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石火

說起來,這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事。當時我被分配在廣東省一個地區檢察院工作。一次,我隨廣東省政法委的一個工作組,來到廣東省的“西伯利亞”貧困縣懷集縣。由于我到廣東時間不久,還不能完全聽懂粵語,而懷集的地方口音就更加難懂,工作組便安排了一個女孩當翻譯,她也是當地一個公社培養的“革命事業接班人”。名為翻譯,其實也有讓我帶一帶的意思。
我們當年所參加的運動名叫“對敵斗爭政治攻勢”,有選擇地在一些公社進行。我帶的那個女孩很勤奮,與我配合得也不錯,只是她腋下有異昧,而我倆常常得擠一張床,如果同枕一頭,往往夜闌更深亦難以入睡。我便向她提出打對頭睡,即使這樣,由于敏感的鼻子,我仍不勝其煩。但在那個知識分子接受改造的時代,我不能向任何人訴苦,只能默默承受這種“考驗”,足跡所至,一路陪伴。
這是我永遠難忘的一夜。我們來到一個小村子,被安排在一個貧農家里過夜。這家的房子不錯,石砌地面,一磚到頂,聽說是土改時分得的地主的住宅。由于雨水充足,洪水經常為害,當地有錢人在蓋房時十分注意房子的材料。如今貧農享受,我們干部也跟著沾光。
進村時已近黃昏,吃過晚飯,也就掌燈了。開過會后,我們回來,主人已給我倆把床支在堂屋的拐角處。我倆支好蚊帳,四下一看,這才發現堂屋的另一端竟然是個雞窩,怪不得有一種雞屎的味道。鉆進蚊帳躺下,我才發覺,因為潮濕,這老屋還有一股霉味。睡在另一方向的女孩身上的異味也不斷散發,一不小心她還把大腳指伸進我的嘴里。多種味道向我襲來,我恨不得用嘴呼吸,只求快快入睡,睡得越沉越好!
畢竟一日勞累,我忍耐了一陣,便昏昏睡去。一覺醒來,天已漸亮。我再也無法入眠,便輕輕起身,讓小姑娘再睡一會兒吧。
看看表,不到五點。步出門外,農村拂曉無比清新的空氣向我涌來,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前,那沉睡中的寂靜農舍,無人行走的鄉間小道,幾乎家家都有的不帶轆轤的水井,交織成一幅美麗的南國清晨圖。我沉浸在這黎明前的靜謐中,心中涌起一陣感動。
我在大學期間參加過陜南西鄉山區的“社教”,接受過農村生活的鍛煉和“知識分子工農化”的教育。想起過去的經歷,我意識到我該干些什么。趁著主人還沒有起床,我們應當像解放軍那樣,給農民掃院子、打水。我找來水桶,掛好繩子放入井中,這里的水原來如此之淺,等桶里盛滿水,拉幾下就上來了,那水離地面也就兩三米,怪不得不用轆轤呢。那天的勞動,確實稱得上是“生活的需要”。打趟水,等于做了深呼吸,回味起來亦覺愜意。
時間流逝了將近四十年,我已無緣故地重游,但廣東的今日何等模樣則有目共睹。所以我堅定地相信,那個村子早已發生巨大變化。而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觀念早已轉變,不再認同“與人斗其樂無窮”,不再以苦為榮,以臟為榮,以窮為榮。在我們告別愚昧,走向文明的時候,回想那遙遠的往事,些許苦澀,些許親切,畢竟都已成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