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樸光


摘 要:《黔南苗蠻圖說》是晚清貴州“苗蠻圖”類文獻中內容最豐富、考訂最翔實、繪制最精美的作品。全書共收錄晚清貴州八十六個“苗蠻”種類,并對其名稱來歷、地域分布、歷史沿革、風俗民情等作了詳細論述,具有民族學、民俗學、歷史學研究的珍貴價值。但史籍中對該書作者桂馥的記載十分簡略,以致學術研究中出現了一些盲點和疏誤。文章根據新發現的史料,對桂馥的生卒時間和生平事跡作了初步考證,這對深入研究《黔南苗蠻圖說》將不無裨益。
關鍵詞:《黔南苗蠻圖說》 桂馥 生平考證
中圖分類號:K2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21)02-81-86
我國古代帝王為宣傳文治武功,加強中央王朝與邊疆少數民族的隸屬關系,以便對之進行識別和有效治理,常命畫師到各地采風,繪成職貢圖或苗蠻圖之類的民族風情畫以供御覽。早在南朝梁武帝和梁元帝時,已經有了此類作品,此后歷代多有繪制職貢圖或苗蠻圖之舉,這一傳統到清代乾嘉年間達于鼎盛。高宗弘歷時,歷時十年,繪制了清代邊疆各族男女人物形象數百幅,統稱為《皇清職貢圖》,其卷八《貴州諸夷》凡四十二條目,每個條目皆一文兩圖,分別繪一男一女單人全身像,并配文敘說“諸夷”風土人情。
貴州現存最早描繪少數民族風情的作品,是貴陽諸生方策為衛閻本康熙《貴州通志》卷三十畫的三十一幅“蠻僚圖”。鑒于“蠻僚圖”是《貴州通志》的插圖,需木刻制版印刷,因此作品采用了單線白描手法,人物和場景的刻畫都十分簡略,藝術上顯得比較粗糙。盡管存在種種不足,但方策的插圖開啟了貴州“苗蠻圖”類文獻的先河,其價值應得到充分肯定。清嘉慶年間,曾任貴州八寨理苗同知的陳浩,根據他長期深入實地調查的資料,并參考前人著作,繪著了《八十二種苗圖并說》,俗稱“《百苗圖》”?!栋倜鐖D》描繪貴州“苗蠻”民族的種類遠遠超過了康熙《貴州通志》和《皇清職貢圖》,達到了八十二種;藝術上《百苗圖》采用線描彩繪手法,刻畫生動,敷色清麗,把貴州“苗蠻圖”類文獻提高到了一個新的水平。可惜《百苗圖》原本早已佚失,現在流傳的眾多《百苗圖》皆為摹本或再摹本,難免令人感到遺憾。
陳浩《百苗圖》之后,貴州又涌現了若干“苗蠻圖”類文獻,其中內容最豐富,考訂最翔實,繪制最精美的,當數光緒年間桂馥繪著的《黔南苗蠻圖說》(以下簡稱《圖說》)?!秷D說》完成于光緒七年(1881),光緒十六年(1890)石印出版1,從完稿到付梓經過近十年時間。全書共收錄晚清貴州八十六個“苗蠻”種類,包括今天的苗、侗、彝、瑤、水、白、仡佬、土家、布依、毛南等少數民族及其支系,以及早期入黔“深染夷俗”的漢族,如宋家、蔡家、里民子等。“說”的部分用文字對各種“苗蠻”的名稱來歷、地域分布、歷史沿革、民俗風情、性格特點、服飾建筑、生產飲食以及同中央王朝的關系等,作了詳細的敘述和考證。與之對應的八十六幅圖畫,采用線描石印形式,生動表現了各種“苗蠻”最具特色的生產生活事項,為研究晚清貴州民族地區的民族關系、政治經濟、宗教信仰、風俗民情、文化藝術提供了第一手的珍貴資料。
勿庸諱言,《圖說》在圖畫和文字兩個方面都受到了清代民間流傳的各種民族、民俗圖志影響,但這并不影響其蘊含的重要學術價值和藝術價值。就學術價值論,《圖說》收錄的“苗蠻”種類達八十六種,“是目前國內外所知同一種書中記載貴州民族種類最多、各種民族的信息量最大的文獻”1;而且書中對貴州各“苗蠻”記敘之詳細,考證之深入,見解之獨到,都大大超過了當時同類著作。就藝術價值論,《圖說》的繪畫在作品構圖、人物造型、細節刻畫等方面,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尤其值得重視的是,此前民間流傳的各種“苗蠻圖”,往往帶有濃厚的獵奇成分,過分渲染了少數民族外貌的“怪異”,性格的“狡黠”,風俗的“落后”;而《圖說》的獵奇成分已大大削弱,作者觀察少數民族的角度,基本上由“俯視”變為了“平視”。這固然與時代進步緊密關聯,更源自作者特殊的生活經歷。
《圖說》問世一百多年來,一直深藏密室鮮為人知,2008年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李德龍先生的《〈黔南苗蠻圖說〉研究》,第一次披露了這部珍貴的印本古籍,并對之進行了全面、客觀的評價,從此《圖說》才進入了學術界的視野。李德龍先生用民族學、歷史學、民俗學的多重視角,論述了《圖說》的內容、版本、成書時間、作者生平、學術價值、現實意義等,結論精當而深刻,填補了學術研究空白。
由于李著是一部拓荒之作,收集的資料難免不夠齊全,某些論述也難免出現疏誤,我們不應因此而苛求作者。學術史上的任何一項成果,都有一個逐漸積累和完善的過程,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本文擬在李著的基礎上對《圖說》作者桂馥的生平作一點補充和辨證,這對于推動《圖說》的深入研究將不無裨益。
一、桂馥生年考
清代文獻中有關桂馥的資料很少,更缺乏對其生年的明確記載,幸而中央民族大學圖書館典藏的《圖說》清光緒年間石印本中,有以下兩條材料可資參考:一條是桂馥所作“敘”的首部,鈐有“吾年五十以后所作”閑章一枚;另一條是桂馥“敘”的結尾,有“光緒七年歲在辛巳嘉平月朔日,臨川桂馥筱薌氏并書于黔寓三琴一劍之室”1等文字。李德龍先生據此推算曰:“這位在光緒七年(1881)已經年過五十的桂馥,當出生于道光十一年(1831)以前的數年間?!?應當說,李先生的推算方法是正確的,但結論彈性太大,二三年、四五年、六七年,都在“數年間”的范圍內,以致他判斷桂馥“咸豐八年(1858)來貴州時,當年近三十歲左右”3,出現了明顯的錯誤。也曾有學者對桂馥的生年作出明確標記,如貴陽市志編纂委員會編輯出版的《貴陽市志·文物志》,在介紹桂馥所作的《東籬采菊圖軸》時,把他的生年定為一八三六年4。編者這么精確地標出桂馥的生年,不知有何根據,但若同桂馥的“敘”進行對照,便產生了嚴重的矛盾。桂馥的“敘”作于光緒七年即1881年,如果他生于1836年,作“敘”時只有四十五歲,怎么會在“敘”的首部鈐上“吾年五十以后所作”的閑章呢?不言而喻,《貴陽市志·文物志》把桂馥的生年定為1836年,完全經不起推敲。
最近筆者在梳理貴州繪畫史時,搜集到了桂馥所作的另一部著作《丁亥燼遺錄》(以下簡稱《燼遺錄》),書中透露了他的許多生平信息。桂馥性嗜古,工畫,一生收藏甚富,他在貴州為官時,曾于貴陽住宅旁修建“仙藤書畫舫”,以貯歷年所積之碑帖、字畫、鼎彝、古硯,僅歷代名人字畫真跡便有三百馀件。不幸光緒丁亥(1887)鄰居失火,殃及桂宅,他三十馀年的藏品和一生手跡悉被焚毀。桂馥揀拾燼馀殘書,得部分碑帖、字畫目錄,后來又憑回憶加以補充,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撰成《燼遺錄》。桂馥在該書序言中詳述了他的收藏經歷,以及《燼遺錄》的成書經過,最后的落款是:“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未正月既望,臨川七十一矬髯桂馥筱薌氏記于廣陽牧署”5。據此可知,光緒二十一年(1895)桂馥的實際年齡為七十歲6,以此推算,桂馥出生于1825年,這是他親筆所記,不容置疑。
二、桂馥生平事跡考
確定了桂馥的生年,考證其生平事跡就相對容易了。此前學界了解桂馥的生平,主要依據是《圖說》中的兩篇“序”和“敘”,一篇是許乃興光緒庚寅(1890)為《圖說》所作的“序”:“筱薌籍江西……咸豐戊午(1858)橐筆來黔,時軍事棘,筱薌以戰功累階權州篆,自是馳驅鞅掌逾三十年……”7另一篇是段榮勛光緒己丑(1889)為《圖說》所作的“敘”:“豫章桂馥薌太守,黔中老吏也……光緒戊子(1888),總司習安榷務……”8李德龍先生根據許、段二文,對桂馥的生平作了如下概括:桂馥“由于在黔期間獲得戰功,晉升為貴州要員,執掌州權”“由此可知,桂馥被稱為‘太守,‘總司習安榷務,說明桂馥是負有安撫貴州之責的流官。由于此人來貴州時間較長,因而被稱為‘黔中老吏。”9
許“序”、段“敘”記載了桂馥的一些生平資料,彌足珍貴,可惜過于簡略。李德龍先生引述段“敘”時作了一些發揮,但因對段文未作認真釋讀,出現了不應有的疏誤。段“敘”說桂馥“光緒戊子(1888),總司習安榷務”,李德龍先生的解釋是:“說明桂馥是負有安撫貴州之責的流官”,未免有望文生義之嫌。這里試作辨析。
“習安”一詞,乃是安順的代稱,其稱謂始見于元代。“至正十五年(1278)……設置普定府,以后改普定路,領安順、習安、鎮寧、永寧四州,在今安順市及普定、平壩、鎮寧、關嶺、晴隆一帶”1。明洪武十五年(1382),設普定衛(治今安順市西秀區),領安順、鎮寧、永寧三州;后習安并入安順州,萬歷三十年(1602),升安順州為安順軍民府?!傲暟病钡姆Q謂雖然從貴州的行政建制中消失了,但后人往往以“習安”作為安順的代稱。例如晚清安順著名學者郭石農曾作《習安八詠》,描寫的便是安順著名的八景。至于“榷務”一詞,本是管理專賣業(茶、酒之類)事務之意,后來州府管理茶、酒貿易的機構也稱“榷務”。綜上,段“敘”中的那段話,意思是說桂馥在光緒戊子年,任總管安順專賣貿易之職,而非他“是負有安撫貴州之責的流官”之意。
下面,綜合《燼遺錄》和《圖說》的有關資料,對桂馥的生平事跡作一梳理。桂馥在《燼遺錄·序》中云:
余少好作任俠游,及其壯也,喜讀書而又不求甚解。咸同間,馳騁戎馬之中,未常不以書自隨,日則仗劍殺賊,夜則觀書御警。破賊巢,克城池,人皆爭取子女、玉帛,余獨搜索殘書、字畫,營中以書癡目之。光緒元年乙亥(1875),轉餉潯江,丁丑(1877)春入都謁選,此三年中得游大江南北、齊魯、燕趙、吳越,登泰山,泛滄海,所至之處訪求奇書字畫,搜羅金石文字。十月,自章門買舟,載之來黔。2
以上文字大意是說:自己少年時尚武好勇,以俠義自任,成年后好讀書不求甚解,愛好收藏,喜游山水;咸豐、同治年間馳騁戎馬,光緒元年(1875)奉命到潯江轉運軍餉,光緒三年(1877)春進京赴吏部應選,被分發貴州,十月,自南昌買舟裝載歷年收藏(第二次)入黔。據《圖說》許乃興“序”,桂馥第一次入黔時間為咸豐戊午(1858),他在貴州馳騁戎馬十七載,于光緒乙亥(1875)轉餉潯江,這十七年的經歷桂馥在《燼遺錄·序》中敘述極簡,給后人研究其生平帶來很大困難,幸而《燼遺錄》中的其它篇章零星地透露了一些片段信息,多少彌補了一點這方面的遺憾。
《燼遺錄》“歐陽松林先生”條載:
咸豐八年戊午秋八月廿九夜,逆苗陷鎮遠府城,太守吳公諱登甲,字鼎臣,陜西漢中舉人、令尹張公諱淮,字荔圃,云南昆明舉人均同時殉難。適余從戎斯郡,眾寡不敵,僅以身免。回省,倩汪小瀛先生作《陽再生圖》,先生未之鎮遠,不能布景。己未余奉檄幫辦石阡府軍務,得遇吾鄉松林先生,先生曾游幕鎮遠,為余另布景畫圖。3
《燼遺錄》“雙香亭先生”條載:
……先生名雙荃,字香亭,號二蝶道人,滿洲鑲藍旗籍,由筆帖式選授貴州永從縣知縣,道光十六年到黔,兩運京鉛,調署黔西州事……署中舊有香海棠一株,前吳蘭雪先生建香海棠齋,有詩以志花之原起。歲久傾圮,先生重建一廳,題額“香海棠巢”,迄今猶存其名。同治四年乙丑冬,州城二次失陷,丙寅正月,余往克復,州署一片瓦鑠(礫) ,查植海棠處,去其瓦鑠(礫),老根猶存,以肥土培壅。四月,余奉調剿辦新場踞匪,臨行見海棠已發嫩芽二枝。4
以上兩條材料雖然主旨是說“畫”和“花”,卻在無意間透露了桂馥首次入黔的行蹤和經歷。當時正值貴州咸同起義如火如荼之際,桂馥初到貴州,即被分發鎮遠,與張秀眉領導的苗族義軍作戰。咸豐八年(1858)八月,義軍攻占鎮遠衛城,鎮遠知府吳登甲、鎮遠知縣張淮俱死,桂馥僥幸逃脫回到省城貴陽,翌年奉檄幫辦石阡軍務。此后他隨軍轉戰黔省各地,累立戰功。同治四年(1865)冬,焦老五領導的號軍再陷黔西,翌年正月桂馥率領清軍攻占黔西州城。四月,他又奉調圍剿新場義軍。此時他已獨領一軍,應為千總、守備之類的中下級軍官。光緒元年(1875)桂馥奉檄“轉餉潯江”,結束了他首次入黔的軍旅生涯。光緒三年(1877)桂馥通過謁選分發貴州,于翌年春第二次入黔,這時貴州咸同起義已經失敗,他遂脫離軍營,改任文職,“權州篆”。此后十幾年中,桂馥擔任過多種職務,已知的有光緒十四年(1888),“總司習安榷務”1;光緒二十一年(1895),任廣順州知州2。此外他是否還擔任過其它職務,待考。
桂馥從咸豐八年(1858)入黔,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任廣順知州,除去中間離黔三年,共在貴州從軍、為官三十四年,被稱為“黔中老吏”。他之所以能夠繪著出具有較高藝術價值和學術價值的《圖說》,與他這一段人生經歷緊密關聯。作為一個熟悉貴州情況并具有憂患意識的官吏,桂馥繪著《圖說》的目的,乃是希望用自己多年實地考察積累的材料,為統治階級治理“苗疆”提供借鑒。對此桂馥在《黔南苗蠻圖說敘》中說得十分清楚:
余自咸豐戊午,從事黔軍營十有馀年,歷遍上下游,所至苗疆,察看山川形勢,探訪苗民風俗,以及性情之順逆,好尚之美惡,服飾、飲食、屋宇,一一筆之于冊,以備他日承乏苗疆,不為小補。3
由此可見,桂馥很早就萌生了繪著《圖說》的念頭,并為之作了許多準備。但他第一次入黔時貴州遍地烽火,戎馬倥傯間難以靜下來作畫撰文;第二次入黔時戰事已經平息,始得以抽暇著述實現多年的愿望。《圖說》從資料搜集到繪著完成再到石印出版,大約經過了二三十年,正是由于桂馥豐富的人生經歷和長期的不懈努力,才使該書成為清代貴州民族圖志中的集大成之作。
三、桂馥卒年考
關于桂馥的卒年,李德龍先生在其大作中未曾論及;《貴陽市志·文物志》定為1895年4,雖未說明根據,應屬可信。下面試作論證:
(一)據《廣順州志·職官志》“知州條”載,桂馥于光緒二十年(1894)出任廣順知州,但時間只有一年,翌年此職便由四川人范既良擔任5。書中未說明原因,推測很可能桂馥因病亡故了,才由范既良接替他任廣順知州。
(二)如前所述,桂馥于光緒二十一年(1895)撰成了《燼遺錄》,并于當年“正月既望”撰寫了“序”,但該書是年并未出版。《燼遺錄》后來付梓刊刻時,在桂馥的“序”前面增加了一篇胡嗣芬的“序”,在全書后面附了一篇桂鸞的“后序”。胡嗣芬自稱是桂馥的“姻世愚侄”,系一位與桂馥有姻親關系的后輩;桂鸞是桂馥的侄子,系貴州晚清著名畫家,工人物、花鳥。胡嗣芬“序”和桂鸞“后序”分別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十月和三月,這時桂馥已經辭世,二人的文章雖未直接挑明,但字里行間隱含了這層意思。并且,倘若這時桂馥尚健在,是絕不會讓兩個后輩為《燼遺錄》撰寫“序”和“后序”的。
以上對《圖說》作者桂馥的生年、卒年和生平事跡作了初步考證,這對于深入研究《圖說》將不無裨益。當然,僅憑現有資料尚難以對桂馥的生平事跡作全面描述,中間仍有許多缺環有待深入進行發掘。本文權作引玉之磚,希望引起學術界對此問題給予更多的關注。
Abstract:Qian Nan Miao Man Tu Shuo is one of the most abundant, the most detailed and the most exquisite works in the Miao Man Tu literature of Guizhou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is book includes 86 categories of Guizhou “Miao Man”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laborates on their names, origins, geographical distribution, historical evolution, customs and folklores, etc. It has precious value in ethnology, folklore and history. However, the historical record of Gui Fu, the author of the book is very briefly recorded, leading to some blind spots and errors in the academic research. Based on the newly discovered historical materials, this paper makes a preliminary research on the time of Gui Fus birth and his life story, which will make contribution to the further study of Qian Nan Miao Man Tu Shuo.
Key words:Qian Nan Miao Man Tu Shuo;author;Gui Fu;biographical verification
責任編輯:黃萬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