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史記》寫孔子,有《孔子世家》,相當詳細地介紹了孔子一生。關于墨子,則只在孟子和荀子的傳記后面,附了這么一句話:“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并孔子時,或曰在其后。”墨子的主張,司馬遷只介紹了六個字,“善守御,為節用”,沒有大家最熟悉的兼愛。
墨子出身大約比較卑微。說到孔子,有關于孔子祖上有多高貴的傳說,墨子的祖宗是誰,卻向來無人提起,可見沒什么可夸耀的地方。《墨子·貴義》中有這么一個故事:墨子到楚國去,游說楚惠王。楚惠王表示自己年紀大了,不能實行墨子的主張。這當然是婉拒的客氣話,后來楚惠王派了穆賀見墨子,倒是說了實情:您的見解誠然很高明,但我們楚王是“天下之大王”,恐怕會認為您的主張是“賤人之所為”,所以不能實行。墨子當然不服,回應說∶聽取建議的時候,只看是否可行罷了。譬如服藥,一把草根如果療效好,天子也是要吃的;農民的出產,加工成豐盛的祭品,也可以用來祭祀上帝鬼神。可見即使是“賤人”,往高里比可以比作農民,往低里比可以比作草藥,難道我還不如一把草根嗎?
從這段對話看,楚惠王和穆賀都把墨子看作“賤人”,墨子也承認自己是“賤人”。賤是社會地位低下的意思。結合墨子“一草之本” 的比喻,倒真應了今天的說法,他是草根階層。
墨子生活的時代,史料殘缺特別嚴重。但可以做個大致的判斷:墨子這輩子,見識了許多大新聞。戰爭與動亂,構成了墨子青少年時代很重要的記憶。有學者概括說,儒家代表士階級的上層,墨家代表士階級的下層,這是極有眼光的看法。
以儒者的身份,排隊等官做,墨子等到公元后恐怕也輪不到;墨子選擇了自己做領袖,把大批下層士人乃至庶人團結起來,形成一個有組織有紀律,擁有強大的行動力甚至武裝力量的社會集團,這就可以直接引起各國國君和大貴族的重視了。應該怎樣游說國君,墨子精心做了預案。《墨子·魯問》講到:
墨子到列國游歷,魏越問他:“見到四方的君主,您會優先提什么建議呢?”墨子說:“我會根據這個國家具體情況,指出他的當務之急:國家昏亂,就告訴他們尚賢、尚同;國家貧窮,就告訴他們節用、節葬;國家喜好聲樂,沉湎于酒,就告訴他們非樂、非命;國家荒淫、邪惡、無禮,就告訴他們尊天、事鬼;國家喜歡掠奪、侵略、凌辱別國,就告訴他們兼愛、非攻。”
顯然,這是墨子最重要的思想,往往也被稱為墨家的“十大主張”。墨子說:仁德的人的工作,就是為普天下的人謀福利,為普天下的人除禍患。這應該被看作是普世的,對人民有利的就實行,對人民不利的就停止。那么,墨子對利的理解是什么呢?就是民眾的最基本的物質生活。可能損害到這一點的事,都不要去做。具體說,以下這些追求都是不值得的。
不值得之一,是物質享受。統治者一追求物質享受,人民負擔就會加重,這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辭過》等篇, 都批判這個問題。“辭過”是告別過錯的意思。里面講了宮室、衣服、飲食、舟車、蓄私五個問題。他所謂的“利人”,訴求是人作為 “物”的價值要被重視,而不是人作為“人” 的尊嚴要被尊重。
不值得之二,是死后世界。厚葬久喪的問題,也是儒家和墨家爭論的焦點之一。儒家理論也是反對厚葬的,但和墨家主張的節葬是兩個概念。儒家的反厚葬, 是說每個社會等級都有相應的喪葬標準,等級高標準也高,等級低標準也低,不應該超過這個標準。墨家主張的節葬,按照古人的觀點,卻真是儉薄到極點了 :衣服三件, 棺木三寸厚。死者既已埋葬,活著的人就不要長久地服喪哀悼。
不值得之三,是文化娛樂。墨子所謂“非樂”,樂是音樂的意思,也是快樂的意思。非樂是不聽音樂,也是不要娛樂。對音樂的態度,是墨家和儒家爭論的另一個焦點。儒家對音樂極重視,有學者甚至認為,從文化淵源上說,儒家就出自西周的樂官。《史記·樂書》說:音樂,從個人修養說, 可以培養你的正義感 ;從調整社會關系說,可以區別人的等級。
墨子反對音樂,照例還是從成本-收益著眼:鑄造樂器很花錢,演奏樂曲要用人,欣賞音樂要花費時間。總之,為了聽音樂,不知道浪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不值得之四,是科學探索。《墨子》書里,和工程技術有關的內容是不少的,也有些觀察自然界的發現。但科學和技術是兩回事。技術強調有用,能解決具體的問題;科學在于求真,關心物質世界的規律和本質,是否有用,往往暫時不在考慮范圍之內。而墨子是特別關心有用的。
世上的不值得,當然不僅以上這些,但結合上面內容,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墨子的基本邏輯:他關心的一是吃飽穿暖,二是增強國防。舍此而外,一切追求都是多余的。
在戰國時代,墨家的學說深受歡迎,以至于孟子要感嘆“楊墨之言盈天下”,韓非子要說儒家和墨家是“世之顯學”。
而墨家組織,也取得極為快速的發展。也正是因為組織的力量,墨家才有了倡導“非攻”的底氣。
反對戰爭的立場,中國比西方可是鮮明多了,這簡直可說是中國文化的基調——當然,這也不影響中國這片土地上,有頻繁而殘酷的戰爭。
所以,墨家“非攻”這個主張,本身并不算很有特色。那么,為什么只有墨家的非攻,最令人印象深刻呢?
《墨子·公輸》講了墨子救宋的故事,敘述很有民間故事的風味,也許更適合當寓言而不是事實看待。但作為一個寓言,它確實信息量很大,內涵也很豐富。三篇《非攻》的主要觀點,都包含在這個故事里了。
墨子救宋的第一個環節,是去勸阻公輸般,兩個人討論的核心,是發動戰爭是否正義的問題。
墨子采用的辦法,是先請公輸般殺一個人,公輸般拒絕后,就提醒他:“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這里墨子指出了一個問題:即使是不愿意做小壞事的人,可能做大壞事卻不覺得有什么道德障礙。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距離感:對公輸般而言,親手殺一個人,那種罪惡的感覺是直擊內心的;但你發明了武器在前線殺死很多人, 你也要負責任,卻需要墨子提醒,公輸般才無法回避。
墨子向公輸般強調的另一個要點是:宋國是沒有罪的,所以楚國攻打宋國不正義。
在另外一些辯論中,墨子對戰爭的性質作了區分:邪惡的戰爭叫作“攻”,正義的戰爭叫作“誅”,如商湯伐桀,周武王伐紂,都是“誅”。墨子只反對攻,不反對誅。
有人對墨子這種態度是盛贊的,認為他最早區分正義的戰爭和不正義的戰爭,是一大貢獻。其實,一來墨子肯定不是最早做這種區分的人,看《左傳》里的記錄,各國圍繞著戰爭所做的各種外交爭論和宣傳,就知道戰爭正義不正義,他們腦子里都是有清晰標準的;二來,支持正義的戰爭,對人的心態所發生的影響,是好是壞也很難說。
這一層,莊子看得比墨子透徹,他說:“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為了追求正義而想消除戰爭,才是戰爭的根源。
(摘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