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艾伯曼 崔國輝
作者簡介:邁克爾·艾伯曼,美國農民、作家、攝影家、地方食物體系的倡導者。自20世紀70年代初以來,艾伯曼一直致力于有機農耕,是全球有機農耕和都市農耕運動的先行者。獲得《健康飲食》(Eating Well)雜志“糧食英雄”獎(Food Hero Award)、生態農耕協會(Ecological Farming Association)“可持續農業好管家”獎(SUSTIE Award)等。
我做農民已經超過25年了,20多年來耕耘著同一塊土地。我曾花費同樣多的時間在教育上——作為一名學生,也作為一名家長——在我的農場上教實習生,帶領年輕人在農場參觀學習或駐地學習。在這樣的過程中,我發現教育和農業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無論工業化的模式還是我畢生支持的小規模的、個人化的替代模式。
沒有務農經歷的人可能想當然地認為,一個在同一塊土地上耕耘20多年的農民已經對土地的一切了如指掌。或許我比較遲鈍,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領悟到,與其積累了一目了然的答案,我反而有了更多懸而未決的問題。每一年都是新的開始:氣候不同,市場變化,土壤狀況也以一種微妙的、不可預測的方式發生改變。
然而,不管一個農民務農多少年,都很難撼動其自身攜帶的文化編碼(cultural programming):農場或農園應該整整齊齊地條播;只允許土地長出我們種植的農作物;不管怎樣,我們能控制一切;好的農業有賴于科技。但無論我們怎樣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塑造與操縱農場和農園,大自然總是有另一套理念。
我相信,倘若我的農耕有何成功之處,那是由于我秉承了禪宗所說的“初心”(beginners mind):在我對待農事的過程中,不加預設,敞開心懷,從一切所遇中看和學。
在我剛開始學農時,沒有人告訴我學習方法。如今,我要求學員拿著筆記本,每周去農場走幾次,純粹記錄他們的所見所聞。我想讓他們養成觀察的習慣,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農業技能。我還希望他們能夠親自發現:生物系統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
我最近聽到大量關于教育的討論,政府官員、新聞記者、電影明星和政治候選人都在侃侃而談,似乎他們一個個都是教育專家。但“教育”一詞的真正含義是什么?他們的“專家知識”有多少來自于臆斷?又有多少來自于對學校教育的實際觀察?
我曾在特拉華州的公立學校上學。我的初中校園很像一座最低安全級別(minimum-security)的小型監獄:磚墻、水泥地面、封著鐵欞的窗戶,這里的氛圍更像被牢牢看守的拘留所,而不是一個用來滋養、教導和激勵人的地方。那時候,馬丁·路德·金被槍殺了。國民警衛隊就在走廊里巡邏,我們去衛生間必須由一位警衛隊士兵陪同。那些年,我的教育和數學、英語、社會研究課程沒有一點關系。那時的教育完全是關乎生存。
我很早就下定決心,如果說那就是教育,那么我不想與其有任何關系。高中畢業前,我輟學了,更沒有進過大學校園。盡管沒有任何學位,但我寫過三本書,還在許多大學和機構演講——這些地方正是我的父母和祖父母希望我能夠被錄取的地方。現在,我是一位農民,也是一位教師;我認為自己擁有良好的教育——盡管我的教育并不來自于我曾經難以忍受的學校教育。
我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時,我決定根據我自己的人生經歷,給他一種不同的教育經歷。我的兒子亞倫(Aaron)在華德福學校上學,后來又在家上學(home schooling),然后在危地馬拉學習了西班牙語,在尼加拉瓜的一家孤兒院寄宿學習,他學會了農藝、烹飪和照顧動物,最終像當年的我一樣,進入公立學校讀初中。
我曾在午餐時間走訪過他的學校。學校的走廊里沒有巡邏的國民警衛隊,窗戶上也沒有鐵欞。但是自助餐廳關閉了,取而代之的是必勝客(Pizza Hut)、斯納普(Snapple)、塔可貝爾(Taco Bell)等連鎖餐飲店。我的童年記憶中那些圍著白圍裙和戴著發網的女士、盛著熱食的餐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動售貨機和美國餐飲企業的預制包裝食品(pre-packed food)。
亞倫告訴我,當他打開我們要求他自己采摘并預備的午餐時,很多人會圍觀。他不情愿地向我透露,多數時候他會悄悄溜到洗手間去吃用自家種的西紅柿、羅勒和黃瓜做的三明治。因為他會為自己與別人不同而感到尷尬。
學校和農場變得非常相似。二者都成了工廠,擁有流水線和工程化的產品,然后粗制濫造出成績、測驗分數或者所謂的“食物”。
工業化的食物體系和工業化的教育系統,好像把我們都當作消費者來對待,好像我們只是消極地等待被投喂碎片化信息或者打包好的食物。但我們不能確保這種方式會給孩子帶來健康和未來。培養健全的年輕人與種植優良的莊稼是異曲同工的。這是一份神圣的工作,需要喚醒并重新看待每一天,回應每一個瞬間,需要傾聽、留意、觀察。
每次我種下一顆種子,看它破土而出,那都會使我慢下來,去體驗生命中的偉大奧秘。每一次,我都不由自主地獲得自我更新。在家里后門的外邊,我就能夠擁有這種體驗,能夠種植、培育、收獲和享受土地的賜予。
即便有這樣的體驗,我也時常覺得悲傷。我意識到,社會上的大部分人不再有這種體驗的機會,比如從土地里拔出胡蘿卜,吃一個被太陽烤得熱騰騰的西瓜,或者咀嚼新鮮的豆莢時任它們在口中畢剝作響。
與土地的連結提供了另一種滋養,盡管不如胡蘿卜、豆子或甜瓜那么具體可感,但這是我們社會極度需要的靈魂深處的滋養(deeper soulful nourishment)。這種滋養不可能從約1300英里遠程運輸的食物中獲得,也不能夠從快餐盒、超市貨架或者莫名其妙的抽象配料表中產生。這種滋養不可能用添加劑調配出來,在工廠里制造出來,或者通過工程炮制出來。生命的精華一旦在加工過程中流失,即便是最復雜的預制技術或最美味的調料也無法將它挽回。
我所描述的這種滋養建立在本土的、生物的、人際的、生態的多重關系之上。它源自于對萬物連結的理解,需要我們懂得是誰種出食物,懂得他們的家庭得到了“生活工資”(living wage),懂得他們的土地得到很好的照料和保育,免遭開發的破壞,懂得他們生產的食物沒有受到一系列化學物質的毒害,食物的基因組成也沒有改變。
我認為,真正的教育也應該建立在一些類似的連結關系上。在食物體系和教育系統中,我們真正失去的是“脈絡感”(a sense of context),即對萬物普遍聯系的意識。我們的孩子需要真正的知識和食物的哺育,而不是碎片化的東西。他們需要了解一切事物的整全過程和普遍連結。
當食物體系和教育系統不再滿足人們的需要,人們便會自行擔當起責任。隨著農夫市集(farmers markets)、社區食物計劃(community food programs)、城市農園(urban gardens)和小規模地方農場(small-scale regional farms)的迅猛發展,我們在食物體系中看到了社群驅動的變革(community-driven changes),同樣的變革也發生在教育領域。
這樣的變革也發生在校園農園(school gardens)和改造過的食堂里,發生在從根源上重新思考教育的整個運動中。這場變革并非起源于國會大廳或校董會議,而是發生在一個個社區和城鎮,由普通大眾推動,包括家長、教師、以及與時俱進回應社會需求的有思想的校長們。
幾年前,當我從改進教育方式的角度思考校園農園和新鮮食物運動時,意識到我需要一個年輕人的視角,于是我直奔源頭——我的兒子亞倫。我原本以為我知道他會怎么回答——我們跟他談論過健康食物的重要性(他牙牙學語的第一個詞是“桃”,而不是“爸爸”或“媽媽”)。在一片土地上的成千上萬株植物里,他總是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第一顆成熟的草莓,或者在果園中,哪里的樹上有最甜美的李子。然而,當我們交談時,我發現他對教育生態和農耕生態的關注,超過了我的想象;我還發現,過程思維——即食物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貨架上——某種程度上幫助他理解了其他東西。
亞倫很想讓我談談更宏觀的議題——他聽說過像費利佩·弗蘭科(Felipe Franco)這樣的孩子,出生時沒有胳膊和腿,因為他的母親懷孕時還在噴有克菌丹(Captan)的田地里勞動。他還記得我們在危地馬拉走訪時見到的孩子們,他們才七八歲,背著比他們自己還要重的噴霧器,沒有戴口罩,也沒有穿防護服,正在給供應北美人餐桌的農作物噴灑農藥。我記得他當時的困惑:憑借我們所擁有的技術、機巧和科技力量,我們可以集中創造一個養活人們的食物體系,但全世界每天仍有2.5萬名兒童死于營養不良和相關疾病。他當然明白,我們生活在一個營養兩極化的世界:我們中的一些人吃得過多,而另一些人則常常挨餓。
我們應直面這樣的現實:孩子們正在為很多社會問題而憂慮,包括犯罪、全球變暖、饑餓、戰爭等,他們擔心這個越來越不安全的世界正在吞噬他們的未來。食物是一個讓他們感到賦能的領域,他們可以為自己和家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亞倫告訴我,對他而言,知道如何種出健康食物意味著免除一些憂慮。自食其力的農耕是他能夠掌控的。
自食其力的過程也是安身立命的過程。這個過程直接而清晰地昭示了人的行為如何影響世界萬物。農園是關于生命的偉大隱喻,年復一年、生與死的輪回變得清晰可見,因為那是一個農耕勞動者親自體悟的。與土壤打交道提供了一種成就感,也確證了個體的力量。孩子們種植東西時,他們會本能地理解正在學習的內容,所以談論和解釋就變得多余了。當抓起一把新鮮的土壤讓大家聞一聞、仔細觀察時,我總是驚訝于年輕人的反應。有些人害怕得不敢接過土壤,有些人顯得難為情或者猶豫不決。但是,當他們了解到一茶匙土壤可能包含數百萬種不同形式的生命時,當他們意識到自己的腳下有一個完整的世界時,他們開始明白人類的生活多么依賴于土地,并且發自肺腑地覺得,他們不應該把土壤當作臟東西來對待。
對于許多年輕人,特別是生活在城市的年輕人來說,農園或許是他們與自然界的唯一聯系。這些農園不僅僅是種植蔬菜或花卉的地方,也不僅僅是無窮無盡的單調水泥路面的一個小小空隙,而是人們聚會的地方、生物的庇護所、文化和社會的中心。農園對于健康的公民生活的重要性,不亞于藝術館、交響音樂廳、劇院和優質餐廳。農園是城市靈魂的一部分。
同樣,我們都需要問問自己,每天送孩子去接受教育的地方的靈魂是什么。教育意味著什么?教師是誰?教師是什么樣的人?我們能否僅僅依靠居住在樓房森林中的一小撮人來充分教育這些年輕人?須知,這些年輕人是我們的未來。
我們的孩子到底需要什么?我贊成他們應該學習讀和寫、學習加減法。但是,難道他們都應該以同樣的方式、同樣的進度學習嗎?有些人或許像我的孩子那樣,三年級快結束才開始閱讀,到了中學才讀一整本書。如今,我擋不住他閱讀的熱情。他熱愛文學,到18歲時,他已經在創作和表演自己寫的劇本和詩歌。我們給了他自然成長的空間,而不是一套千篇一律的工廠圖紙。
對于孩子,有人可以敦促他們,給他們打分和評價,試圖把他們裝進一個個盒子里,就像人們把西紅柿改良為適合運輸箱的尺寸,而不是為了食物真正的味道或營養。但我相信,只有允許孩子們以自己的速度成長,得到充分的滋養,有歸屬感、地方感以及與自然界的連結,才談得上真正的學習和教育。
想象一下,如果美國的每一個初中生都學習了解土壤、健康、營養以及生活其中的生態環境,我們可以創造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他們難道不應該學習自己種植莊稼、縫制衣服、建造房屋、烹飪飯食嗎?他們的教育難道不應該包括社區服務嗎?
這些技能不僅僅滿足物質上的自給自足,而且給年輕人一種扎根于現實世界的感覺,而非執迷于電腦屏幕。最重要的是,當每一個人——無論我們是否身為人師或身為父母——都給予他們尊重和愛,他們的思維、想象力和創造精神將會保持鮮活。我們在談論教育和農耕時,或許可以更多地使用“愛”這個詞。
現在我有了第二個兒子本杰明。每天晚上,我們把他裹在他最喜歡的羊毛毯里,慢慢地在農場里散步,向雞們道聲晚安,我們的手觸摸著蘆筍的葉子,我們的臉蹭著各種各樣的草本植物和花朵,我們還悄悄靠近棲息在我們池塘里的成百上千只青蛙。
我們每晚走同樣的路線,但每次都能發現一些新東西。大多數時候,當我們走到農場大門并轉身回家時,小本杰明開始閉上眼睛了,因為他被農場里同樣漸入睡夢的生命所催眠,變得放松和安靜。
散步過程中,我們不說話,也不解釋什么。從這樣的散步體驗中理解和學習,我們不需要必讀書目或者回家作業。但我確信,小本杰明正在吸收那些知識,即使在他閉著眼睛睡著的時候。
把孩子培養成農民從來不是我的目標,盡管我很希望那樣。有成千上萬人來到我們農場尋求不同的教育體悟,我的目標也不是把他們所有人都變成農民。
但是,正如我讓自己的兒子全身心沉浸在農場的自然循環之中,讓他擔負起照顧一些動植物生命的責任,他自己也會從中獲益良多,我們的社會應該發現這樣一些途徑,為所有的家庭和社區居民提供類似的體悟。
我們見證了自然的消失以及社會與自然的隔絕,我們同樣看到了人們越來越困惑,極度缺乏悲憫之心,喪失了彼此守望、照料萬物家園的能力,喪失了對因果關系的理解力。
在這個充滿憂慮的世界,我們那么多年輕人生活其中,在希望和絕望之間不斷地掙扎。我們必須去面對它,全心全意地致力于一個個微小的進步,致力于在地化的漸進的改變,從一小把種子開始,從一個小孩子開始,從一片農園開始。
版權信息:本文選自美國生態創新傳播機構“生態先鋒”(Bioneers)的叢書之《生態素養:為開創一個可持續世界而教育孩童》(Ecological Literacy: Educating Our Children for a Sustainable World)一書。英文原題為:Raising Whole Children is Like Raising Good Food: Beyond Factory Farming and Factory Schooling。譯文已獲出版社授權并經作者同意。
編輯 王亭亭? ?校對 朱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