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他鄉

晏硯硯

抹不掉的一些畫面，如云似霧。

潮濕的風從海邊吹來，掠過被磨礪了千萬年的砂粒，躍過海岸上新生或老去的花紋貝殼，飄過散發著烏黑機油氣味的岸邊舊船舶。穿過大片大片黑黝黝的密林，被大群胖鴨子的白羽毛抖落，與打滾的肥豬碰個面，小村子被霧籠罩了，池塘里總是泛著白色泡沫，孩子與成熟的椰子一同跳進水里濺起水花，勞作不息的南方女人抬起又低下隱忍困惑的臉，再穿過一條路邊開滿含羞草的石子路，路邊大朵大朵的花開了滿樹。

海風走了很遠的路，從敞開著的窗子里撲進來，駐扎、生根在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化成清晨的露珠，落滿清晨的大地，在每一片草葉尖上搖搖欲墜。

屋子里總是濕嗒嗒的，墻上有大片的水漬，床上有大團的潮氣，木門永遠都能抹出水的印跡。繩子上那方晾了三天才終于干了的薄手絹，像是一聲低而悠長的嘆息，嘆息里裹挾著海風的味道。手絹上印著小小的機器人，在這樣的等待里，恐怕也要生銹了吧。所有的日子都陷在這樣的潮濕里，仿佛一個溫柔的陷阱，越陷越深。在那永遠散發著汗味的毛巾被上想起童年陽光下的晾衣繩上干燥而溫和的棉被，北方越來越像是一場久遠的夢，陽光越來越像是一場傳說。床底下收起的鞋子內心布滿青霉，鄉愁在不經意的夜晚與白天，兀自開出暗淡的花，洗也洗不凈，晾也晾不干。仿佛在提醒，你的腳步走過了萬水千山，那顆漂泊不定的心已墮入他鄉。

無處不在的鄉愁啊。

那是多年前的一場突如其來的旅行，卻在多年后生長出人在異鄉無法釋懷的憂傷。我以為每一個故鄉都是他鄉，卻不知，他鄉最終化為故鄉。

住在一個比“老城”更深遠的村子里，暮鼓晨鐘歲月安詳。清晨時沒有鬧鐘，也沒有大把的陽光，可是心靈會自動睜開眼睛。近處是霧，遠處還是霧，茫然的霧像是將散未散的夜戲，遲疑著告別，揮動著手中的絹帕，也許是要再落于海面，與那海浪重新聚首再重新分別吧。

這樣的情節每天都在發生，就像世間無數的愛情分分合合。我們慢慢地起床穿衣，在窗前看窗下的花草樹木恍若重生般綠起，看稍遠一些的大路重新筆直地向遠方伸展，看更遠處的林子從根部緩緩露出底色，時光仿若凝滯，一只迷路的壁虎趴在窗欞間思考下一個去處，你甚至不忍驚擾它的發呆。

整個世界終于吐露真相時，窗子下的老黃牛又低沉地喚著，兒子俯下身子去看它，奶聲奶氣地學它，老黃牛見慣了世故，依然隨著那沉默不語的主人慢條斯理地吃著青草向前，寧靜的尾巴偶爾晃晃揭示了它對滄桑歲月的處變不驚。小黃牛則好奇地抬起頭找尋這有趣的叫聲，待尋到了兒子的眼睛，與他靜靜地對望許久，才終于又蹦又跳地追逐自己的母親去了。這兩雙同樣對世界保持著無限驚喜的眼睛，有著一樣歡快的心情與腳步。每每此刻，時間便生動起來，再抬起頭，眼前的世界無比清晰，陽光爬上來了。

我在每一個當下想念每一個過去，于是所有的細節都放大為一生。一剎、一瞬，我多么喜歡撫摸這樣的字眼，它在每一個剎那里揭示生命中每一個隱喻。甜蜜、憂傷，其實總是緊緊癡纏無法分離。夢里他鄉，握不住那一把一把咸濕的海風，今宵夢醒，卻原來他鄉早已是故鄉。

習慣早起的我推開窗子，一場夜雨淋濕了七月的街道，濕氣還凝滯在陽光不曾襲上來的清晨，這一切多么熟悉，就像從不曾遠離。就像，即使千里萬里，也還是近在咫尺。我想念你了，你聽得到嗎？我的他鄉！我的江南！

每一個昨天都是昨天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念，沒有永遠不前的時間。可是每一個昨天卻永遠不只是昨天，當我一次次寫起，它就在我最近最近的時光里。風吹上來，夢沉下去。我伸出雙臂，緊緊擁抱每一個昨日。

那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場路過，卻在多年后變成刻骨銘心的想念。

所有的時光都終于走向消失，可是所有的消失都不是真的消失。我在許多年后的雨季里，懷念一場他鄉偶然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