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陸元敏 文| 姜緯 編輯|黎明



《蘇州河》是上海著名攝影師陸元敏的代表作之一,大部分照片是1991年至1993年間拍攝的。陸元敏的蘇州河不是流過去的水,而是一壇有年份的釅厚的老酒,就如他對我講的:“辰光好像停牢了一樣。”
這“辰光”,是陸元敏小時候到親戚家路過蘇州河留下的印象,河邊幾個擺渡碼頭,給他很新奇的感受;這“辰光”,更是有關父親的記憶,有的休息日里他父親在河邊的單位值班,帶他去過好幾次,用電爐燒咖啡喝,下面條吃。所以當陸元敏參加工作后調到普陀區文化館,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蘇州河時,封存的記憶“復活”了,昨天仿佛就在眼前,豐沛而刻骨銘心。《蘇州河》 成了那幾年最主要的功課,他沉浸于“停牢”這樣的“辰光”的欣喜中。
就這樣,光陰荏苒,我們看見一個人從河邊走過來,走向燈火燦爛的今天,身后的河流漸行漸遠,即便如此,也能發現那人的身心里依然伸展著那條悠長的河流。
一百多年前,蘇州河邊是萬商云集的集散地,蘇錫常杭嘉湖的大米、蔬果、生絲、老酒和茶葉就是通過蘇州河在市內分銷。今河南路橋向東的地帶,云集著外國領事館、公園、洋行和教堂等;今河南路橋向西,庫棧眾多,再往西直到武寧路橋一帶,則是越來越多的廠房和碼頭,繅絲廠、油脂廠、鋼鐵廠、面粉廠、紡織廠、化工廠、造紙廠林立于兩岸。隨著船只往來頻繁,沿岸地區昌隆,蘇州河的內陸交通功能進一步得到加強,建起了大量的糧油碼頭、建材碼頭、水果碼頭甚至垃圾碼頭。沿岸連片的貧民區為大量勞動力提供了落腳地,這些勞動力為城市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蘇州河是上海真正的母親河。上海第一個飲用水廠就是取蘇州河水為水源。1894年甲午戰爭前,中國早期的民族工業誕生在蘇州河北岸。1912年到1925年,民族工業得到了難得的發展機遇。河面船行如織,河畔煙囪林立。1921年榮氏家族起步的上海面粉廠(福新面粉廠),百余年一直為全國老大。1913年的上海啤酒廠,滬埠第一家啤酒廠,不僅以產品陪伴市民度過無數炎炎夏日,還因其廠房由鄔達克設計而享有盛名。1922年的中國造幣廠,由美國人設計建造,現為上海造幣廠,這是蘇州河沿岸為數不多的目前仍在生產的企業。1934年化工實業家吳蘊初創建的天利氮氣制品廠,后成為上海化工研究院。1935年開辦的中華印刷有限公司原為1912年創辦的中華書局。直至二十世紀中葉,1957年,上海棉紡織工業公司成立,下屬紡織企業仍有二十家設廠在蘇州河畔,后來很多全國性的流行風潮是從這里的紡織女工手中醞釀出來的,從人造棉、滌棉細布到卡其布。蘇州河一帶不僅有經濟,也有文化,比如著名的商務印書館和中國第一家公共圖書館——東方圖書館,還有聞名遐邇的四行倉庫、郵政總局大樓、河濱公寓。這一切使上海成為大上海。
在相當長的時間中,蘇州河與上海人居家過日子有著不可替代的血脈關聯。從攝影師按下快門至向前回溯七八十年的歲月中,季節、飲食、服飾、房屋……還有人的表情、人的意愿、人的境遇其實并未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照片中那些在重重限定之下、在命運注定的逼仄里仍存有夢想和并為之受累的人,以及他們與生活的苦斗,這些都構成了蘇州河最基本的面貌。這正是城市和河流蕪雜表皮之下真實的神經和骨骼,它有強大的活力,恣意生長,甚至有時候沖垮了人的預設,它的生動、廣大、寬闊和復雜,使任何文字的述說都顯得孱弱不堪。
蘇州河曾經是上海的內在機樞,上海人和它百感交集的繁復經驗在陸元敏手中呈現。作為敏銳的攝影師,他看出了“他”的河流和“我們”的河流有著根本的差異,這不僅是翻新幾座橋梁、沖淤排污綠化的問題,追憶舊日時光會使我們感到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城市大規模的改造是一個當代現象,但當河流不再是“他”的河流時,蘇州河的精氣神在生活中的內在瓦解、斷裂就已經開始了。
在這些照片里,河流袒露出了它的家常,那是生活的循環,是日復一日的日子,是視覺上的疲倦和單調:蘇州河并非引人注目的審美對象,也不是光耀人類活動戲劇性的舞臺。但陸元敏決心留存這樣的一條河。陸元敏的照片里,蘇州河成為安放一切的中心,莊嚴、雄辯、令人敬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