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郭繼承

文化從來不是抽象的,而是與社會的經濟、政治、人民生活、世界的演變趨勢等有機地融為一體;因此,在探討弘揚什么樣的“國學”時,也應該將這個問題與中國社會的歷史變遷、人民生活的實際需要、世界大勢的演變趨向等有機統一起來加以考量和分析,才能得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結論。
所謂“國學”,是指全體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創造。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疊加的時代環境,振興和弘揚中華文化的重要性、意義和價值,毋庸置疑。站在新的歷史節點上,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方法、途徑讓中華文化重新成為新時代的精神引領?如果這個問題沒有搞清楚,最終的結果可能是我們所弘揚的某些具體文化內容與時代發展并不契合,甚至會成為社會進步的障礙。因此,當我們談及文化建設時,首要的問題就是探討新時代應該弘揚什么樣的“國學”。
從文化自身來看,既要看到形而下層面不同時代、不同歷史境遇下形成的不同的文化觀點和主張,也要看到形而上層面一以貫之的民族精神與智慧之源。比如,先秦儒家、宋明理學、近代以來的新儒家等思想形態,從形而下的角度看,是儒學發展的不同形態;但從而上的角度看,則始終貫穿著儒家和而不同、日新又新的內在精神主旨。放置在歷史長河之中,形而下的一些只適合特定時空的思想和觀點,會隨著歷史的演變而失去價值和光彩,但貫穿其中一以貫之的精神內核則具有永久的價值和意義。從這個角度看,我們弘揚“國學”的時候,要分清楚哪些內容只是適應了當時那個特定的時代環境,哪些內容在今天和未來仍具有巨大的價值和意義。如果沒有這種文化自覺和辨析能力,把在歷史上特定時空形成的具體思想形態和觀點拿到今天奉為圭臬,恐怕只能是拉歷史的倒車,引人走向愚昧、保守和僵化,不免誤國誤民。
以歷史的眼光看待文化傳播,文化與社會的演進有極其密切的關系。大致說來,漢唐時期,中國社會活力四射,氣象博大,海納百川,拓疆萬里,社會的景象也是蒸蒸日上。北宋以后,中國社會逐漸走向僵化、保守和呆滯,最終在清王朝引發閉關鎖國和文字獄的錯誤國策,在世界大變局來臨的時候被世界潮流拋棄,引來的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罄竹難書的苦難史和血淚史。從文化的角度看,唐代的文化融匯各家,吞吐天地,氣象萬千;北宋以后的文化,逐漸強化對人性的壓抑,文化視野和格局逐漸走向褊狹,最終導致萬馬齊喑,落后挨打。
那么,我們今天弘揚國學,究竟是接續哪個時代的“國學”?是漢唐的生機勃勃、海納百川,還是宋明以來乃至滿清的僵化保守的文化?這個問題不能含糊,如果不加以廓清,在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關口,我們所弘揚的可能是晚清時期被打得落花流水、幾乎喪失生命力的文化。由此觀之,弄懂原理,我們才能更好地透析新文化運動期間的文化現象。為什么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紛紛向國外尋求真理?為什么當時很多知識分子如饑似渴地學習和傳入西方的思想流派?為什么當時的很多知識分子喊出打倒傳統文化的口號?如此等等,我們并不能簡單地斥其為“偏激”了事。
我們看當時真實的歷史,中國文化從唐宋到晚清,昂揚奮進的原創精神逐漸衰落和凋零,最終培養出的是“孔乙己”或者“祥林嫂”以及“阿Q”這樣的國民,那時候中國還有什么希望和未來?因此,那些帶著家國天下責任和情懷、帶著“士不可不弘毅”使命的知識分子,必然突破當時思想的束縛,放眼世界尋求解決中國問題的真理。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的先驅和領袖,都是深入學過中國文化,但為什么扛起馬克思主義的大旗?因為他們都有著強烈的獨立人格和思想追求,也是在反復比較中做出的抉擇和判斷。當然,新文化運動的知識分子中,他們的很多觀點不免偏執,我們今天應該超越那個時代,既要看到我們自身文化的問題,更要很好地傳承中華文化,以立國魂!
從文化與人民生活的實際需要關系看,任何文化形態都和特定生活環境下人們的生活方式緊密相關。放置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今天的生活方式、物質條件、生活狀態、思維方式、生活觀念、價值觀念等,與老莊孔孟時代、朱熹王陽明時代,可謂天壤之別。我們今天振興中華文化,決不是走歷史的回頭路,也不是把歷史的翻版套用到今天,而是在新時代做出新的創造。簡言之,任何文化形態,如果不能結合和適應當下的實際需要,只會被時代淘汰。具體說來,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前,人類的文化更多的是對人性的束縛,是對人類各種需求的壓制,這其中既有對人性之惡的防范,也有對人性創造力和活力的窒息。文藝復興以后,人類的主體性高揚,對自我意識、獨立人格的追求成為全人類的浩蕩大潮,在這種大的歷史趨勢下,不僅是中國文化,整個人類文化都面臨重構。
文化不應該是套在人類心靈上的枷鎖,更不是對人性的束縛,而是應該不斷地開啟人類的智慧,讓人們生活得更加美好、更加生機勃勃,更加幸福有活力。從人性的角度看,開啟人性之中內在的智慧、自我約束能力與對人性弱點的控制和約束,這是一個問題的兩面。如果我們只是更多地強調和關注對人性弱點的控制和約束,結果導致千條繩索、萬般規矩,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必然招致人們的疏遠、拒斥甚至深惡痛絕。文化要成為人們追求幸福生活的助力,文化要正確地處理開啟人性的智慧與約束人性弱點之間的關系;否則,任何文化一旦與人們的實際生活狀態不符,只會遠離人民。今天,我們在振興中華文化的偉大事業中,如何奠基于當下人們鮮活的生活,創造出符合新時代內涵要求的新文化形態,這是文化建設的重大使命,也是艱巨急迫的任務。
從文化與世界潮流的相互關系看,中國的發展與文化建設必然是與世界大潮形成良性的互動。回望歷史,無視世界大潮的封閉和保守、僵化,只能遭遇落后挨打的險境。十七世紀以前,中華民族長期居于人類文明的第一梯隊,某種程度上是人類文明的引領者和塑造者;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之后,西方社會率先實現歷史突破,工業革命、市場經濟、民主政治等各方面都走在人類社會發展前面。在這人類歷史轉折的重大關頭,中華民族卻將自身置于世界潮流之外,閉關鎖國,導致一步步被世界大潮甩下,隨之而來的是近代中國災難深重和積貧積弱的苦難史。回顧歷史,我們引以為鑒,承己之所長,補己之所短,創造中華文化的新形態。
在振興中華文化的征程中,我們有太多需要反思和總結的地方。面向未來,振興中華文化,助力民族偉大復興,我們既要有傳承中華文脈的初心,也要有清除幾千年附著在中華文化肌體上污垢的自覺;既要有全球視野,融匯人類文明優勢為我所用,又要扎扎實實奠基于在中國建設和發展的實際,回應中國和人類未來發展面臨的難題,真正彰顯中國文化的魅力和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