看著高速路上滾滾車流，雙手抱在胸前，平靜地說，我不想讓三個孩子知道這事。你把車門打開。我把手袋拿下來，你走吧。

廖遠圖不說話，點支“好日子”香煙，用力抽，也不開車門。女人不看他，他會時不時看看女人。煙抽到一半，他想起一句話，柔弱的人心硬起來，你連跪下來道歉的機會都沒有。廖遠圖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尖踩上去，狠狠地蹍了蹍，柔和地對女人說，上車吧。

按下車門中控鎖，廖遠圖把車開上梅龍高速公路。他為之前對女人有那種非分想法感到羞愧。他側過臉，誠懇地看看女人，請求道，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女人生孩子的過程？

廖遠圖把目光迅速轉移到車前方，補充道，我老婆給我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每次生產，我都被公司派到外地出差。等我匆忙趕回，他們已經出院回家了。你說女人生孩子就像“死了一回”，到底是怎樣的體驗？

女人看看車外一閃而過的風景，看看車內的廖遠圖。這個偏瘦的男人，從側面看有些英俊，歲月的滄桑在他頎長的脖子上刻下一圈圈松弛的折痕。

我是認真的。廖遠圖不敢多看女人。他心里有點發虛，怕四目相對，女人看出自己內心“曾經的忽視和冷漠”，就是而今，他依然會不經意滋生出對發妻的“厭煩和不滿”。修為讓人學會了克制，可眼神會泄露秘密。

女人瞄著廖遠圖，似乎在確認他的誠懇。她在思考該如何回答陌生男人的問題。當一個男人真心實意想了解女人生孩子的過程，就說明這個男人真的成熟了，起碼渴望成熟。男人成熟，從學會照顧妻兒開始。女人說完這句鼓勵的話，把目光從廖遠圖臉上移開，看向前方，身體靠在椅背上，反問道，你覺得男人很有錢，但沒有家庭溫暖，能算成功嗎？廖遠圖驚訝之余回應道，兩個人抱團取暖去掙錢，算不算？

女人把目光再次投向廖遠圖，心想，這個悟性高的男人有點意思。

她平靜地接著說，女人為家庭付出的多，如果男人不能理解，不懂體諒，還一味責備，這個男人就是這個家庭的破壞者。他要親手毀滅自己辛辛苦苦建起來的這個家，可他自己卻沒有絲毫感知，沉浸在別人對他“成功人士”的恭維中，膨脹得忘了初心。廖遠圖后背發涼。他突然想起妻子這些年，放棄自己的職業發展，在家帶孩子照顧老人，直到小女兒上學后，才再次找工作掙錢，補貼家用。自己曾嫌棄過她的落伍、記憶力變差、不思進取。“你看你現在成什么樣了？”這句話像刀子，不知輕重地扎進妻子的心里。

女人娓娓道來，其實女人所需不多，男人對她說話柔和點;在她難受時給她一個擁抱;在她焦慮時拍拍后背安慰說，有我呢;在她胡攪蠻纏時，能明白她只是想釋放一下。可女人的生活內容是復雜的，照顧老人孩子，處理親朋鄰里關系，瑣碎、繁雜。如果女人也在職場，還要跟男人一樣努力，窮盡心力。女人說話越平靜，廖遠圖心里對妻子產生的愧疚感越強烈。結婚十六年來，年輕時熾烈的愛情日漸被消磨，讓他逐漸進入到努力掙錢的狀態。四十不惑之后，才慢慢明白夫妻溫情和家庭溫暖是多么重要。這幾年，才開始在妻子的抱怨里反思自己：好像以前沒怎么照顧妻子的感受。“哪個家庭不是這樣？”這句經典的傷心話，讓妻子在掙扎中接受了現實，還讓身在福中的自己誤以為理所當然。

車上，廖遠圖跟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各有各的故事。一路上有個伴說說話，聊聊天，總比一個人開車跑七八百公里要好。

公路指示牌提醒，還剩八公里就到清心谷景區，路上沒有車，也看不到人。廖遠圖把車速降到四十邁，側過臉看一眼女人說，謝謝你。女人被他莫名其妙的感謝逗樂了。這次行程中，她第一次笑起來，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為什么男人都要別家女人來教呢？當然，他要遇到一個正派的好女人。說完，仰起頭，身體靠在座椅背上，目光看著前方，沉默起來。

紫霄山地處廣東和福建交界處，鐵觀音茶的產地之一，平均海拔七百多米，云蒸霞蔚，清心谷景區坐臥在紫霄山脈的四個山谷之間，幽靜濕潤，溪水潺潺，蹦極塔就建在紫霞湖邊。清澈的細流從山上注入湖里，在紫霞湖另一邊悄無聲息地流出，兩股細流像兩個親密無間的戀人，低聲淺吟，一唱一和。又像牛郎織女，不知今宵何夕，盼能深情相擁。蹦極跳臺伸到紫霞湖上空，人從五十八米高空，一躍而出，在紫霞湖面上完成優美一跳。

清心谷景區實行實名制購票，廖遠圖才知道女人叫黃美霞。兩個同樣來自深圳的男女，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夫妻或是戀人。廖遠圖把車直接開到景區里面，遠遠看到蹦極塔，有些小興奮地說，看那邊。可能是星期一，景區內顯得有些冷清。蹦極塔下面有很多空車位，停好車，廖遠圖說，黃小姐，下車吧。她說，廖大哥，叫我阿霞。

站在紫霞湖邊，阿霞長長吁了幾口氣，感嘆道，空氣真香，甜絲絲的。好想一個人在這里停留幾天，什么也不想。有微風從湖面輕柔地吹過來，阿霞把披肩的頭發用手捋一捋，甩到背后，仰起頭，目光停留在遠山山尖和天空之間。

廖遠圖給妻子打電話，接通后，妻子先開口問，干嗎不發微信？廖遠圖笑嘻嘻地說，打電話問候顯得重視嘛！妻子電話里也笑起來，說，發什么神經？現在到哪兒了？吃飯沒有？廖遠圖心里一動，突然就明白了阿霞說的，女人的需求真的很少，也很簡單。他的喉嚨突然就有些發緊，稍作停頓，一本正經地說，就是主動跟你匯報行程，免得你查崗。說完這話，覺得自己有點“用力過猛”。妻子電話里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反問他，不視頻，打電話，旁邊是不是有美女？廖遠圖說，不止一個，好多，就沒一個看上我的。妻子話鋒一轉說，出差在外，注意安全。少喝酒，別熬夜。照顧好自己。廖遠圖說，嗯！知道。你在家辛苦了。廖遠圖是發自肺腑地說這句話，此時此刻，他突然體會到妻子的艱辛。兩個孩子，大的兒子讀高中，住校，周末才回家一次。小的女兒念小學，每晚要輔導作業，她還要上班。好不容易一個周末，都沒時間睡個懶覺，住校的兒子回家，妻子從周五晚上一直忙到周日下午。“媽媽的味道”是妻子和孩子們的約定，其實廖遠圖心里清楚，在家吃飯省錢。孩子們也樂意，“老媽的廚藝越來越好。”兩個孩子把這句話時常掛在嘴邊。

幽靜的景區，一臺車，兩個人，特別顯眼。蹦極塔下面的鐵皮辦公室里走出來一個女孩，熱情招呼他們，來蹦個極吧。

你請我坐車，我請你蹦極。阿霞對廖遠圖說，語氣誠懇又堅定。

這……那……廖遠圖想拒絕，說點客套話。阿霞微笑起來，沖著售票員說，謝謝這位大哥一路上對我的照顧。我來個教練陪跳。廖大哥你是單人跳，還是一樣要陪跳？

售票員不好意思地說，姐，半個月前，陪跳項目被禁止了，也取消了雙人跳。阿霞說， “蹦極小軍”抖音視頻里不是有陪跳嗎？“摸頭殺”那種。她還調皮地逗售票員說，不為一跳，就為一抱。售票員有點緊張地解釋道，姐，陪跳，我們教練還能多點收入，近期上面突然通知，叫停了陪跳，只準一個人跳。售票員轉而鼓勵阿霞說，姐放心，有我們教練手把手教，姐姐肯定能跳出優美的姿勢。教練還給你免費拍攝慢鏡頭視頻，姐發個朋友圈，讓大家給你點贊。小姑娘招攬生意有一套，笑嘻嘻地說，姐跳完，可以和小軍教練免費抱一抱。陪跳還費錢。

阿霞被小姑娘這話給逗樂了。沒有鐵漢柔情小軍教練“摸頭殺”陪跳，是一種遺憾。廖遠圖鼓勵阿霞說，我先跳，打個樣，你也可以的。

坐垂直電梯到蹦極塔頂，小軍和另一位教練笑臉相迎，塔上只有他們四人。風從山那邊吹過來，太陽在山尖上即將歸去，七月的紫霄山夕陽西照，潮濕幽靜中熱浪褪去，深山的涼意暫未登場。站高遠眺，群山環抱，如果不低頭看下面的湖水，并不覺得害怕，這一看不要緊，阿霞急忙雙手抓住蹦極塔上的鐵欄桿。教練從容地帶領他們過去穿好裝備，掛上安全彈性蹦極繩。小軍教練叮囑，絕對安全，請放心。聽我的，腳不動，腿不彎，胳膊伸直，雙手打開，直直地朝后倒下去，跳出漂亮的姿勢。

廖遠圖站在蹦極塔跳臺口，張開雙臂朝后倒下去，閉上雙眼，原想通過蹦極釋放這些年工作生活的壓力，但現在卻想積攢更多力量，面對未來。在快速墜落的過程中，學會生長出飛翔的翅膀，獲得直面現實的勇氣，照顧好家人。在被拉上去之前，吊掛在半空中的廖遠圖，伸手一摸臉，才發覺自己滿臉淚水，無形中獲得涅槃的勇氣。

阿霞在跳下去的瞬間，大聲尖叫，啊——余音在湖面上空撕心裂肺地回蕩。人有時候，突如其來的情緒，往往是積攢了很久的委屈。

從蹦極塔上下來，走到寬闊的停車場，阿霞突然站住，轉身對后面的廖遠圖說，我老公的車。

在廖遠圖的黑色奧迪車旁，停著一臺白色的路虎越野車。一個一米七不到的黑胖男人，從車上跳下，朝他們走過來，低聲怒吼道，你害得我通過交警，才跟到這里來。黑胖男人走近阿霞，在阿霞和廖遠圖還沒反應過來時，黑胖男人突然出手，一把抓住阿霞頭發，一拳打到她臉上。鮮血從阿霞的鼻子里噴涌而出，阿霞頭暈目眩地倒在地上，一片空白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蹦極小軍教練“摸頭殺”的動作。那是男人用寬大的手掌在女人害怕和恐懼時，呵護女人的腰部和頭部，給她信任和安全。

廖遠圖沖上前，拉開男人，擋在他們夫妻倆中間，護住身后的阿霞。他很想沖男人大吼，是個爺們就不要打你的女人。

我連你一起收拾。黑胖男人揮舞著雙拳沖過來，廖遠圖怒目圓睜，突然發力，伸出雙手，把直挺挺沖過來的男人朝外推開，男人硬邦邦地甩出去，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黑胖男人坐在地上，掏出手機，叫罵道，我報警，你們給我等著。

廖遠圖也掏出手機，撥打了急救電話。他想，先把阿霞的傷情看看再說。有時候相遇是緣分，亦是劫數。廖遠圖心里冒出對阿霞的憐惜，不同于對妻子的愧疚。

阿霞從地上站起來，上衣、下巴、嘴角和臉上都是血，她用手摸一把還在流血的鼻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沖黑胖男人冷冷地吼道，十二年了，夠了。

【周家兵，祖籍湖北隨州，現居深圳。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有中短篇小說、散文等發表于《文藝報》《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北方文學》《邊疆文學》《廣西文學》《散文百家》《特區文學》《當代小說》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轉載，入選多種文學作品集。出版短篇小說集《亞泰的密室》。獲第二、第三屆全國青年產業工人文學獎，《廣西文學》2019年度優秀作品獎。】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