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媽坐地鐵

深秋清晨，吳淞江畔薄霧繚繞，水汽氤氳，涼意襲人。六點缺三分，朋友致電告知，他的商務車已駛抵樓下。隔夜我與他約好，今早帶媽去上海的醫院復查。

我拎起行囊，偕妻上車，朝媽居住的小區馳去。

媽正站在門外張望，瞥見我的剎那，臉頰上的肌肉倏地微顫了幾下，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

此媽，既非我親媽，亦非妻之媽，而是妻子的前婆婆。千絲萬縷的親情交織，締結了彼此間的這段奇緣，在我和妻心里，早已視她為親媽。

媽曾有過兩個兒子，皆因意外相繼謝世，與老伴相依為命。老伴年歲大了，且施行過左髖關節置換手術，腿腳不利索，自顧不暇。

楓葉染紅的國慶節前夕，媽術后已逾兩周，按醫囑，需赴滬復查，而陪伴她出行的重任義無反顧地被我攬下了。

復查，不復雜。手捏醫生開具的檢驗單，排了個不算長的隊，抽了四支血樣后，即被告知，可以先回去了，待數日后檢驗結果出來了再由主治醫師參照指標因人施醫，對癥下藥。媽和我們暫時未回，又踅返到醫生那兒，媽被醫生領進了隔壁的婦檢室，揭開束腰的繃帶，查看創口的愈合情況，并詢問了有關細節。須臾，醫生拍了拍媽的臂膀：“老太，儂恢復得不錯啊。”言畢，順勢托了一下媽的后背，媽自床上緩緩坐了起來，輕聲問：“好了？”“嗯，檢查完了，回去好好休養。”媽仿佛如釋重負，朝醫生、妻子粲然一笑。妻子趕忙上前扶住她，步出了婦檢室。

履行完程序，我們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了下來：“媽，我俚今朝乘地鐵回去，讓你體驗一下從未有過的感受，阿好？”我試探性地征詢。媽嘴角漾起了淺淺的漣漪，答道：“地鐵？好咯呀！”

時值上午十點，乘電梯的人不太多，媽端坐在輪椅上，由我推著，輕快降至底樓。穿越略顯擁擠的大廳，繞過曲徑通幽的回廊，我們出了醫院大門，踏上了聞名遐邇的宜山路。

溫煦的秋陽，寧靜地灑落在我們身上，有一種恬淡、閑適的美感。

穹頂，天藍云白，麗日艷陽，賞心悅目;路旁，銀杏泛黃，修竹滴翠，薔薇吐艷;身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繁華熱鬧。置身輪椅上的媽瞪大眼珠，不停地扭轉頭東張西望，對周圍的一切產生了濃厚興趣，像個老頑童。

時年七十三歲的媽，人矮矮的，柿子臉、丹鳳眼、蓮花嘴，因脊椎受過傷，背微駝似弓，走路不甚利索。年輕時，意氣風發的她曾跟大隊里的社員一起，乘坐機帆船，“突突突”顛簸著赴上海郊外割過幾回積肥草。一路上披星戴月，風餐露宿，初次目睹大都市的宏浩輪廓，卻無暇近距離感受其瑰麗繁盛。老宅拆遷后，從鄉下移居到了鎮上，可她生活的圈子似乎縮小了，被繁雜瑣事束縛住了手腳，生命中的所有光陰都默默交付給了那個小鎮，精準地說，是雙腳未離富榮苑，整日囿于小區內，甚至連市里或周邊的區鎮都未曾踏足過，說來既令人難以置信，亦讓人心生悲憫。

想到此，我故意放慢腳步，盡量延緩行進的速度，好讓她多看上幾眼千姿百態的街景，彌補她過往所失去的機緣。她邊瀏覽著，邊不時詢問，妻子緊隨其后，耐心回應。

來到地鐵宜山路站，我停住輪椅，準備買票，媽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將一張二十元紙幣塞入投幣處，又目不斜視地盯著我把一枚硬幣投進小豁口，幾乎與此同步，下方取票口的有機玻璃晃蕩了幾下，次第而出的地鐵票滑到了凹槽內，我伸手取出票，高興地說，“走，進站上車。”我一連貫的動作讓媽看得眼花繚亂，更有些疑惑不解，若有所思地輕聲感喟道，“咦，賣票都不用人啦！換了我，真不曉得哪能回家吶。”

媽是大姑娘出嫁——生平第一回乘地鐵，顯得緊張而好奇。

魚貫通過安檢后，開始檢票進閘機。妻子挽住兩腿彎得像一對括號的媽，率先過去了。輪椅無法過閘機，我便向工作人員陳述原因，并在他的引領下從殘疾人專用通道而進。驀地，心湖深處涌出一脈暖流，誠摯感恩建設者們的人性化設計。

地鐵貫通在地下數十米處，下行電梯坡度大，較為陡峭，嬌小的妻子攙著媽，單手緊緊抓住扶手。我推的輪椅僅半個輪子擱在自動扶梯臺階上，極不穩固，便呈下蹲狀，使勁抓著輪椅的手柄，深恐下滑發生不測。候車站臺的中央空調出風口源源吐出縷縷冷氣，讓走得后背冒汗的我頗感愜意。沉醉之際，兩道雪亮的燈光從遠處射來，九號線地鐵進站在即。妻子扶著媽輕靈地上了車，所幸乘客不多，有座位可坐。我緊跟而上，將輪椅折疊起來靠在一邊，背著雙肩包，斜倚在柱子上。地鐵風馳電掣般穿梭著，頓生“一瀉千里”之感。神思遐想間，屁股尚未捂熱，播音器里傳來了甜潤低婉的嗓音，徐家匯站到了。我不禁在心里感嘆，好神速。我緩步跨出車廂，彎斜著腰拎起輪椅，妻子攙住媽，沿著十一號線的導示牌，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聊著，無須趕時間，心里很篤定，故較為輕快放松。

十一號線位于九號線的下層，需再次乘電梯下行。下到站臺，抑制已久的媽感觸頗深地喃喃，“真不容易，在地底下這么深開地鐵。”話音剛落，一輛簇新的地鐵呼嘯而至。車廂內敞亮、整潔、雅致，乘客稀疏，我們紛紛落座后，妻子取出小薄被，蓋于媽和自己的膝蓋上，柔糯地囑咐媽，要坐個把鐘點吶，你盡可閉目養神休息一會。媽不時側目，環顧四周，笑瞇瞇地對我說，地鐵好漂亮，又平穩，又舒適。是的，有了地鐵，昆山與上海仿佛近在咫尺。

隨著輕微的搖晃震動，我們恍若置身搖籃，她倆竟漸次泛起了睡意，進入假寐狀態。跑了一上午，也確實是累了，那就定下心來小歇片刻吧。彼時，我雖也有些迷糊，然理智告誡我，我必須清醒著守護她們，抗起那份責任與擔當。

美好的東西，抑或都是短暫的。媽意猶未盡時，終點站花橋到了。我們下了車，循著臺階悠然來到地面，揮手招了輛出租車，將折疊好的輪椅放進后備廂，司機一腳油門，車如離弦之箭，徑直駛向媽家。

跨進家門時，老頭頗感神速，詫異問，“你們哪能回來的？”心直口快的媽，臉漾笑意，神色輕快道：“坐地鐵回轉的啊。”

我凝眸一瞥，驚喜地窺見了媽從未有過的怡然。

褚福海：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散文集《掬水聞香》《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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