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國
1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第三位是挪威的溫塞特。1928年。
在中國,我們耳熟能詳的外國女作家即使舉例二十位,也不能提到溫塞特。熟識外國文學史的諸君,列舉洋洋大觀的文學名著,如數家珍,能夠想起《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三部曲的人,恐怕寥寥無幾。我看到的漢譯本出版于1988年6月。
2007年,《金色筆記》獲獎,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已經八十八歲了。諾貝爾獎不僅沒有輕視女性,更沒有忽視年邁的女人。我稍微閱讀了一下多麗絲的作品,她那清醒的女性意識,至少給了我們一種啟迪:女性也是人類的思考者,女性的存在,絕非僅僅是作為配偶身份,她的夢想、她的創作力,和男性一樣不應該被任意抹殺。多麗絲兩次在婚姻里沖突、突圍,直到獨身后從容地寫作,硬朗而豁達地面對這個男權社會,八十八歲仍然可以對專制、愚昧說“不”,像個小姑娘一樣穿著碎花長裙,自由地出入城市和郊外——不能不說,這是二十一世紀的厚道了。女性有了自由發揮的空間,便也有了自我建設的可觀能力。若是生在這個時代,那位薩特的情人、敢于表明女權的波伏娃,就沒有多少振臂強調《第二性》的優勢了。
但二十世紀初,許許多多女性還在牢籠中。《玩偶之家》的娜拉,出走還被看作先鋒行為;對婚姻的反叛,常常被鄙視成女性失范。離婚,也無疑是丟人的事情。
溫塞特在婚姻上有兩件事出人意料。首先,是她成了三十歲老姑娘,嫁人卻嫁給了一位有三個孩子的異國畫家。這位在羅馬的挪威畫家,又讓溫塞特生了三個孩子。其次,有了六個孩子的這對夫妻,雖然極力想幸福,兩者之間的裂痕卻從未彌合過,直到十三年后只能分道揚鑣。離婚那年,溫塞特四十三歲,十足的中年婦女,感情寄托似乎無望!這位努力當賢妻良母的女人,被命運捉弄得無比疲憊。然而,這件事發生,含有內在必然作梗的因素,那就是她丈夫娶她時,前妻還活著,很像冤枉又搞笑的羅切斯特對待簡愛。與簡愛所為大大不同的是,溫塞特被婚姻折磨得無從解脫時,投入天主的懷抱,而羅馬天主教會接收她為教徒,就必須廢除她的婚姻,因此,入教次年,這個婚姻被教會指為不合法,她也就脫離了樊籬。離婚后,溫塞特拖著三個孩子離開首都,偏居郊外小鎮,在一所古老的房子里,她只能深居簡出,閉門謝客,埋頭寫作。
苦難更打造了文學的深度。
溫塞特寫作,一開始就觸及北歐歷史,把文筆伸入普通人的生活以及女性的不幸。也許和研究考古學的父親有關,和母親是丹麥與蘇格蘭混血的特殊遺傳有關,溫塞特進入文學,就有了一個厚實的社會認識基礎。她沒有失之淺薄,把文學當個人情感的花露水,應歸功于家庭熏陶給她的踏實教育,還由于她近水樓臺能很早地接觸古代及中世紀的文化,歷史學的學習使她嚴肅對待社會問題,同時養成了嚴謹對待學問的作風。十七歲開始走上社會,她有十年的秘書經歷,也給她以觀察社會、忍耐人生的機會和閱歷。
薪水和職位,沒有擋住溫塞特對文學的向往。廣泛的閱讀,使得這位知識女性個人的見解破土萌芽。她沒有別的五花八門的娛樂興趣,寫作,成了感情的需要、思想的出口。即便規規矩矩地上班,坐在辦公桌前,她的頭腦里也翻騰著故事情節,文學與經理的文件交替出現在凝神中。夜里她把白天的構思整理成文字,作品不可遏止地產生。二十五歲開始,她的新作不斷問世。
2
“我的克里斯丁,我回家了,回到你身邊來了?!?/p>
“如果能夠的話,原諒我吧。我的好孩子們,永遠不要忘記,你們的母親在我們同居的這些年中每時每刻關心著你們的幸福,我們之間有過不和,這都是由于我的過錯,還由于我沒有很好地關心你們的幸?!龕勰銈儎龠^自己的生命……”
這是獲獎作品中男主人公埃爾倫的話語,臨終前,第一句是對妻子克里斯丁說的,第二句是叮囑他們的七個兒子。這離世分別的一幕,給婚姻悲劇的糾葛,修正出個結論。愛與痛到此,人間悲情讓人嘆息!
溫塞特用三卷本給我們長篇大論地講了這個愛情故事。進入修道院學習的年輕姑娘克里斯丁,不顧父母的意愿和有一個好未婚夫的事實,與有婦之夫埃爾倫一見鐘情,私奔、懷孕,大著肚子出嫁,婚后丈夫任意妄為導致家庭陷入困境,直到丈夫械斗而亡——美麗純樸的克里斯丁,飽嘗自釀的苦果……最后,她把晚年生活獻給朝圣之路,為救一個身染鼠疫的孩子而死。三卷本分別為《花冠》《女主人》《十字架》。
北歐民族的人物性格、宗教文化、宮廷與民間的生活風俗、社會矛盾及人性沖突,都在書中有所展現。
我被書中的故事打動了,從1995年5月我購書于街邊,直到現在,我重復閱讀不下三次,浩繁內容三百四十八萬字,總是拿起來就放不下,好像每一次閱讀又能有新的發現。事實上,我的理解和認識也隔年有所不同。
挪威藝術史上還有誰這么值得一看呢?這個邊緣小國,多雨多雪,有北極光閃爍,歐洲北端灰冷大海的半島上,不甚開化,主權常常被鄰國掌管,陰冷潮濕,森林苔蘚比人口繁密,這極其偏僻的窄狹一地,中文發音很好聽的名字,“挪——威”——還有誰被世界聲譽認可,并為本民族所自豪的?(當然了,還有戲劇家易卜生,還有畫家蒙克。)
同樣作為女性,我自然對溫塞特興味盎然。
一點兒都沒法忘記小克里斯丁的形象,父母的寵女,童年就聰慧漂亮,一不小心看見山鬼,嚇得大哭,而后不久又對教堂的彩色玻璃牽縈凝心。也不能忘記,她長大后,粗粗的發辮垂腰,沉默寡言。修道院里安靜內斂的女子,忽然被一個騎馬而來的落魄騎士弄得迷瞪瞪,自作主張撕毀婚約,把愛她的父親、愛她的未婚夫氣得沉悶不堪,讓所有親人、鄰居失望,只為了嫁給那位輕浮的不能貫徹始終的倔驢子——埃爾倫確實用他的一生害苦了克里斯??!更不能忘記,生活辛勞,丈夫悖理,克里斯丁仍能默默承受內外壓力,愛情植根心底,撫養七個瘦弱的兒子,勇于擔負忠誠與純潔。
開端狂熱,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婚姻卻一生包含痛苦,這不顧一切配成了的鴛鴦,恩怨自知,足足證明了瘋狂愛情的某種悖論!
書中是否有溫塞特自己命運的影子?應該有吧。
女作家的其它著作顯明,探討北歐歷史、書寫女性悲劇,是她四十年創作主題的自覺。
3
也許溫塞特作品中那爭取自由、發展個性的女性力量,在今天已經過時了。愛情沖破束縛,婚姻獨立自主,確實算不得新鮮了。
可我對溫塞特到底哪一點還有所沉思呢?她給我們的愛情故事,不能說就是個失敗的婚姻。很明顯,克里斯丁從沒有后悔過,即使埃爾倫一時犯渾又找了個女人墊底,克里斯丁也并不對丈夫生厭,有離棄之心。她太愛這個莽撞的騎士了,愛他的才俊,也愛他天性的高傲,知道他的缺點,也毫不影響這種心底的深愛。正如常聽到的老套的話,愛沒有理由。在后來由丈夫導致的一系列生活困境中,克里斯丁仍端莊地愛著。當那個好心的未婚夫一生不忘前情,總想幫助這個困境之家,臨終要對克里斯丁表達深埋的愛情時,克里斯丁生氣地攔住他彌留之際的嘴巴,只是不能自控地要表明她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她對自己的愛情一如既往,忠貞不二。好樣的女子!什么叫勇氣和內秀,看似柔弱的克里斯丁,給了我們答案。
不過,我們還是扭過頭看看作者,把文藝小說放在一邊!
溫塞特獲獎十二年后,德國法西斯占領了挪威。由于二戰前溫塞特就警覺法西斯的險惡,曾經發表文章抨擊法西斯主義,而且文章也在德國發表,納粹分子對溫塞特的態度可想而知了。他們在德國封殺她的作品,入侵挪威,溫塞特更是法西斯必拔的釘子。因此,溫塞特流亡海外。暫居美國的溫塞特,對法西斯的揭露沒有停止。她寫下《逃向未來》《挪威的幸福時光》,懷念祖國,指控法西斯的不義與罪惡。她還把幾個兒子送上戰場。
戰后,溫塞特重返祖國挪威,并繼續寫作,直到六十七歲去世。溫塞特的諾貝爾獎金,全部贈給了社會及慈善機構,她追求的是使不幸的人們脫離苦難。
我曾聽過一個說法:藝術家的作品境界和藝術家本人是兩碼事。這就相當于說南瓜藤上長出了狗尾巴花。我以為那是閱讀者掛一漏萬。生活中我們常常犯停留于表面的錯誤,被字詞迷惑,或者被作品之外的某些因素誤導。明眼人對作品的內在價值能夠做出更準確的判斷。無論哪種藝術品的成色、含金量,都是直接與創作者的品質有關的,你可以技法高明,但你無法境界超拔,這就是作品不可替代的特定價值,亦不可模仿。藝術家進入神圣之列,如但丁、托爾斯泰,并非雕蟲小技者一個鷂子翻身就可以企及。什么在指引著藝術工作者走向大家氣度,是與靈魂相關的事情。
溫塞特純情的信念使她從沒有偏離正道。這個富有責任心的女人,就和小說中的克里斯丁一樣,不僅選擇了自己的愛情,也同時肩負起愛情的責任,六個子女無論在婚姻中還是在單親后,都沒有失去厚重的母愛。二戰中,她的立場也毫不含糊,為正義而呼。她的作品既是她生活道義的注解,也與她一以貫之的做人姿態平行。溫塞特是真正擁有勇氣和愛心的作家。
這不是順境中的自然而然,而是逆境中的自覺堅持。
這位十一歲就失去父親的女人,很早就懂得重擔的意味,而婚姻失利,她更明白了人性的局限,從而選擇靈魂的光明??梢哉f,溫塞特活得并不輕松,形同三部曲書中的克里斯丁一生承擔生活的重壓一樣,溫塞特少年沒了父親,中年不得不獨身,晚年兒子犧牲在戰場上,如果人格不夠高貴,這足足一輩子的不幸,很可能使她變得冷漠和平庸。然而,溫塞特的大愛之心從未減弱過熱量,她生平的奇觀,不在于獲得諾貝爾獎一項榮耀,而是身為一個女性,當花冠生出了密集的尖刺,額頭和心頭都有著難以忍受的刺痛,她能夠恒久忍耐,用信念來完成生活的責任。
【責任編輯】王雪茜
花 冠
小 山
小山,本名賈秀莉,出生于遼寧丹東市,在遼南長大,畢業于遼寧大學歷史系。現居福州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創作童話、詩歌、散文,作品多次獲獎,出版專著《天香·圣經中的女人》《紫紫村童話》《羊收到狼的信》等。
一
女人的子宮,給女人希望,也讓女人絕望。
走進囡的病房,最先看到的是靠窗桌子上擺放的一簇康乃馨,花兒體態玲瓏,芳香清幽,陽光溫柔地灑落在鮮花上,溫馨而充滿生機,在陽光的照射下,“早日康復”幾個字顯得閃閃發亮。囡時不時湊到花跟前,閉上眼睛深情地聞一聞,香氣襲人,她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花是女兒送的,女兒不在囡的身邊,花是女兒網購的。
不惑之年的囡,懷孕28周時被救護車緊急送到了醫院。囡是睡覺前在洗手間漱洗時突然暈倒的,洗漱的杯子“叮當”一聲摔下,打破了囡和丈夫迎接新生命降臨平靜而充滿期待的日子。當時,丈夫正在客廳拖地,聽到響聲,他一邊喊囡,一邊推開洗手間,只見囡躺在地板上。
醫生的診斷是,囡患有妊娠期高血壓,并明確是前置胎盤。懷孕20周的時候,囡就開始頭暈腦脹,每天都感覺整個世界在旋轉,經常眼前瞬間漆黑一片,幾次差點站不穩倒下。丈夫用手機不斷地搜索“妊娠期高血壓”“前置胎盤”幾個字,眼前反復出現“昏迷”“抽搐”“大出血”“死亡”這些刺眼的詞語,這讓他膽戰心驚和不知所措。丈夫心里比誰都明白,前置胎盤就像在肥沃的土地里面播下一顆生命力頑強的種子,一切都將命中注定。因為種子一旦撒下去就死死地固定,野蠻生長,無法移植。他不由自主地設想各種糟糕而可怕的結果,一個個駭人的場景浮現在腦海里,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但越是這樣,越無法控制。從要不要再生一個,到反復折騰好不容易懷上,優柔寡斷的丈夫幾乎從來沒有表明過自己的態度。
囡當然知道丈夫內心真實的想法,所以她果斷決定再生一個。囡暈倒住院后,丈夫更多的是后悔和畏懼,向來穩重的自己本不應該冒這個險。他坐在妻子床前,一刻也不敢離開。
囡靜靜地躺臥在病床上,看上去精神比入院時好了許多,她左手拿著咬了一半的蘋果,右手不停地撫摸著自己隆起的大肚子。囡時不時感覺到肚子里的孩子在翻身、踢腳、打拳,此刻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幸福。這一切,都源于自己是一個女人,子宮里的秘密,讓作為母親的囡,有了無限期待。從子宮到心臟,一根無形的細線每時每刻牽引著,讓囡按捺不住喜悅,也讓囡不自覺地莫名緊張。
這是囡和丈夫的第二個孩子,他們已經有一個二十歲的女兒。年輕時,囡和丈夫想過暗地里偷偷再要一個孩子,但最終沒有付諸行動。當年,囡還是一名小學教師,丈夫剛剛從學校到鄉政府工作。一切囡都盤算好了,自己帶薪休假一年,到老家把孩子生下來,然后寄養在農村親戚家,長大后再接回城里來上學,找一個理由說是鄉下的親戚。但,囡幾次下定決心,都被小心謹慎的丈夫制止了。畢竟,囡夫妻倆都是公職人員。
但,凡事都是難以預料的。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囡肚子里又孕育了新的生命。人到中年,如愿以償實現了年輕時夢寐以求的事情,這當然是一件大喜事,但丈夫心里常常有種不安和不祥之感,畢竟囡是上了年紀的女人。
二
囡個子不高,嬌小而脆弱,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入院時,囡住在普通病房,四人一間,加上陪護的家屬,病房成了人堆,黑壓壓一片,連進腳的地方都沒有。后來,囡換到了VIP病房,條件當然好多了,關鍵是自個清靜了。之前,囡在普通病房呆得很不自在,病房里她年齡最大,加上一頭白發,來探望孕婦的家屬老是盯著囡看個不停,眼神似乎充滿了疑惑和不解,有的甚至故意湊到囡病床前,進一步確認她究竟是不是孕婦。VIP病房有冰箱、電視機、洗衣機,有櫥柜、沙發、桌椅,還有梳妝臺,比家里的臥室差不到哪里去,晚上丈夫就躺在沙發上睡覺。
女兒是前年九月份到外地念書的,囡和丈夫雖有不舍,也時常掛念,但也感覺一下輕松了許多,女兒長大了,他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但僅僅過了一個月,在丹桂飄香的一個夜晚,囡和丈夫平靜的生活徹底被打亂了。這一天來得太慢,慢得二十年都過去了,女兒都到了談婚論嫁、生兒育女的年齡;這一天來得太快,快得囡和丈夫措手不及。他們終究還是抓住了時間和歲月的尾巴。有機會,就會有希望。
每晚七點必看《新聞聯播》的丈夫,當晚聽到主持人字正腔圓地說,“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育兩個孩子政策”。丈夫起初不太相信,但他感覺自己真真切切聽到了。丈夫顯得有些激動,他把正在廚房洗碗筷的囡叫到客廳來。囡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了,責怪丈夫大驚小怪,知道全面放開二孩了,囡嘀咕了一句,咱們還生啊?都快做外公外婆的人了。
丈夫顯然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和焦急,仿佛有一只活蹦亂跳的野兔在他全身上躥下跳,他想舒展喉嚨,大聲吶喊,把身體里的野獸吐出來。丈夫感覺客廳不足以容下自己全身釋放的感情,他找借口走出家門下了樓,繞著小區一圈一圈轉,越走越快,腳步總停不下來。他不斷地想,一幅幅畫面左右著他:妻子懷胎十月的無限期盼,分娩時的疼痛不堪,撫養時的含辛茹苦。他想到女兒出生時,父母鐵一樣凝重的面部表情,唉聲嘆氣的語氣。他想到,很長一段時間里,閉塞而落后的村莊總有人背地里指指點點說,讀書拿工資有啥用,生一個女兒,斷子絕孫?!皵嘧咏^孫”,是一個再難聽不過的刺耳詞語了,它無疑深深地刺痛丈夫的每一根神經。它更像一條鞭子無情地狠狠地抽打一家人的脊梁骨,留下一陣陣刺骨的疼痛,滲透他們每一根細胞,無論如何擺脫,只能留下更深的烙印。
但,現在一切將發生變化,一切都有可能推翻。就在丈夫不停地在小區走動的時候,村里的父親打來電話。顯然,父親剛剛也看了《新聞聯播》。電話里頭聲音太大,沙啞而高亢,以至于丈夫不敢把手機緊貼著耳朵。要不是囡的一個電話,丈夫也不知道會在小區走到什么時候。當晚,囡和丈夫沉默不語,簡單洗漱之后上床睡覺,兩個人卻怎么也睡不著,輾轉反側一晚。
三
夫妻倆沉默了十天半個月,最終還是囡開口了。囡說,咱們還是試一試,再生一個吧!丈夫一愣,半天才明白過來。他做夢都想得到這樣的答案,但同樣也畏懼這一句。這一試,便是一年多漫長的煎熬。
囡先是從鄉下弄來一副人家祖傳的生男秘方。淫羊霍、肉蓯蓉、全當歸、仙茅、菟絲子、艾葉等,一連串的中藥,五花八門,大部分他們未曾見過,也未聽說過。丈夫捏住鼻子,一股勁地喝下去了。囡用手機清楚地記下自己的安全期、危險期,待真到了排卵期的日子,丈夫卻怎么也不行。囡不停地安慰丈夫,不停地鼓勵丈夫,但他就是找不到感覺,身體就像睡著了似的,死水一般寂靜,怎么也無法呼醒。囡倒是一點不急躁,她耐心地等待著丈夫。囡悄悄地對丈夫說,會不會燈太刺眼了?于是他們把燈關了。在一片漆黑之下,他們又折騰了半天,還是不行,又不得不把燈開了。囡又建議,要不放些音樂吧!丈夫的注意力又轉移到音樂上面,更是不行。前一陣子還好好的,怎么到現在一說懷孩子就不行了呢?丈夫難受至極,憋著一肚子氣,沒有出口;他又覺得可笑至極,這是干嘛,何必折騰呢?
再要一個孩子的事情,囡和丈夫當然不能和女兒說。怎么樣才能說出口呢?一大把年齡了,想想這事就害臊,更何況他們還怕女兒有過激反應。囡在網上看到過這樣一個視頻:一個五六歲的姐姐抱住襁褓中的弟弟,正唱歌哄他睡覺,突然頭朝地把弟弟往地上一扔。還有些孩子聽到父母要生二胎,以死相逼。想想這些,囡感覺后怕。當然,囡不擔心這些,她顧慮的是,女兒都是成年人了,此時自己再生一個孩子,多尷尬。女兒放假回到家中,看到囡每天都在偷偷地熬藥,以為父親生病了,囡怕女兒擔心告訴了她。讓囡和丈夫沒有想到的是,女兒知道他們想再要一個孩子時,竟笑個不停。無論父母怎樣選擇,女兒都是尊重的。但是,女兒的笑讓囡心里捉摸不透,也許和自己一樣,女兒也覺得尷尬吧!
折騰了半年時間后,囡建議丈夫還是到醫院去看看。一通檢查之后,醫生說,身體沒有任何問題?。≌5哪腥嗣鎸ψ约旱钠拮釉趺磿翢o反應呢?雖說歲月不饒人,但自己也才四十出頭啊!思來想去,丈夫得出的結論是:命中注定,囡是懷不上了。那就算了吧!
生是一個悠長的過程,萬馬奔騰的競賽,浩浩蕩蕩,魚貫而入,一顆奔跑最快的精子順利抵達終點,便是生命孕育的開始。
一年之后,意想不到的是,囡竟然意外懷上了。囡到菜市場買菜,轉了幾圈后,也不知道買什么。囡跟菜攤的老板娘說,不知道吃什么,老是反胃。老板娘不經意間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懷孕了?這一句無心之言提醒了囡。丈夫從藥店買來試紙,不一會兒就顯示了兩條杠。
丈夫并沒有想象中的激動與興奮,更多的是憂心忡忡和焦慮不安。丈夫比囡更加清楚,對于一個四十多歲的高齡孕婦而言,十月懷胎無疑是一個步步驚心、漫長而布滿荊棘的過程,每邁出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孩子在子宮里一天天長大,無限期盼伴隨一片畏懼,絲絲幸福伴隨種種害怕。小小的子宮,藏匿了一個個巨大的秘密,還有無限而未知的故事,這可能是一個讓人皆大歡喜的喜劇,也可能是一個讓人悲痛欲絕的悲劇。故事的結局誰也無法預料,就像隨手丟硬幣,是荷花的一面,還是數字的一面,只有到最后呈現的那一刻才會揭曉。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丈夫,囡的身體已經安裝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在毫無防備之中突然爆發,讓眼前的幸福粉身碎骨、灰飛煙滅。而這個炸彈的制造者,是他自己。囡并不會去想這些,生育的漫長過程自己有過切身的體會,只不過自己年齡稍微大些,理所當然身體會有更多不適。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女兒送來的康乃馨開始枯萎凋謝,一片片精致的花瓣掉落在窗臺,顏色漸黑,走向腐爛。囡隨手拾起,扔出窗外,花瓣隨風緩慢飄落。
四
入院一個月后,囡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囡無時無刻不感到惡心,也沒有任何胃口,肚子翻江倒海地折騰。憔悴的囡不停地嘔吐,病床邊的丈夫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囡兩眼淚水汪汪,她看著丈夫,雙眼模糊,囡把目光轉向窗臺的康乃馨,也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囡心底突然掠過一陣陣從未有過的恐懼,她似乎有些莫名地害怕。但,囡沒有吭氣,她不想讓丈夫擔心。隨著病情一天天加重,囡幾次突然出現深度抽搐昏迷。丈夫看著囡牙關緊閉,眼球固定地直視著自己,身體不停地劇烈抽動,嘴里不住地嘟咕著什么。丈夫緊緊地抓著囡的雙臂,大聲地喊著囡的名字。丈夫嚇得直冒大汗,死亡的恐懼猝不及防襲來,他以為囡將離自己而去。不過,囡慢慢地睡著了。
囡蘇醒后,并不知道所發生的一切。
囡感覺身體舒服了許多,她不斷地撫摸著肚子里的孩子,很滿足,也很幸福。
孩子一天天成熟,考慮囡的身體狀況,經過一系列檢查和評估,在囡孕期36周的時候,醫生準備進行剖宮產。漫長的等待,煎熬跋涉,終將抵達。囡長嘆一口氣,整個身體輕松了許多,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容。
丈夫卻愈加害怕和恐懼,他不太希望這一天這么快就到來,他腦海里不斷地浮現二十年前那個萬籟俱寂的深夜,不寒而栗,不祥的預感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尖。上帝眷顧了自己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的幸運嗎?傷痛隨著時間會一天天消磨,忘得一干二凈。不過,一旦再次重提和激發,將是滲透骨髓的疼痛?,F在,丈夫無疑深有感觸。
二十年前一個普通而不愿被提及的夜晚,前置胎盤的囡在進行剖宮產時大出血,還沒有來得及享受女兒出生的喜悅,一家人瞬間陷入了絕望。面對病危通知書,丈夫雙手不停地顫抖。那一刻,丈夫在想,也許他和囡從此陰陽相隔。
但,幸運的是,婦產科醫生硬是把妻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二十年前,搶救妻子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現在丈夫一想到就心有余悸。二十年前,前置胎盤對丈夫而言,也許是毫無概念,陌生而抽象,但經歷生死考驗后,它是那么直觀、熟悉。歲月留下了疤痕,時刻提醒著他,鞭打著他。
囡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一個病怏怏的孕婦了。她的臉蛋掛起了幸福的笑容,臉色紅潤了許多。剖宮產當天,囡早早就起來了,前一晚她睡得很香。她夢見自己老了,和丈夫一起在夕陽西下的黃昏蹣跚,她攙扶著行動不便的老伴。前方活蹦亂跳的是小孫子。囡在孩子的叫喊聲中醒來。此時,窗外已是陽光明媚。
囡起床刷牙洗臉。丈夫早已把早餐準備好。囡胃口不錯,全部都吃完了。早餐后,囡給窗臺的康乃馨澆水,她又把敗壞的花瓣扔向窗外。那一刻,囡自然想到了遠在他鄉的女兒。窗外是一個明媚的初冬,天空湛藍,晴空萬里。雖有絲絲涼意,但卻可以感受到陽光溫暖。
囡想出去走走,丈夫給囡添了一件外套。丈夫牽著囡的手,木訥的他一語不發。倒是囡在說個不停。從大學戀愛說到結婚成家,從女兒出生說到她上大學,一晃就是二十五年。囡突然停下,很認真地問丈夫,要是我今天死了,你怎么辦?孩子怎么辦?丈夫聽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控制不住情緒,瞬間火冒三丈。他責怪囡,胡說八道。囡也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丈夫反應如此強烈。她不明白丈夫怎么了。囡心里也賭了一股子氣。兩個人一前一后回到病房。丈夫很是后悔,他自己也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囡被緩緩推進產房,丈夫緊緊握著囡的手,一路小跑跟隨著前進的推車。他喉嚨哽咽,對妻子似乎有千言萬語,但一貫木訥的丈夫,最終沒有給囡留下只言片語。囡倒是顯得十分輕松,面帶微笑。囡看著緊張的丈夫,用眼神安慰他。
產房的門“啪”一聲關上了,丈夫木然地坐在等待區的椅子上。這里的環境和二十年前沒有過多變化,依然陳舊而晦暗,潮濕而陰冷,甚至連椅子也沒有更換過,以至于座椅的把手被時光磨得閃閃發光。只是墻上的掛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走道懸掛的電子屏幕。
二十年前,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囡和丈夫第一個孩子呱呱落地。丈夫看到了囡被推進產房孤單而恐懼的眼神,聽到了女兒急促響亮的哭啼聲。一個新的生命降臨,打破了安靜的深夜。丈夫看到女兒第一眼時,整個心都要被融化了。
但是,丈夫更不能忘卻醫護人員反反復復、急急忙忙進出急救妻子的場景。十幾名醫護人員從睡夢中被叫醒,火速趕往手術室。丈夫焦急惶恐、難受至極,他雙手緊握,來回徘徊,不知如何是好。
五
生兒育女,男人痛痛快快一陣子,女人卻含辛茹苦一輩子。
每一個新生命的降臨,對女人而言,無疑都是走一道鬼門關。二十年前,囡這一遭鬼門關驚險而過,二十年后的今天呢?還會有那么幸運嗎?這段時間,丈夫每天誠惶誠恐,寢食難安,“兇險性前置胎盤”這個揪心的名詞反復出現。醫生明確地告訴他,囡因第一胎是剖宮產,現在前置胎盤遇上了疤痕子宮,并植入穿透子宮肌層,這無疑是一個恐怖的炸彈。
囡一點也不畏懼,只不過打上麻藥睡一覺而已。她心想,自己很快就會醒過來的。囡看到醫生和護士有序地忙碌著,大小不一的手術刀、鉗子擺放得整整齊齊,看過去一片銀白,顯得有些刺眼。囡閉上雙眼,隱隱約約聽著大家在說話,慢慢地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世界似乎停滯不前,周圍寧靜的一切,讓產房外的丈夫心里更加不安。
時間定格在上午11點18分,醫生順利從囡的子宮剖出一名男嬰。丈夫看著紅潤而充滿活力的孩子激動不已,甚至不知所措,緊接著情不自禁熱淚盈眶,長聲哭喊。他要一口氣把積淀多年的委屈和壓抑一股勁地吶喊出來。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更是一名從窮鄉僻壤走出的農家子弟,傳宗接代的愚昧與無知,讓他一度感到羞恥。他深切地感受到有愧于妻子,自己的優柔寡斷,無疑像一雙無形的罪惡的手逼向妻子。
睡夢中,囡清晰地聽到孩子的哭啼聲,她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
囡睜開雙眼,一切顯得如此明朗與美好,萬物生長,蘊含了勃勃生機。
生是一個悠長的過程,死卻是在一瞬間寂滅。醫院,一個見證生老病死的道場。這里,是生命開始的地方,也是生命終結的地方;這里,也許是人生啟蒙的課堂,也許是人生最后的課堂。
囡被醫生迅速從產房推進了手術室。鮮紅的血液從子宮內部不停地流淌而出,源源不斷,囡感覺全身正一點一滴地被掏空,殘留下孤零零的肢體,干枯而麻木。囡迷糊感覺到,明朗的世界瞬間變得晦暗,一切正在走向黑暗。
二十年前,同樣焦急的丈夫,此刻正暗下決心不再要孩子。但是,傷痛伴隨時間慢慢地稀釋,最終將忘卻,雖偶爾憶起,卻不再有錐心之痛。丈夫不斷地自責與后悔,自己一向沉穩卻在此事上優柔寡斷,無疑是將妻子推向死亡邊緣的劊子手。
囡的子宮全切除了,昏迷中的囡當然并不知道。
四十五年前,囡從母親的子宮孕育而出。今天,囡將因為自己的子宮猝然而去,隱忍著無窮疼痛,留下諸多遺憾和不舍。
子宮,形似倒梨形的子宮,緊緊依附于囡身體和靈魂深處,神秘而圣潔,玄妙而深邃,小小的子宮,藏匿著宇宙一樣巨大的秘密。子宮,給過囡無限快樂和希望,從豆蔻年華的懵懂,到桃李年華的沖動;從而立之年的不安,到不惑之年的由命。子宮,讓囡有過疼痛不堪的往昔,有過焦慮不安的困惱,有過欣喜若狂的愉悅。傳統而潔身自好的囡,由衷敬畏、小心翼翼地呵護了它一輩子。
子宮的分離和自我犧牲,并不能挽救早已命中注定的悲劇。堆積如山的紗布預示著囡離死亡越來越近。囡安靜地躺在手術臺上,身體的血液流得一干二凈,就像深秋被害蟲叮咬后干癟的瓜果一樣,孤苦伶仃地懸掛枝頭。囡意識呆滯而模糊,臉色蒼白,四肢厥冷,她努力用全身最后的力量睜大雙眼,再看看美好的世界,再看看自己的孩子。
但是,囡的世界一切都是模糊的。
囡似乎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啼,似乎聽到丈夫歇斯底里的吶喊,似乎聽到老人仰天長嘯、悲喜交集……這一切聲音越來越漂浮,越來越遙遠,最終銷聲匿跡。囡置身于一片黑暗中,身體緩慢地往下沉,巨大的黑色堆積著她,一點點把囡埋葬。囡穿越狹窄而悠長的隧道,隱隱約約看見一道神秘的光……
初冬的黃昏,夕陽西下,斜暉撒落在窗臺殘敗不堪的康乃馨上。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