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石任之 編輯| 吳冠宇
平山堂外一幅對聯頗饒風致:“過江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與眾賓歡”,以高山喻高士,借醉翁之句,抒太守之情。尋章覓句自然不是雕蟲小技,但前賢之所以為前賢,非僅詩文之謂。文章太守應為經綸手,時時以生民為念。

蜀崗秋韻 攝影/ 東方IC

江蘇揚州古棲靈寺——法凈寺,又稱大明寺。《乾隆南巡駐蹕圖》絹本彩繪冊頁,清代錢維城繪。 供圖/ FOTOE
海內之大,山勢各有可觀,險峻雄奇有之,清幽靈秀有之,這些還是天工造化。至于西湖孤山,揚州蜀岡,則山不在高,前賢郁郁英氣自有可觀。
蜀岡海拔不過二十多米,揚州城的范圍自唐以來雖有變化,卻一直傍蜀岡而筑。蜀岡山勢綿延四十余里,西接儀征、六合,東北接茱萸灣。蜀岡的歷史很長,淮夷部落的一支建立的干國,據說就在古蜀岡上,那里曾是瀕江的高案,也是吳王夫差筑邗城的地方。公元前319年,楚懷王筑廣陵城,也在蜀岡之上,廣陵即廣被丘陵之意,成了揚州此地的又一常用地名。
到了唐高祖武德九年(626),揚州大都督府由丹陽也就是現在的南京遷到蜀岡,從此揚州成了此地的專稱。高駢在蜀岡之下建造羅城之后,蜀岡舊城成了獨立于城郭的子城,坐北朝南,專事政務,唐代的揚州大都督府、淮南節度使署等官衙都在這里,淮南軍營駐扎于此。而唐代子城的前身,就是隋煬帝的江都宮,只是在損毀的城墻上加以修補,夯土城垣遺跡保存完好,登臨可俯看羅城。
高駢是個有意思的人,一個弓馬嫻熟的武人,一個可以一箭雙雕的“落雕侍御”,偏又能寫詩,且雅有奇藻。乾符六年(879),高駢做了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兵馬都統。高駢本來大破過黃巢軍,后來為了保存實力擁兵自守,致使兩京陷落。廣明元年(880)在長安失陷、僖宗狼狽逃到四川的時候,高駢上表力陳幸蜀之弊,請僖宗巡幸江淮,稱“況江淮為富庶之鄉,吳楚乃繁華之地”、“揚都奧壤,桂苑名區。四夷之賓易朝天,九牧之貢無虛月”。后來更是請求遷都揚州。幫他起草《請巡幸江淮表》、《請巡幸第二表》等表文的崔致遠也很不尋常,是個新羅人,乾符元年進士及第,在朝鮮文學史上大大有名。
高駢在給隨駕的宰相蕭遘的信中,不遺余力地推薦揚州:“淮南乃寰中俗富,閫外名高,喻為金甌,永無釁缺,比于玉壘,實異繁華……則今日荊蜀災星,未能退舍,吳楚福地,實可遷都。”這當然有他政治上的野心私心,但高駢做過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對兩地的了解非常人可及,他對揚州的繁華是大有信心的。
可惜唐僖宗并不領這個情,削奪了高駢的兵權。也許在打擊之下人總會選擇相信些什么以自安心,高駢晚年屬意神仙,被一群方士用小手腕騙得暈頭轉向,奢靡無度,因而造成禍亂,為部將畢師鐸囚殺。《廣陵妖亂志》這本書里就詳細記載了那群唐代騙子忽悠老干部的各種手段。明人胡應麟《四部正訛》認為此書是羅隱所作,說羅隱早年想要給高駢當幕僚,但不得志。而羅隱又因落魄所以好訕謗之詞,這才作了此書詆毀高駢。但兩唐書、《資治通鑒》都有高駢晚年聽信呂用之等方士的記錄,這就不能用羅隱的性格為高駢開脫了。
對于高駢之死帶來的影響,洪適說,揚州經“畢師鐸、孫儒之亂,蕩為丘墟”。鑄就繁華何等艱難,而偏偏容易毀于一旦。
蜀岡地處揚州,何以名蜀?一種說法是,蜀岡是昆侖山的余脈,所以又叫“昆侖岡”。唐初魏王李泰所作《括地志》引了漢代《河圖括地象》的說法,認為“昆侖山橫為地軸,此陵交帶昆侖,故曰廣陵也”。南朝鮑照《蕪城賦》“軸以昆岡”句,也是此意。另一種說法是,蜀岡是蜀山的余脈。南宋祝穆《方輿勝覽》:“舊傳地脈通蜀,故曰蜀岡。”北宋《太平寰宇記》則說:“岡有茶園,其味甘如蒙頂,蒙頂在蜀,故以名岡。”還有一種說法很有意思,認為蜀岡就是獨行之山,清代姚旅《露書》言:“ 《爾雅·釋山》謂獨者蜀,蟲名,好獨行,故山獨曰蜀。汶上之蜀山,維揚之蜀岡,皆獨行之山也。”有一種獨行的蟲叫蜀,而揚州四圍平原唯有這一座山,像是蜀蟲,因此名為蜀岡。
宋人還是更愿意接受蜀岡與四川的關聯,尤其是蜀人蘇軾。他的《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其一寫道:“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剩覓蜀岡新井水,要攜鄉味過江東。”寫詩的這一年是元豐八年(1085),前一年謠傳貶謫黃州的蘇軾已病逝,引起了神宗皇帝的注意,決定“量移汝州”,把他酌情安排到汝州去做個閑職。因幼兒夭折,汝州路遙,正月蘇軾上《謝量移汝州表》,請求先到常州居住。三月六日到南京(商丘)獲準,五月一日回程經過揚州,蘇軾游竹西寺,寫下了三首詩。這里的西風不是秋風,而是詩人想要回到西川的喟嘆。思鄉之情不可遏,看到蜀岡上的蜀井,想到此處相傳地通西蜀、水通岷江,蜀人蘇軾竟把蜀岡的泉水當作家鄉的味道。蜀井至今尚在,號稱天下第五泉。蘇轍回應兄長也有“南來應帶蜀岡泉”句,晁補之也有“蜀岡勢與蜀山通”句,宋人很認可蜀岡地脈與蜀山相連的傳聞,頗有點直把揚州作益州的意思。

揚州平山堂一景 攝影/圖蟲創意
說到宋代這些文人士大夫,蜀岡上有一必去之處——平山堂。
蜀岡中西二峰相接,東峰與中峰之間舊有瀑布相隔。平山堂位于蜀岡中峰,大明寺西,始建于宋仁宗慶歷八年(1048),當時歐陽修任揚州知州,在此筑堂宴客。《揚州畫舫錄》中說:“江南諸山,拱揖檻前,若可攀躋。”蜀岡不高,但江南山勢尤低平,遠山似與堂平,因此名叫平山堂。平山堂竣工時,歐陽修在堂前親手植了一株柳樹,人稱“歐公柳”。
平山堂懸有“坐花載月”、“風流宛在”匾額,這都是歐公舊事。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每到夏日,歐陽修便于凌晨帶著客人出游。他派人在邵伯湖上摘千余朵荷花,插在一百多個花盆內,放在賓客之間。酒宴開始后,就取出一枝荷花讓客人次第相傳,每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的那個人須飲酒。如此傳花勸酒,往往飲到清晨,與月色同歸。平山堂內“曉起憑欄,六代青山都到眼;晚來對酒,二分明月正當頭”,正是擷取了這一幕風流。
歐陽修離開揚州,寫過一首《朝中措》懷念他所種的柳樹:
平山欄檻倚睛空,山色有無中。
手種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
行樂直須少年,尊前看取衰翁。
而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軾來游平山堂的時候,想到七年前作古的恩師,想到自己的際遇,便作了一首《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他在熙寧四年(1071)從汴京赴任杭州通判,熙寧七年(1074)從杭州移知密州,元豐二年這一次從徐州移知湖州,三次都經過了揚州。想來憑吊老仙翁、文章太守歐陽修,而楊柳依舊,揚州人殷勤呵護,猶可一歌。
宋人張邦基《墨莊漫錄》記錄了一則關于“歐公柳”的有趣后續:宣和二年(1120),薛嗣昌做揚州知州,羨慕歐陽修風流舊跡,于是在“歐公柳”旁又種了一株柳樹,自己稱之為“薛公柳”。本來是踵武前賢的韻事,但薛太守政績文章乏善可陳,此舉惹得揚州人私下嗤笑,等他一離任就把樹砍掉了。張邦基評價說:“不度德有如此者!”
說到另一位文章太守,歐陽修最得意的弟子蘇軾,他做揚州知府的時間并不長,只有元祐七年(1092)半年時間,政務上卻大有建樹。他在做杭州知府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積欠,也就是百姓所欠官稅的重壓。此次從潁州往知揚州,一路上每每屏去吏卒,親入村落,訪問父老,皆有憂色,深知百姓多為“積欠”所困。到揚州任上不過月余,蘇軾在五月兩度上奏哲宗請求免除積欠。《論積欠六事并乞檢會應詔所論四事一處行下狀》一文寫道父老哀哀訴說:“豐年不如兇年。天災流行,民雖乏食,縮衣節口,猶可以生。若豐年舉催積欠,胥徒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言訖,淚下。臣亦不覺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麥既熟,舉催積欠,故流民不敢歸鄉。”農人哀泣如在目前,收割夏麥這么重要的事,竟然因為害怕胥吏催收積欠連鄉里都不敢回。明代藏書家茅坤對蘇軾此文的評價是:“民困吏弊,指畫如掌,今之郡縣,不可不榜之堂而旦夕誦之。”蘇文一向有束縛不住的奇氣,而懇切陳詞之時,奇氣轉為沉吟,便也有極大的感動人的力量,讀之不免墮淚。
六月朝廷下詔應許其請,寬減平民積欠。七月,蘇軾在《和陶飲酒二十首》第十一首中寫下“詔書寬積欠,父老顏色好”的句子,到此時終于做到了“使欠困之民,稍知一飽之樂”,才在詩中一抒快意。與傳說中或飄然若仙或詼諧灑脫的蘇東坡相比,現實中的蘇軾更多是有籌劃治理的才干,且很務實。在揚州短短幾個月,他取消了勞民傷財的萬花會,又上奏請求允許漕運船工帶南方土產到北方售賣,解決了夾帶私貨的法律問題與船工生計之間的矛盾。如此才具,豈止是文章而已。
歐陽修是蘇軾的座師,曾在寫給梅堯臣的信中給了當時還很年輕的蘇軾極高的評價:“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便是出人頭地這一成語的由來。蘇軾做了揚州知府后,在平山堂后修建谷林堂紀念恩師。且作詩紀之,《谷林堂》詩曰:“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風初。我來適過雨,物至如娛予。稚竹真可人,霜節已專車。老槐苦無賴,風花欲填渠。山鴉爭呼號,溪蟬獨清虛。寄懷勞生外,得句幽夢余。古今正自同,歲月何必書。”寫秋風初下,新堂筑成,雨后游之,種種景物似特來取悅。這首詩澹如舒朗,但“寄懷勞生外,得句幽夢余”,難道不正與“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有絲絲縷縷的關聯么。
平山堂外一幅對聯頗饒風致:“過江諸山到此堂下 太守之宴與眾賓歡”,這是清代揚州知府伊秉綬所作。以高山喻高士,借醉翁之句,抒太守之情。這一聯寫得佳妙,伊秉綬與揚州的緣分也匪淺。嘉慶十年(1805)他在揚州賑災得力,懲惡扶困,且為人耿潔清廉,深得百姓愛戴,后因丁父憂離開揚州。嘉慶二十年(1815)伊秉綬赴京途中小住揚州,竟以肺炎病逝。揚州百姓得知后,把這位卸任的知府供奉在三賢祠里,和揚州歷史上三位著名的太守歐陽修、蘇東坡、王士禎放在一起祭祀。《蕪城懷舊錄》贊曰:“揚州太守代有名賢,清乾嘉時,汀州伊墨卿太守為最著,風流文采,惠政及民,與歐陽永叔、蘇東坡先后媲美,鄉人士稱道不衰,奉祀之賢祠載酒堂。”
揚州百姓心中有如明鏡,“薛公柳”要砍,三賢祠要建要加祀,這些最樸素的感情反而往往是最公允的。尋章覓句自然不是雕蟲小技,但前賢之所以為前賢,非僅詩文之謂。文章太守應為經綸手,時時以生民為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