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
美國和中國正在卷入一場競爭,這場競爭可能比包括冷戰在內的現代史上的任何其他國際競爭都更持久、更廣闊、更激烈。在中美兩國國內,對這場競賽可能升級為公開沖突的擔憂越來越多。在過去的十年里,華盛頓的共識已經決定性地轉向了對北京采取更具對抗性的姿態,這一進程在特朗普政府期間達到了頂峰。
近期,美國政府的輪替傳遞出不同基調,但并未出現實質性的政策調整。拜登政府今年3月發布了《臨時國家安全戰略綱要》,聲稱中國“是唯一有潛在能力將其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力量結合起來,對穩定和開放的國際體系發起持續挑戰的競爭對手”。華盛頓的許多人認為,這種對中國更強硬的新共識,是對北京方面更自信、甚至更加咄咄逼人舉動的回應。
正如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今年2月與美國總統拜登的首次電話交談中所指出的,中美兩國關系應該以“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原則為指導。大多數中國觀察家現在認為,美國受焦慮和嫉妒的驅使,正以一切可能的方式遏制中國。盡管美國的政策精英現在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觀點是如何在中國扎根的,但他們中的許多人忽略了一個事實,即從北京的角度來看,是美國——而非中國——培育了這種新的對抗氣氛。更好地理解這些對當代歷史的分歧觀點,將有助于兩國找到一種方式來管理彼此之間的競爭,避免一場誰都不想要的嚴重沖突。
面對一個更自信的中國
不難理解為什么美國官員將中國視為競爭對手。大多數分析人士估計,到2021年底,中國的GDP將相當于美國GDP的71%左右。與此同時,中國已經取代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外國投資目的地。美國人越來越覺得,在與中國的競爭中,勢頭是在北京一方。
隨著中國變得越來越強盛,美國政治人物為了展示強硬,不僅利用各種議題抹黑、攻擊中國,還挑起美國公眾對華的恐慌。皮尤研究中心的數據顯示,截至去年秋天,74%的美國受訪者對中國持負面看法,創下了歷史新高。在一定程度上,這可能反映了一種代際轉變。年紀稍長的美國人傾向于把他們的同代中國人視為學生或后進的伙伴,認為中國人渴望學習美國的經驗。然而,年輕一代的美國人面對的是一個更加自信的中國,他們對同代的中國人可能不那么傲慢,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沒那么共情。
中國的崛起是令美國頭疼和焦慮的一個根源。對中國來說,國家地位的上升毫無疑問是自信的來源之一。在與華盛頓打交道方面,中國官員也越來越有底氣。今年3月,中美高層對話在阿拉斯加舉行,雙方開場充滿火藥味的那一幕成為許多媒體的頭條新聞。
此外,在過去的一年里,與美國的一系列鮮明對比提升了中國的信心。中美在應對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方面的表現,孰優孰劣已在數據上見分曉。在累計感染人數和死亡病例數方面,美國目前仍是世界第一。近年來,美國源源不斷地爆發大規模槍擊事件、警察暴行和城市騷亂——這種程度的混亂和暴力在中國是不存在的。1月6日暴徒襲擊美國國會大廈,他們試圖推翻特朗普敗選的結果。這一事件凸顯了美國社會和政治的高度不穩定——特別是與中國制度的有序和可預測性相比。美國社會經濟不平等、種族和族群分裂以及經濟停滯都是當前國際媒體包括中國媒體頻頻提到的話題。人們還注意到,冷戰后許多效仿西方模式的發展中國家,發展態勢并不好?;谏鲜鲈颍S多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覺得完全有理由以一種自信、甚至是敢于藐視對方的必勝信念,應對來自美國的壓力。
對美疑慮為何上升?
在中國最近對美國強硬態度的背后,還有著更深層次、更加久遠的根源。在不少中國人眼里,美國干涉中國內政一直是對中國主權和國家安全的最大威脅,其目的是改變中國的政治制度。美國人往往沒有意識到,歷史因素對中國民眾的重要性,對他們關于華盛頓的看法有多么大的影響。
1949年中國共產黨掌握全國政權,美國為了遏制和孤立中國,中美政治、經濟和文化聯系由此中斷。不久之后,中國就在朝鮮戰爭中直接與美國作戰。上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注意到,美國及其盟友支持匈牙利和波蘭發生的反共叛亂。在接下來的20年里,防范西方顛覆,防止向西方式資本主義和民主化方向發展的“和平演變”,繼續成為中國的一個首要任務。
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政策開啟了中國舉世矚目的經濟轉型,并帶來中美關系升溫。到80年代,兩國間的商業活動和民間聯系蓬勃發展。然而,更緊密的關系也讓中國人懷疑美國人有意在中國內部播下異議的種子,后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也證實了中國對美國意圖的擔憂。
美國對其眼中“中國潛在不穩定地區”的干涉,尤令中國憤怒。美國在涉疆涉藏涉港議題上的相關政策及對中國展開的各種抹黑和攻擊,是中國對美疑慮的另一個長期根源。
最后,沒有別的議題比美國對臺灣的定位更能牽動中國的對美疑慮。幾十年來,華盛頓的一個中國政策總體來說起到了在臺灣問題上管控分歧、預防中美沖突的預期效果。但可能導致擦槍走火的險兆事件時有發生,一個中國政策緩和緊張的效用正在逐漸減弱。尤其是,近年來華盛頓在臺灣問題上開始突破原有底線。
在北京看來,美國所有這些煽動分歧和擾亂中國的企圖,是美“西化”和“分化”中國整體戰略的一部分,以此阻止中國成為強盛國家。
對于那些被認為干涉中國內政的美國行為,中國的反應不限于憤怒的口頭抗議。反制措施包括,制裁那些被中方認為正在從事反華活動的美國官員、機構和個人。而對美國干涉中國事務的警惕,部分塑造了中國捍衛自身利益的全面、長期的戰略。傳遞的信息十分清晰:中國不會被嚇倒。
兩個秩序,兩大現實
中美關系圍繞兩個秩序展開:中國維持的國內秩序與美國企圖領導和維持的國際秩序。從2018年開始至今,中美關系螺旋下降。在此之前,華盛頓和北京一直維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美國不公開試圖破壞中國的國內秩序,作為回應,中國不蓄意削弱美國領導的國際秩序。在這個相互理解的框架下,兩國商業和人文交流逐漸擴展,并達到相互依存的程度。另外,中美兩國在各種全球問題上開始協調與合作,例如打擊恐怖主義和應對氣候變化。然而,隨著美國看似要下決心削弱中國,以及他們認為中國有意在更廣泛的領域挑戰美國對國際機制的領導權和西方價值觀,當前中美之間這種默契已不復存在。
為了避免沖突,中美需要接受兩個基本現實。第一個現實是:中國共產黨在中國人民中間享有巨大威望,中共權力根基不可動搖。盡管在國內仍存在一些挑戰,如經濟增長放緩、人口老齡化,以及有待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但在可預見的未來,共產黨的領導無法撼動。迫使中國改變其政治體制的外部壓力是無效的,甚至還可能促進國內團結并激起反西方情緒。第二個現實是,在塑造全球秩序方面,當下美國仍將是最強大的行為體。美國面臨的問題顯而易見:
種族矛盾尖銳,政治極化,社會經濟不平等,以及同盟被削弱。然而美國的實力源自其多元性、創新文化和公民社會的韌性,這些因素并未改變。
有鑒于此,中美兩國應遵循中方長期以來提出的“相互尊重”的路徑。中美兩國將繼續在很多領域競爭,但應避免在誰能更嚴厲地指責對方和誰能生產最具殺傷性的武器這些領域競爭。
為了防止競爭演變為災難,需要特別關注兩個議題。第一個是臺灣問題。臺灣問題被視為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核心;美國則從國際承諾和安全利益的角度看待臺灣。然而,在此問題上兩國具有共同利益:維持和平。如果華盛頓堅持其一個中國政策,不公開支持臺灣獨立,北京將很可能繼續尋求和平統一臺灣,除非臺灣當局觸發大陸《反分裂國家法》中的一些條款迫使大陸動武。
第二個重要議題是中美經濟競爭。這個議題所造成的問題范圍更加廣泛,處理起來也比較棘手。在特朗普政府發動貿易戰之前,美方對他們認為的“中方的不公平貿易和技術政策”抱怨越來越大。然而,中美這兩個經濟體的相互捆綁已變得如此之深,以至于經濟和技術“脫鉤”將會造成巨大損失和前所未有的不確定性。
當前,北京正強調經濟自力更生和自主創新。與此同時,華盛頓正忙于應付其正在抬頭的民粹民族主義思潮,這種思潮在特朗普那里的體現是“美國優先”,在現在的拜登政府那里的部分體現是“中產階級的外交政策”。中美兩國正加緊提升自身經濟競爭力并謀求相對優勢。
中國應加快改革,從而獲得更多的外貿、投資和專業技術,這也是中國“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應有之義。加強國內生產和消費會鼓勵外資更大程度地融入中國工業供應鏈和消費市場,進而推動建設“開放型世界經濟”。擁抱國際經濟融合,反過來會鞏固中國國內秩序,因為經濟的高速發展能提高中國政府的聲望。中國會遵守(或適應)那些從長遠來看有益于其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和環境安全的國際規則。對美國而言,則應該對捍衛現有秩序的可能后果進行反思。真正的自由主義秩序應更加包容,能夠顧及非西方社會的價值觀,以及同華盛頓共享價值觀的伙伴國之外的其他國家的利益。美國干涉阿富汗和中東的失敗案例,應是美國認知其權力局限的一副清醒劑。
如果中美不能管控好彼此之間的競爭,整個世界將面臨分裂、動蕩和沖突。打造相互尊重的第一步,是嘗試理解中美互疑的根源?!ㄗ髡呤潜本┐髮W國際戰略研究院院長、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學術委員,因篇幅所限文章有刪減)
環球時報2021-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