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想想這思想最可怕的形式吧:生存,正如它現在這樣,沒有意義和目標,但不可避免地重復著,沒有終結,直至虛無:“永恒的輪回”。
這是虛無主義最極端的形式:永遠虛無(“無意義”)!
——尼采《重估一切價值》
只有無意義(das Unsinnige)的東西能夠是荒誕(widersinnig)的。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
1994年,在給周銳微型小說《除法》的評語里,汪曾祺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沒有荒誕,就沒有現代文學。”汪曾祺這句話有個人感慨在里邊:人們讀自己的作品,讀到了歡樂、和諧,卻忽視了憂傷、苦味和嘲謔;由于各種原因,自己真實的人生感受并未得到充分表達。汪曾祺受到過薩特、加繆、卡夫卡等人影響,創作過一些帶有存在主義和荒誕色彩的作品。不僅如此,他還試圖通過改寫,從《聊齋志異》《一匹布》《一捧雪》《大劈棺》等傳統小說、戲曲中,鉤沉中國文學自身的“荒誕”傳統。但是,這只是一個方面,在另一面,汪曾祺卻不斷重申:“我不認為生活本身是荒謬的”“我沒那么多失落感、孤獨感、荒謬感、絕望感。我寫不出卡夫卡《變形記》那樣痛苦的作品,我認為中國也不具備產生那樣的作品的條件。”從汪曾祺這個例子不難看出,面對“荒誕”,中國作家的態度是復雜的、矛盾的。然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自現代以來,隨著相關哲學、文學作品的譯印,“荒誕”已然進入中國文學內部,使我們對人、社會、歷史、生活及文學本身的認識發生了整體性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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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世紀40年代,國內就有荒誕文學的介紹和翻譯,但大量創作荒誕作品則是在80年代以后,王蒙、張賢亮、韓少功、林斤瀾、宗璞、劉索拉、徐星、馬原、殘雪、莫言、余華、格非、孫甘露等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淺,都曾涉獵此類創作。然而,進入90年代,在國內對存在主義及荒誕文學有更系統的翻譯后,除殘雪等個別人,其他大多拉開與“荒誕”的距離,將其作為自己創作的構成性元素。也就是這個時期,刁斗寫了一些較為純粹的荒誕小說,如《最后一槍》(1991),《上錯了車》《蟑螂》(1993),《夢的解析》《孕》(1997)、《變形記》《替補》(1998),《蹲著》(2006)等,前后持續十余年。
這組故事里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最后一槍》和《夢的解析》,它們都涉及“自殺”問題。《最后一槍》中“我”是搞寫作的,平日在自己的書房工作,熟悉而舒服。突然命令來了,讓我去解決一個人。實際上“我”的另一個身份是殺手。“我”放下自己的工作,按命令要求,穿過熟悉的商業街,去完成自己的任務。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被跟蹤了。在一個服裝店門口,“我”用無形手槍干掉了跟蹤者。接著,在執行任務的路上,“我”還除掉了一個準備除掉“我”的女刺客。當然,這一切都是那道有圖示、說明、要求和注解的命令安排好的。最后,我輕車熟路,來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地方,找到那位穿暗格襪子的老兄,“我的無形手槍一定已經對準了他的右太陽穴,而那發虛無般的子彈,也一定像懸在空中的某個字的一捺一樣,兇險猙獰……”是的,那位老兄就是“我”自己,在“我”緩緩坍倒的時候,飄落的白紙上寫著“最后一槍”。
《最后一槍》是這組小說中最早、最能反映作者時代感受的一篇。在當時的背景下,一個寫作者肯定要承受自身存在或身份合理性的焦慮,沒有這種焦慮,任何寫作都只能是米蘭·昆德拉所指斥的“寫作癖”。這一點,只要關注、理解崔健的那首歌就能意識到。要說的是,焦慮本身不是荒誕,但焦慮會把一個人耗盡。當自己熟悉的生活已不值得過,自己信奉的思想或價值被現實無情碾軋,自己的人生依據已蕩然無存,荒誕感就會翩然而至,就像那道命令,來得毫無征兆。其實命令并非來自任何組織,并非來自外部,它幽靈一般在我們心靈的深處徘徊,在我們熟悉的、舒適的、年復一年的、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的某一時刻,像格里高爾某個早晨突然變成甲蟲那樣,降臨到我們面前。它是偶然的,也是絕對的。從這一時刻起,生活,我們所熟悉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司空見慣的五十油膩男,日常可做欲望對象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成了薩特所說的“地獄”性的存在,以跟蹤者、刺客的面目出現。那把槍當然殺傷力強,永遠先進,百試不爽,因為它內在于我們,是無形的。它的子彈是“虛無”。所以,小說中的自殺,肯定不是肉體的,或者說不僅僅是肉體的,它更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了斷。
不同于《最后一槍》,《夢的解析》中霍焚金的自殺源于悖謬和孤獨。
讀《夢的解析》讓我馬上想到曹操。曹操曾被許邵品定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這事很像“馬后炮”,但很多史書都有記載,也有說品定人是喬玄的。如果真有其事,這個品定對曹操肯定具有強大的暗示作用,由此成就了他一生的偉業也說不準。霍焚金原名霍芬新,上大學后同學紛紛改名,“我”隨口給他起的“霍焚金”,被他和周邊人接受。算命先生認定擁有這個名字的人將來必有異秉,眼下雖“原地不動”,將來準能“高飛遠翔”。沒想到,霍焚金被算命先生的拆解攫住了,他的確身負異秉,能解夢預測未來,加之苦苦修煉,真的“得道成仙”,達到了“來人不用問”的境界。他不僅能準確預測“我”的情感、家庭和婚姻之類雞毛蒜皮的瑣事,就連莫斯科權力更迭、意大利世界杯足球賽、1997年香港回歸、環太平洋的大地震都走進了他的夢中。然而,霍焚金掉進了“原地不動”與“高飛遠翔”之間的裂隙。“原地不動”說得很準,替補“我”畢業留校;然而,那個“高飛遠翔”卻遲遲不來,這正是霍焚金煎熬之所在。他罵“我”的那些話,句句自見心性,也許拉康說對了,潛意識不在夢里,它存在于語言之中。最后,霍焚金把自己的腦袋當成面板,在上面砍了二十一刀自殺了。自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個難以掙脫的悖謬:自己孜孜以求,“天意”卻把它當成私人性質的游戲。自殺源于絕望,源于意義的消散,源于修道成仙難以承受的寂寞、孤獨乃至瘋狂,但它又何嘗不是對“天意”、對命運的最后反抗。
荒誕文學深受存在主義影響,具有很強的思想性和哲學性,而“自殺”這種極端狀態,恰恰是個體存在意識呈現最為清晰的時候。所以,無論是《最后一槍》中時代所帶來的身份荒誕,還是《夢的解析》中的命運悖謬,都不能只在“故事”層面,而應從形而上的高度加以理解。對這兩則故事肯定還會有更多解讀,但歸根結底,意義的重心都會落到個體存在層面上來。然而,在存在主義視野中,自殺是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作為反抗或超越的形式,自殺絕不僅僅是個體行為,一個人在反抗中接受死亡,并終于為此死去,這表明他是為超出個人命運而犧牲的。所以,在加繆看來,一切反抗行動所包含的這種觀念都使其超越了個人,它使個人擺脫了孤獨狀態,為其行動提供了合理性。而在很長時期里,包括“新時期”以來的各種文學探索,我們都沒能真正打透加繆的這層義理辨析,始終在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私人敘事與宏大敘事之間來回跳轉,有的痛苦萬分,有的毫無滯礙。重溫刁斗這兩則荒誕故事,一個非常具體的意義就在于挽回我們對個體意識和存在意識的淡忘,喚醒人們對個體存在價值的社會性和公共性的認知。雖然這樣的呼喚難免淪為曠野上的蠅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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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和《變形記》都與“父親”有關,都含有“變形”元素,可以放在一起解讀。
《蟑螂》寫小城張集,此地民風古樸淳厚,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蟑螂大軍鋪天蓋地而來,潮水般席卷每個家庭,一瞬間占領了整座小城。面對滿地尸骸和糞便,城里人驚恐萬狀,無所適從。慢慢地,他們適應了,習慣了,日久天長,蟑螂已經成了張集的半個主人,張集人也滿身長出赭色的鱗斑,面目表情、舉手投足與蟑螂如出一轍。后來,觀賞蟑螂甚至被張集人開發為旅游項目。
小說中父親是先知,是一位具有理性精神和犧牲精神的探索者,他不僅預言了蟑螂來襲,而且還“以身試蟑”,研究除蟑方法。張集人開始對他的預言不屑一顧,蟑螂來襲后,他又成了“蟑螂研討會”上的特邀代表,但張集人的健忘和麻木使他很快受到冷淡。當他拿出除蟑報告時,張集人一度將他傳得神乎其神,可不久后又指斥他為騙子。在傳言中,父親甚至成了蟑螂入侵的罪魁禍首,企圖利用蟑螂統治張集。在張集人的誤解、排擠和迫害中,父親最終憂憤而死。三十年后,“我”帶著母親的囑托和父親遺留的除蟑報告重回張集,然而令人絕望的是,在張集,人蟑已然一體,“我”只能無奈離開,將除蟑報告撕碎在張集之外的天地里。張集已不需要父親的方法了。
對于《蟑螂》,我更愿意從“民族寓言”角度理解它。當然,寓言的所指永遠在別處,其自足性又決定了它的多義性。刁斗筆下的張集可以是鄉村、城鎮,也可以是沈陽、整個中國。《蟑螂》不僅隱喻著中國的物質現實,還讓讀者看到了當下社會的人性和精神現實。如果不嫌蹩腳,我更愿意將《蟑螂》看成新一代知識分子對五四時期和80年代啟蒙知識分子的吊挽。比照父輩的探索、犧牲精神,當下知識分子要么隱忍、順從,要么離散、漂泊的生存和精神困境更令人悲哀,使人絕望。刁斗有一張游戲者的面具,背后卻深藏著一顆充滿悲劇意識和形而上沖動的心靈,他不想讓自己的先鋒寫作徒具其表,他要使先鋒的精神內核不斷豐贍,在對流俗的拒絕和反抗中實現個體突圍,在漫無邊際的自我放逐中眺望、守護知識分子遺久已久的精神傳統。
《變形記》更加奇詭。父親是糧庫管理站站長,母親是副站長,毛毛是一只碧藍眼睛黧黑茸毛的壯碩母貓,長年陪伴他們。母親去世,父親和毛毛被接到城里和兒子一家生活在一起。父親對城里的生活極度不適,善解人意的毛毛便外出捉鼠,像在糧站時一樣,捉回肥大的老鼠,讓父親吃到美味的老鼠肉。很快,父親和毛毛的秘密被小保姆發現,她借機敲詐父親,在“秘密”被徹底揭破時,父親失去理智,殺死了小保姆。父親該如何避免牢獄之災?又如何處置小保姆的尸體?在一家陷入恐懼時,毛毛梳洗打扮,變成小保姆,突然對家里人說:“對,以后我就是小保姆了。”“至于她,她用腳踢一下小保姆的尸體說,你們——你們可以把她吃掉嘛,那就不會留痕跡了……”
對這個故事,讀者當然可以有多種解讀。例如,小保姆的世故與精明,及由此給她帶來的“適得其反”的死亡命運;城鄉差異使父親煩躁、不適,父親因此失去理智,陷入瘋狂和“動物化”的人性境地;與此相對應,更引人注意的則是毛毛的“人化”:一只充滿野性、在鄉間糧庫捕鼠的母貓,進入城市,與人“耳鬢廝磨”,被人“梳洗打扮”,吃上高等貓糧,慢慢地,它明事理,懂世故,解風情,“它”變成“她”,為家人“排憂解難”,這也是可以有的。“人體解剖是猴體解剖的一把鑰匙”,這句話深寓著馬克思的歷史觀;而莫言將這句話改為“猴體解剖是人體解剖的一把鑰匙”,將人置入“天地生萬物,人畜是一理”的民間認知視野,這種無意間的翻轉反映了莫言的人性觀。不管這里位置是否可以互換,過程是否可逆,把這兩句話放在一起,卻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人類征服自然過程中的一個荒誕事實:人的“動物化”和動物的“人化”其實一體兩面。生而為人,大家更愿意選擇性地遺忘另一面的人性事實,以便能在“自欺”中心安理得地生存下去。
故事開頭,刁斗說過這樣一段話:“生活公平地對待每一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如果我們覺得自己耳聞目睹的一切都過于平淡,那只能怪我們自己的觀察能力和理解能力已經下降。離奇的故事就像浪漫的艷遇,只要你多少算得上一個有心之人,它便會經常被你撞上。”及至結尾,刁斗又說:“我的故事講完了。有的讀者或許會問,這沒艷遇呀?是的,我省略了艷遇,也省略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我的想法是,上面這個故事的讀者當中,是不會缺少有心人的。而作為一個有心之人,說不上什么時候在你的艷遇中,你也會與毛毛邂逅,那樣的話,她自然能把我省略的東西替你補足。”開頭許諾,結尾放空,讓讀者自行“補足”,也許,刁斗希望自己的書寫保持開放性,同時提醒讀者,對于荒誕故事或寓言書寫,強作解人無異于膠柱鼓瑟。理解不了,放在那里,也不失為一種明智的解讀策略。然而,面對這樣一個奇詭的文本,我還是躍躍欲試,哪怕走上“過度闡釋”的迷途。我以為,刁斗的《變形記》是一次刻意的“越軌”,在結尾處,錯綜紛揚的意緒被突然帶住,讓故事不近情理地躍入“變形”敘事,打斷閱讀的“自然”進程,在意義的缺位和空置中,讓自己的書寫跨過“可能性”,臨近布朗肖所說的“不可能性”。這種“不可能性”,恰是令人暈眩的人類存在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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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錯了車》和《蹲著》都寫存在困境,可以分為一組。但進入這組故事之前,我想先談一個問題。
刁斗這幾個故事里我最早接觸的是《蟑螂》,前面對《蟑螂》的解讀,就是基于當時的認識。但隨著閱讀視野的拓寬,以及在批評和研究中對作家個人閱讀史的強調,我對《蟑螂》有了新的認識:實際上,刁斗的《蟑螂》的靈感來源是波蘭小說家布魯諾·舒爾茨的《蟑螂》。后者篇幅很短,也寫到了“我”、父親和母親,寫到蟑螂來襲,寫到父親從恐懼、抵抗到放棄抵抗、陷入瘋狂模仿蟑螂、變成蟑螂的過程。最后,父親神秘消失,故事以開放方式結尾。舒爾茨的《蟑螂》里有這樣一段文字:
父親的行為舉止改變了:他的瘋狂和那興奮的陶醉逐漸消失,他的動作和表情中開始流露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氣質。他開始回避我們,整天縮在角落,躲在柜子里和厚厚的羽絨被下面。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端詳自己的手,檢查皮膚和指甲的硬度,在那上面開始出現閃閃發光的黑色斑點,就像是蟑螂的甲殼。
讀這段文字,很多人能聯想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就小說藝術而言,從馬爾克斯、魯爾福追到卡夫卡、舒爾茨,再早,甚至可以追到阿普利烏斯和奧維德,在這里,人們很容易發現一條脈絡清晰的技術路線。
從這條路線著眼,刁斗的《蟑螂》實則是借徑西方小說“變形”傳統講述的“中國故事”。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這種“奪胎換骨”式的寫作并不鮮見。僅以卡夫卡的《變形記》為例,除刁斗的《變形記》,汪曾祺的《黃英》《蛐蛐》《虎二題》,宗璞的《我是誰?》《蝸居》,莫言的《幽默與趣味》《生死疲勞》等,都是在卡夫卡的《變形記》啟發下創作的。雖然汪曾祺、莫言都反復強調中國文學的自身傳統,但沒有卡夫卡《變形記》的“刺激”,中國傳統神魔故事很難重現生機,蛻變為具有現代思想意識的先鋒文學或荒誕文學。現在的問題是:文學最可貴的品質是原創,“點鐵成金”也好,“奪胎換骨”也好,或者“創造性轉化”也好,在藝術上,對這些借鑒或模仿,如何給出客觀的理解和評價?當然,你可以把這類寫作的出現視為改革開放后中國作家“惡補”歐美文學的產物。但在我看來,評價這類作品,關鍵在于如何理解藝術上的“原創”。
在這個問題上,波蘭尼的思考具有啟發性。波蘭尼認為,思想、知識或藝術上的原創,需要依靠穩定而不僵固的傳統框架,在這個框架范圍內,學習、模仿你所信服的權威人士的具體行為所展示的風格,特別是要在具體實例的接觸中,使這種學習成為“支援意識”,在你思考問題或進行藝術創作時,此種“支援意識”會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卡夫卡對莫言的影響遠大于馬爾克斯和福克納,莫言對《城堡》《變形記》《鄉村醫生》有過精細閱讀,通過對卡夫卡小說技藝的內在邏輯和審美品質的把握和領會,莫言將它們自由地加以推衍、發揮,使其轉化為自己小說技藝原創能力的能產性內在質素。這個內化過程,就是“支援意識”形成的過程。同樣,從整個創作歷程來看,包括刁斗在內,很多先鋒或荒誕文學作家,都是通過借鑒和模仿完成這種內化的。對一個具體作家的藝術成長而言,一定時期里的借鑒和模仿,恰是藝術原創力形成的必然環節,甚至是組成部分。理解了藝術原創力形成的過程,明確了刁斗與西方荒誕文學傳統的關系,其荒誕書寫思想和藝術的原創性才能得到有效呈現。《上錯了車》和《蹲著》這兩則故事,對此可給出進一步驗證。
《上錯了車》中,“我”去執行“他們”安排的神秘任務,哪想剛出門就被女人跟蹤。隨后,取刀時被前女友牽絆;想甩掉“尾巴”,卻被下棋老頭無聊糾纏;一路躲避跟蹤,又累又餓,誤入“孫大嫂餡餅店”,險些被孫大嫂“強制消費”;躲進廁所,遇到男孩女孩,滿口哲言;在原本熟悉的中街小胡同里迷路,遇到盲人才被領出;想坐電車去火車站,被司機故意拖延;躲進舞廳,孫經理竟然就是餡餅店孫大嫂;抽煙借火,卻重逢了無賴下棋老頭;得到同事給的列車時刻表,上面居然沒有自己要去的那座城市;打車奔火車站,也被司機有意兜了圈子;轉一大圈,發現還是沒能走出自己熟悉的地方:中街……知道了“我”沒找到要去的地方,女跟蹤者和司機如釋重負,而在這里,“我”雖然沒能離開,卻通過暗語遇到了很多“同志”。最后,我被司機、女跟蹤者和兩個孩子用小汽車送到火車站。終于坐上了火車,可車才啟動,廣播里卻傳來這樣一句話:“本次列車的終點站沈陽車站到了,請各位旅客準備下車。”
刁斗這則故事很容易讓人想到卡夫卡的《一道圣旨》。《一道圣旨》是個簡短傳說,原本是未完成的《中國長城建造時》的一部分,后被拿出來單獨發表:皇帝彌留之際鄭重發出一道圣旨,平日卑微、可憐的使者肩負使命出宮傳旨。他孔武有力,不知疲倦。你可以想象他走遍天下,把圣旨傳到千家萬戶,但這是不可能的。一層層殿堂、一道道臺階、一座座庭院、一重重宮闕,重重復重重,幾千年也走不完。即使他最后沖出了宮殿大門,首先要面對的,也是帝都,這世界的中心,垃圾已然堆積如山。“沒有人在這里拼命擠了,即使有,則他所攜帶的也是一個死人的諭旨。”傳說可以有多重解讀,但無論哪個方向,終歸都要回到“自欺”和“困境”上來。
《一道圣旨》簡潔,《上錯了車》繁復,且具有全息性。這里全息性是指,前邊所復述的情節過程、故事橋段、局部細節、人物語言,都能相對獨立地回應故事的思想主題。這一主題在故事開始時就已亮出:我們所熟悉、所信任、所從事、毫無質疑沉陷其間的日常種種,就像阿特伍德所說的日出,實際上是欺騙。這種欺騙,一部分是人對外部的適應性錯覺,絕大部分則是薩特所說的源自人類本身的“自欺”。它可以是一項神秘任務,也可以是皇帝彌留之際的諭旨。在我看來,雖然主題相近,但《上錯了車》的原創性就在它的全息性,無論掙脫情欲、問道于盲、深陷棋局的老頭、無謂地兜圈子,還是小孩子廁所中的哲言,都使這個故事獲得了豐富的可闡釋性。你可以指責這種思想性、哲學性的荒誕書寫是觀念化的,是另一種形式的“傳聲筒”,是小說藝術之大忌。但這樣說時,你得有足夠的勇氣說,你的小說觀念、藝術觀念并不狹隘。
《蹲著》也寫困境。夏天來臨,性犯罪和刑事犯罪增多,我和伙伴好意給城市最高行政長官寫信,提請相關部門防患于未然。很快“嚴厲打擊各類刑事犯罪辦公室”發布最新律令:“從黃金周結束后上班的第一天起,每天晚八點至次日早五點,在城區內,公交車摩托車自行車并含所有人力車一律禁行。”新律令帶來新問題,我們再次上書,律令愈發不近人情,屢次上書,屢頒新規,最后“嚴打辦”竟然規定:“在嚴格執行原律令的基礎上,晚八點至次日五點,任何仍待在城區戶外的人,一律要蹲著活動。”上書建言,目的在于改善治安環境,不想換來的卻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緊箍咒”。這里所寫的荒誕已然帶有黑色幽默色彩,深刻地揭示了人類思想、精神、文化、制度及存在本身的意圖悖謬。在這樣的境地里,任何建設、改善、征服都難免走向反面,陷入新的掙扎。
《蹲著》的獨特和原創,不在于它面對的是中國現實、講述的是中國故事。在我看來,《蹲著》和前面幾個故事一樣,刁斗在表達自己現實感受的同時,也在努力揭示世界和人類存在的可能性,試圖在極限狀態下描繪人類存在的精神地圖。如今,我們重溫刁斗的荒誕故事,絕不只是為了刁斗創作的多副面相,或者反省中國荒誕書寫存在的局限。更為重要的是,這種返回,這種重溫,可以讓我們懷想到就在不遠的早先,文學還擁有某種挺立不動的東西,還可以是思想的一種形式,還可以將自己拋入偶然、荒誕、悖謬甚至可笑的境地,以換取哪怕是有限的、消極的自由。“偉大的小說家是哲學小說家,他們站在主題小說家的對立面。”對加繆的這句話,人們可能會有不同理解,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思想和哲學這個方向上,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刁斗邁出的最初幾步,無論對他自己還是整個中國文學,都是珍貴的,值得回過頭來仔細打量。
作者簡介:
郭洪雷,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原任教于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研究范圍涉及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小說理論及文學批評等方面。在《文學評論》《中國文學批評》《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物發表論文60余篇,有多篇論文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出版專著3部。主持、完成多項國家及省部級科研項目。2016年獲福建省第十一屆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