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翦伯贊先生是我國最早運用馬克思主義闡釋歷史的學者之一,先生治學嚴謹,著作宏富,史學成就極高,與郭沫若、呂振羽、范文瀾、侯外廬并稱“馬列主義新史學五大家”。除此之外,翦伯贊還是位才華橫溢、文采風流的詩人與散文作家。他的文學作品不僅有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更與歷史巧妙結合,內容與形式和諧統一。然而,相比于其學術成就,他堅持真理、實事求是、剛正不阿的良史風骨更是備受推崇和頌揚。著名史學理論家王學典稱翦伯贊“留給史學界的最珍貴遺產莫過于他的良史人格”。
翦伯贊先生早年勵志求學,他5歲入私塾,6歲入清真小學,14歲入常德中學,18歲中學畢業后入武昌商業專門學校。1919年夏,畢業后回母校常德中學任英語教師。1924年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研究經濟,并開始研讀馬克思主義著作。1925年冬回國,次年春來到北京,于3月18日參加了青年學生和市民為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和段祺瑞政府賣國行為而舉行的示威游行。在政府門前,游行隊伍遭到反動軍警的槍擊,死傷200余人,釀成了著名的“三·一八”慘案。翦伯贊的帽子亦被子彈打穿,他認為這樣的政府必須要推翻,于是懷著悲憤的心情南下。1926年冬天,他投筆從戎,在長沙參加了正在北伐的國民革命軍,任總政治部特派員。
1927年春,先生受政治部委派,策動山西督軍閻錫山和綏遠(今內蒙古自治區中部、南部地區)都統商震響應北伐。他自上海取道天津、北京,4月初至太原。蔣介石在上海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組成南京“國民政府”,瘋狂屠殺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閻錫山態度動搖,翦伯贊多次去訪談不得要領,便于6月間到歸綏(今內蒙古呼和浩特)。商震初時態度尚好,可是汪精衛在武漢發動了“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后,和蔣介石勾結,亦瘋狂屠殺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商震受閻錫山節制,態度也有變化。他接到閻錫山的電報,命他立即逮捕翦伯贊。晉軍名將商震是位有正義感的將領,未執行命令,而是勸翦伯贊離開綏遠。先生遂經大同、轉北京,逃亡至上海,從而幸免于難。
大革命失敗后,以蔣介石為首的新軍閥在中國建立了反動統治。中國要向何處去?這在當時許多人的心中畫了一個問號。一批為蔣介石統治服務的知識分子宣傳中國已革命成功,并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因而反對繼續革命。但許多革命知識分子則認為,中國仍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應當繼續進行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這一爭論在中國的意識形態領域發展為關于中國社會性質和社會歷史問題的論戰。在歷史學家呂振羽等人的影響下,翦伯贊先生開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潛心研究中國社會和歷史問題,積極參加了“中國社會性質論戰”,在此期間他提出“中國農村社會的本質是封建的生產方式,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必須在無產階級領導下進行新民主主義革命”等重要論斷。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大舉侵略中國,翦伯贊又積極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他連續發表《世界資本主義高度發展中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暴行》《走到反帝國主義的最前列》等論文,還與呂振羽合著《最近之世界資本主義經濟》,揭露批判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反動本質及其侵略我國的滔天罪行。先生以著作論文為武器,抗擊日本侵略者,展現了青年學者的拳拳愛國心。
1933年春,先生在天津意租界被捕,后被驅逐出境,逃到上海。他在上海遇到中共重要干部董維鍵,董維鍵建議他設法爭取國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長覃振同情革命,做一些掩護和營救工作。隨后翦伯贊來到南京任覃振的私人秘書,繼續從事抗日救國宣傳和學術研究。1937年5月,先生在南京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這時候的先生,不僅僅是歷史學家,還是馬列戰士。他一面在特務橫行、暗無天日的蔣統區,以馮玉祥、覃振等國民黨政界、軍界、文化界許多重要人物為統戰對象,長期開展統戰工作,一面在抗日烽火中開展歷史研究,并著書撰文,在國統區公開宣傳馬列主義,宣傳抗戰,強烈譴責國民黨漢奸賣國賊,公開歌頌毛澤東、朱德和工農紅軍。面對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翦伯贊憤言:“暴力對于學術是沒有用的,真正的學術,決不會服從刀劍的指揮,更不會變成政治的婢女。”
在抗戰的烽火硝煙中,先生仍不忘治學。七七事變后,翦伯贊任南遷的北平民國大學教授,出版了《歷史哲學教程》一書,這是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著作,被譽為“唯物史觀派學術史上的豐碑”,奠定了他在“新史學”理論研究的崇高地位。
1938年,抗日名將馮玉祥隨民國政府西遷到陪都重慶。作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的他,十分尊重學者,在文化界擁有很多朋友。為了學習中國歷史,馮玉祥請翦伯贊先生為自己講歷史課。當時,翦伯贊任“中蘇文化協會”總會理事兼《中蘇文化》副主編,并經常到陶行知的“育才學校”授課。他還在周恩來的直接領導下,在上層政治領域和文化教育界,做了大量統戰工作。翦伯贊給馮玉祥講課時,總是廣征博引,妙趣橫生,且能以古喻今,深入淺出,很受馮玉祥的歡迎。
有一次,蔣介石到了馮玉祥的住處,看見客廳內聚集了不少人,一直提防馮玉祥的蔣介石很敏感,以為馮玉祥在開什么“小會”,頓露不悅之色。看到蔣介石不期而至,馮玉祥連忙站起來對蔣介石說,“今天是我請翦伯贊先生給我們講歷史課。”說著便拉著翦伯贊的手,將之介紹給蔣介石。蔣介石見此情,連聲說:“好,好,好,你繼續講,今天我也是來聽你講課的。”誰知翦伯贊卻慢吞吞地說:“對不起,現在已經到了下課時間。”蔣介石碰了一鼻子灰,十分尷尬。翦伯贊不畏強權的學者風骨由此可見一斑。
1940年1月,皖南事變發生,重慶一片白色恐怖。馮玉祥上了峨眉山,翦伯贊的其他兩項職務均被撤銷。他根據周恩來的部署,按照“勤業、勤學、勤交友”的方針,閉門著書,開展學術活動,做好統一戰線工作。他這時被郭沫若聘為文化工作委員會專門委員,經常被請到文工會做學術講演。1942年2月17日,郭沫若給他寫信說:“日前蒞城講學,窮搜博覽,析樓規宏,聽者無不贊佩,誠為我輩壯氣不小也。”
1942年夏,先生著手撰寫《中國史綱》第一卷(先秦史),約30萬字,半年脫稿;又用一年多時間撰寫出第二卷(秦漢史),約46萬字,兩書相繼出版,史學家稱為“水平最高”,更奠定了他“馬克思主義通史體系締造者”的地位。
他還根據政治需要,發表論文60余篇,著名的有《論兩宋的漢奸及傀儡組織》《論明代倭寇及御倭戰爭》《桃花扇底看南朝》等。這些論著的學術價值都很高,各篇論文又都有譴責日本帝國主義的野蠻侵略,揭露批判國民黨反動政府的黑暗腐朽及其對日妥協、投降的作用。1945年8月,抗日戰爭勝利。8月28日,毛澤東自延安飛到重慶,與蔣介石談判“和平建國”問題,翦伯贊協助毛澤東、周恩來做馮玉祥、覃振及其他一些高級民主人士的工作。在次年1月舉行的中國政治協商會議期間,他被中國民主同盟代表團聘為顧問。
新中國成立后,翦伯贊很重視新中國的文化建設,重視改造舊史學,建立馬克思主義的新史學。1959年,北京中國歷史博物館落成,先生提出以“戰國封建論”的觀點來布展,從而解決了一個布展時歷史分期的難題。除去歷史研究,先生還積極參與歷史教育。1958年1月,先生參加周揚召開的關于編寫中國歷史教科書的座談會,他為了滿足周先生的要求,從北京大學歷史系教師中抽調部分人力支持編寫,先生以這樣的方式支持著中國歷史教育。1961年春,先生兼任全國高等學校歷史教材編審組組長,主編通用教材《中國史綱要》和《中國古代史教學參考資料》《中外歷史年表》等,這些教材沿用至今。
20世紀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初,極左思潮肆虐,對學術、文化教育、政治經濟都造成嚴重危害。就在這時,翦伯贊先生為了維護馬克思主義的純潔性,為了維護實事求是這一重要原則,他毅然逆風而行,勇敢地對極左思潮展開激烈斗爭。正如他說的那樣:“不管時代如何苦難,我總是走自己的路。”
翦伯贊先生在戊戌變法的風云中誕生,在民主共和的思潮中啟蒙成長,在北伐的烽火中初顯革命品質,在抗日的硝煙中緊跟共產黨踏上救國救民的光明征途。新中國成立后,在反“左傾”的斗爭中又一馬當先,堅持和捍衛最正確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路線,樹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典范。可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這樣的錚錚鐵骨和對歷史學術的責任感讓他在動蕩的時代中隕落史壇。先生生前最愛梅花,而他也堅持真理,不畏強暴,正如梅花一般,錚錚傲骨遺世而獨立。梅花傲雪,這就是一代良史翦伯贊的精神風骨!
往事如煙而去,往事也并不如煙。如今,很多人對翦伯贊這個名字已經很陌生了,撣去歷史的塵灰,回望翦伯贊先生的一生,這是學術的一生,教育的一生,也是追求真理的一生。先生追求真理、追隨社會主義的革命精神,遺大投艱、取精用弘的治學態度,獎掖來者、惠澤后學的長者襟懷,是留給歷史最寶貴的財富。云山蒼蒼,江水茫茫,先生風范,山高水長。先生雖已離開,卻從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