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為盛世一逸民

陸其國

清人錢儀吉纂《碑傳集》（卷一百二十八），記載了盩厔李可從、李颙父子的故事。盩厔在陜西，今作周至。李可從“為人慷慨，有志略，喜論兵，而以勇力著”，人稱“李壯士”，明末陣亡于河南襄城。李可從死時李颙尚年幼，其母從此以替人縫洗和織布換些米，撫養(yǎng)他長大。因為家貧，讀不起私塾，母親便鼓勵李颙自學(xué)，并對兒子說，“古人皆汝師”。于是由母親為他發(fā)蒙識字，李颙一邊向他人請教和借書，一邊發(fā)奮苦讀，漸漸“自六經(jīng)諸史、百家列子、佛經(jīng)道藏、天文地理，無不博覽”。后來，李颙沒有像父親那樣走行武之途，而是畢生潛心研究理學(xué)，成為關(guān)中大儒。

因為母子長年相依為命，李颙深知母親含辛茹苦撫養(yǎng)他長大不易，所以他事母盡孝名傳遐邇;加之他學(xué)問高深、名聲在外，偏偏又不喜歡張揚，只一心做個深居簡出的真隱士;平時除了授徒課子，幾乎不與外人結(jié)交。如此便具有了幾分神秘感。所以康熙十二年（1673），陜西督撫將李颙作為“關(guān)中隱逸”名士疏薦朝廷。求賢若渴的康熙覽疏后，對李颙甚感興趣，于是傳旨召見。這就不由讓人想起魯迅曾在雜文《知難行難》中說過，“中國向來的老例，做皇帝做牢靠和做倒霉的時候，總要和文人學(xué)士扳一下子相好。做牢靠的時候是‘偃武修文，粉飾粉飾;做倒霉的時候是又以為他們真有‘治國平天下的大道……”此時的康熙顯然屬于前者。按常理說，被欽點召見的“文人學(xué)士”，十有八九會感到三生有幸，因此感恩戴德也毫不足奇。孰料李颙卻是個異類，當(dāng)他獲悉康熙要召見他，竟一連寫了八封信婉拒。他在信中直言自己“少失學(xué)問”“無他技能”，之后干脆托病為辭。

陜西督撫見李颙如此堅持，只得如實稟報。想必對于這種情況，康熙也是很少遇到。但世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議，多少人夢寐以求想得到皇帝召見而不得，可是得到這種機會的李颙，卻偏偏不屑。最后李颙“關(guān)中隱逸”之名果然名不虛傳，他不改初衷，隱逸不出。如此一來，李颙視富貴如浮云，“甘為盛世逸民”的志趣，愈加為人稱道。

一晃五年過去，新任陜西總督又向朝廷推薦李颙，使李颙再次得旨，得到受召對的機會，而且這回更明確，很可能受到“大用之”。怕李颙再次拒絕，陜西總督不僅敦促甚急，還派人駐守他家，頻催其盡快動身，接受康熙召對。果然，李颙先是稱病婉拒，見不成，便開始絕食;六天過后，還見相逼，竟欲自刎。陜西總督見此，這才收手;所幸康熙最后也沒有怪罪這位“關(guān)中隱逸”。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到了康熙四十三年（1704）。這一年康熙西巡到西安，突然就又想起了“關(guān)中隱逸”李颙，于是再次傳旨召見。此時李颙已是77歲的老人，聞訊后頓時大驚失色，隨后他老淚縱橫地對家人說：“吾其死矣。”也就是說，他寧愿一死，也不愿意接受康熙召見。好在康熙知曉后不僅沒有怪罪，還關(guān)照說，這個關(guān)中大儒“高年有疾，不必相強”。并索李颙著作一閱。于是李颙之子慎言取父著《四書反身錄》《二曲集》兩部書，奉見康熙。前書是對《四書》理學(xué)的發(fā)微，后書系李颙平日講學(xué)語錄及問答。康熙向慎言肯定了李颙的學(xué)問，還詢問了一些他的經(jīng)歷和生活情況。最后康熙對慎言說：“爾父讀書守志，可謂完節(jié)，朕有親題‘志操高潔匾額并手書詩幅，命該督撫送給爾家，以旌爾父之志。”這是相當(dāng)高的褒獎了。后人讀這段史事，多以為這是康熙籠絡(luò)知識分子的一種姿態(tài)。但不管怎么樣，對于當(dāng)事人李颙來說，在多有人不顧廉恥、蠅營狗茍于當(dāng)下時，卻能摒棄誘惑，甘做盛世一逸民。康熙稱其“志操高潔”，應(yīng)該也是名副其實了。

圖：付業(yè)興?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