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有兩幅小畫,一幅是《圣達特里斯海灘》,另一幅是《勒阿弗爾港的郊外》。法國諾曼底的風光與旅順非常像,礁石、港灣、住房和路徑都像。我看這畫,就想旅順,想旅順路口海風的聲音。
其實相像止于表面。
勒阿弗爾(LeHavre)港適宜用散漫的文字和模糊的油彩。那里生產出莫泊桑和莫奈,他們所見證的是自我的海藍色。
但旅順則是海灰色,不適宜文藝,它適宜戰事、政事、史料、墓碑和累累骸骨。多少戰爭見證,要塞四處是云海的色系。
從大連到旅順有一條鐵路,我從小去旅順就走這條線。從周水子上車,經革鎮堡、夏家河子、水師營,平緩慢行,最后到旅順火車站,要走1小時50分鐘。每年過完“五一”,櫻花繽紛的時節,學校就組織我們去,舉著紅旗,唱著凱歌。
第一個地方肯定是去萬忠墓。萬忠墓是一個大墓園。大墓園里有一個大石碑,紀念戰爭中被殺害的中國人。那里尸骨無整,靈魂無名。記得我們小學有一批紅小兵就是在那里宣誓入伍的。
第二個地方肯定是旅順日俄監獄。從萬忠墓上一個坡,走幾條街,那一圍的建筑就是。囚服灰色,俄式高墻。1902年由沙俄始建。日俄戰爭后,日本人再建,是東亞當時最大的監獄。
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說“戰事與政事是歷史的主要課題”,這話放在旅順是可以得到全解的。朝鮮志士安重根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最終的落腳點就在那間絞刑室里。絞刑室的墻根下有一片潮濕,散發著霉味,還有消毒水,至今還在我頭腦里縈繞。
所以,理解當年,理解當時的教育。那是一代的我們。
后來我們一代更新,發現旅順比仇恨和斗爭要大,而且大很多。看日俄戰爭的二〇三高地,看俄軍少將、旅順要防司令康特拉琴珂的官邸,看乃木希典給小兒子乃木保典少尉題寫的墓碑,看最早的關東軍司令部,看最早版本阿·斯捷潘諾夫的《旅順口》,那些可尋到的見證,都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反復性的。
反復性,才能看實質。
戰爭與政治從來都是實質,但實質之下,無論是士兵還是將領,無論百姓還是貴族,都歸于大地泥土。
大地泥土集聚在戰爭中,成為戰壕掩體,成為堡壘工事,成為軍港堤壩,但也留存泥土的濕潤與生殖。我凝視旅順半個世紀了。比如櫻花,比如炬松;比如地板,比如棱角窗戶;比如哥特式穹頂;比如折中主義天井;比如浮士繪明信片;比如1905年圣彼得堡第一臺巴揚;比如1917年前田松韻設計開館的旅順博物館。雖不過是廢墟上幾樣奇異的建設。
請原諒我那時年少,容易把海灰想成海藍,耽于感性,行于倔強。
六年級那次去旅順回來,老師要我們寫參觀體會,同學都寫旅順承受的苦難,我寫的是旅順的美麗,“……我要是能生活在那里就好了,我會每天畫畫,畫櫻花,畫炬松,畫好了寄給毛主席看。將來我還想當瓦匠,也能建那樣漂亮的房子和街道,讓勞動人民享受。”
老師在全班念了,同學都笑了。老師動了感情,啟發著我:“咱們中國有梅花,有松柏,有翠竹,咱們是不是更應該去畫咱們中國自己的東西?”我一個孩子才慢慢懂得一個被殖民過的土地有著怎樣的傷痛與敏感!
那時最明確的認識就是,旅順是軍事禁區。前后多少生命逆孽啊!進,進不來;走,走不了。
我少年時有一個朋友,叫李赫,就稱他為旅順孽子吧?
李赫1956年生于旅順,爸爸是中國人,媽媽是蘇聯人,他有一頭密實的波浪卷發,綽號“瓦西里”。他上學時全家從旅順搬了出來,從此再沒機會回去。但他對旅順像對生身母親一樣,一切有關旅順的東西都珍藏好。俄國作家阿列克山大· 尼古拉耶維奇·斯捷潘諾夫寫有兩卷本《旅順口》,我就是在他那里知道的。那個時代,他大概視這本書為自己的前世今生吧?我幾次都沒有借出來。
李赫1975年秋下鄉在海貓島,離旅順城區二十多海里,養海帶與收海帶。1977年春,漁民捕撈時撈出一枚蘇聯水雷,他去擺弄,給炸死了。生在旅順,又死在旅順,都不是他自己決定的。思想起前因,我心有哀悼。
《旅順口》再版,我買來讀了,里面講日俄戰爭時期沙俄海軍在旅順口的活和死。有這樣的句子:“太陽剛升出海面,并不鮮紅的光芒照著平靜的水面。西方,直到海天一線處,都是一片茫茫,而在東南方向,那波光閃耀的海面,卻清楚顯現了日本整個艦隊,分成三個縱隊向旅順駛來……黃金山巒和老虎半島掩住了海岸炮壘與駛到外面碇泊場去的艦隊……”
了解作者阿·斯捷潘諾夫是后來的事情。我在悄悄接近他,也稱他為孽子吧!
斯捷潘諾夫生死不在旅順,但那部長篇《旅順口》卻最能見證他生命的體驗。對我而言,一想到旅順烽煙,就想到《旅順口》。他父親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斯捷潘諾夫是旅順老虎炮臺司令,雙腿炸斷,終成戰俘,1905年底被押解到日本長崎并死于那里。小斯捷潘諾夫也被押至長崎,他隨身藏著一張照片,是他12歲時跟母親在旅順普希金小學門前的合影。他后來回憶道:“戰爭很長,很長,所留下的只有這張照片。而幸福生活則很短。因為很短,幾乎每天發生的事情我都能夠說出……窗戶朝南的餐廳……聽到父親堅實的皮靴腳步,往往是母親先進來向我和哥哥使了一個喜悅的眼色……”
童年心有千千結,但終躲不過戰爭、戰役、戰略戰術和你死我活。他后來回到故鄉——烏克蘭敖德薩,后來又奔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1965年,他病逝于烏克蘭的克拉斯諾頓。孑然一身苦,只剩《旅順口》。思想到這如此的生命后果,我心有惺惜。
戰爭是殘暴的戰爭,和平是敵意的和平,一百多年,在國際關系史和旅順地方志里,只見背景、條款和戰爭進程,只見勝利者的意志,只見強權的智慧和力量。之外的男人、女人和他們孕育的生命及其未來統統風過水沉。比如背景,比如產房,比如課堂,比如愛情,比如家舍院落,比如尸骨落處。斯捷潘諾夫一家居住的那條街,地方志記載,沙俄時期叫普希金大街,日據時期叫乃木町四丁目,解放后叫得勝街。
但要說,旅順之地還是寬容。
羅曼·伊西多洛維奇·康特拉琴珂的墓穴至今還在。他是俄國陸軍少將、旅順要塞陸防司令官,1904年冬天就埋葬在旅順白云山,與海角平面。最后一次祈禱會,康特拉琴珂領喊“皇室萬壽無疆”。參加祈禱會的“彼得巴甫洛夫斯克”號艦、“武威”號艦幾百個官兵,沒過幾天都葬身在旅順老虎尾海域。都是誰家的兒子?都是為何而來?
乃木保典的墳墓在二〇三高地的山腳下,有墓碑,沒尸首,碑字是其父乃木希典手書。春夏還好,有樹蔭庇,還有蟲鳴;秋冬寒風北來,它就孤零零了。旅順大地慈祥,它肯于收留。黃土少,石砬多,一樣可以安魂。
2005年,日俄戰爭一百周年,我領日本和韓國留學生來過這里。讓青年看戰爭死者,一直是我的用心。乃木保典是少尉,死時十八歲。當初如果不這樣死,他們應該有第五代了,乃木家族也一樣會有櫻花叢一般的景觀。
其父乃木希典是日本第三軍司令官,旅順要塞奪取了,伯爵榮譽也獲得了,這等“輝煌”的背后,有在金州葬身的長子乃木勝典,有在旅順葬身的次子乃木保典。乃木希典是他們的父親,也是他們的長官。長子死了,他寫下“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次子死了,又寫下“有死無生何足悲,千年不朽表忠碑”。都是高高在上的長官口氣。
乃木希典的陰魂是旅順無法躲過的陳列。在云海雷電里,日本人把他看作戰神;在我眼里,神和鬼是一個意思。
日俄戰爭圍攻總共332天,多少萬戰死骸骨埋葬在旅順就不說了,就說中國一炬焦土,就說俄國災難相接,就說日本經濟敗衰,1905年一張《樸茨茅斯條約》,被沙皇占領的南滿和遼東半島又被日本侵占。列寧寫《旅順口的陷落》,稱其為“粉飾的墳墓”。
“粉飾的墳墓”,誰逃得出?話說1912年7月30日,明治天皇死,乃木希典一直靜默守靈。9月13日,天皇殯葬之日,乃木希典與其妻靜子一道剖腹自殺。
寂生不如血死。靜子文瘋,每天跪對墻角說:“你是勝典,你是保典,你是櫻花又開,這次都不要謝啊,要等我,一定等我,我一個人過去,不讓軍艦去,不讓你父親去,咱不讓他去。”這話語重復了整整八年!
乃木希典其實心比婦人。他看到妻子的血色暖暖流出,一下子聞到了兒子們,都是胎育挑破的味道。他這一刀自剖明明是要乞獲雙子的寬恕,卻偏要說什么為圣忠天皇!可那一時刻,靜子也好,乃木希典也好,聽沒聽到中國無數父母兒女在陰間的呻吟?
戰爭岸然,基本是這種本質!與謝野晶子(Akiko Yosano,1878—1942)1904年寫下反戰詩《君勿死去》,公開寄給去旅順打仗的小弟。今天再讀來,有同感淚流。
我為小弟泣啊,泣弟勿戰死;
家中最幼是你,父母最念是你。
父母何曾這般教你,這般拿尖刀,這般殺死人家兄弟?
父母養你二十四載啊,我的小弟,
哪里是要你這樣去異國他鄉,先殺人,后葬己?
……不要說旅順城失陷,不要說旅順城奪取,
它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天皇不會去那里,不會靠近戰役。
如此皇恩啊,如此的圣旨——
讓你們流血,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在那邊異國的荒野啊,卻說那是什么英名傳世。
哭天搶地!嘶啞成詩!
我在想,能不能有一天,把這首詩雕刻在石碑上,用中文、日文、朝鮮文、俄文和英文并排寫出,就矗立在旅順城區的入口處?海灰色作底,云白色作字。
這肯定是幼稚的思想,或者說幼稚的心性,但我覺得堅持這種幼稚會很醒心,你看海灰色是不是比海藍色更能有壓力感?
【本輯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王陸,祖籍山東文登,1960年生于大連,1982年7月畢業于遼寧師范大學中文系,先后從事中學教學和大學對外漢語教學工作,現自己開辦“王陸教育坊”。2003年開始在《散文》《南方周末》《青年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先后有《1978年之戀》《朝鮮之歌》《蝴蝶有聲》《講漢語》《如果精神可以停泊》《否定》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