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隆
2021年4月3日晚,埃及政府舉辦盛大儀式,將原藏于埃及國家博物館的22位古埃及法老和王后的木乃伊搬遷至新落成的埃及文明博物館。運送木乃伊的是專門定制的仿法老風格的金色車輛,加裝減震裝置,裝載木乃伊的特制棺材內填充氮氣,起到保護作用。這些車輛造型精美,配飾有翅膀、法老標志等圖樣,設計靈感來自古埃及運送法老遺體的木船。車身刻有法老的名字,護送人員身著古埃及服飾。現場還舉行了盛大的文藝演出,埃及知名交響樂團、多位著名藝術家到場獻藝。金色車隊抵達埃及文明博物館時,現場鳴禮炮21響,埃及總統塞西親自到博物館門口迎接。
此前,大部分古埃及文物在位于開羅市中心解放廣場的埃及國家博物館展出。這座博物館始建于1858年,設施陳舊,空間逼仄,參觀體驗不佳。為吸引游客,埃及政府近年來不斷打造新景點,先后興建埃及大博物館和埃及文明博物館。根據規劃,與古埃及著名法老圖坦卡蒙相關的文物將集中搬至金字塔腳下的埃及大博物館,其他22位法老的木乃伊則轉至位于開羅老城區的埃及文明博物館展出。
埃及政府在財政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斥巨資修建氣勢恢宏、設施先進的埃及文明博物館,并舉辦盛大的揭幕儀式,試圖彰顯埃及文明的悠長與榮耀。首先,從選址看,埃及文明博物館坐落在古城福斯塔特,開羅始興于此,其也是多元文化匯聚之地,集中了伊斯蘭、科普特和基督教文化遺產。如今又引入法老文化元素,使這個區域成為名副其實的埃及歷史的“十字路口”和多元文明的“萬花筒”。其次,展品縱貫埃及歷史,勾畫出埃及文明圖譜。該館藏有各類文物6.5萬件,其中1600件在兩個展廳展出。最后,通過興建埃及文明博物館,歷史上曾在埃及存在過的多種文明,無論其與當下埃及有何種聯系,被統統納入埃及文明史中,以此提升民族榮耀感,為重建埃及民族主義奠定歷史與文化基礎。
雖然,木乃伊的“金色之旅”主要是為提振埃及旅游業,但從埃及文明博物館盛大的啟用儀式也可窺得埃及官方歷史敘事的深刻意涵:埃及藉此將其國家認同追溯至公元前3200年古埃及第一王朝首位法老納爾邁國王,而非始于7世紀的伊斯蘭化和阿拉伯化。如此,埃及官方試圖將民族認同建立在綿延幾千年的燦爛文明之上,增強當代埃及人的榮耀感。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中,當下埃及的國運衰落、民生艱難,便顯得不那么令人憂傷與尷尬。埃及自古便是最偉大的國家,孕育了最燦爛的文明,這決定它終將重現昔日榮光。
從阿拉伯民族主義到國族主義,埃及走過了一條曲折的道路。建國前,以“自由軍官”運動為代表的埃及民族主義者的革命根本目標是謀求埃及的獨立和富強。1952年,“自由軍官”革命成功后,納賽爾把民族主義的范圍擴大到整個阿拉伯世界。他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有了更大的雄心:一是埃及要在阿拉伯世界、非洲和伊斯蘭世界發揮領導作用;二是認為阿拉伯國家之所以積貧積弱,是因為被殖民主義分裂成若干個國家。事實上,縱觀歷史,阿拉伯國家的統一是短暫的,并非阿拉伯世界的常態。但是,當阿拉伯民族主義成為主流政治風潮,成為“政治正確”時,阿拉伯民族國家被許多人視為殖民主義分化、弱化阿拉伯世界的“陰謀”,被矮化為“阿拉伯祖國”之下的次級單元,被視為不道德的、甚至是非法的存在。這種思潮讓許多阿拉伯人長期執著于實現統一的理想。即使現代民族國家體系形成后,“統一”仍然是相當一部分社會精英和政治領袖的信仰。
泛阿拉伯民族主義有世俗民族主義和伊斯蘭民族主義兩個分支。雖然意識形態基礎不同,但二者曾經一度擁有共同的目標:實現阿拉伯或伊斯蘭世界的統一。兩種意識形態和救國路線一度重合,但最終還是分道揚鑣。在納賽爾的暮年,世俗底色的泛阿拉伯民族主義事實上已陷入困境。阿拉伯國家聯盟建立以來便陷入成員國之間深重分歧的事實,君主制國家對阿拉伯民族主義的抵制,阿拉伯聯合共和國(由埃及和敘利亞組成)的解體,均顯示阿拉伯統一國家的夢想難以實現。1970年薩達特繼任總統后喊出“埃及第一”的口號,埃及也迅速擱置阿拉伯民族主義,向國族主義回擺。如何處理與以色列的關系是相關國家奉行的是阿拉伯民族主義還是國族主義的試金石。1979年,埃及與以色列建交,這意味著當時最強大的阿拉伯國家正式回歸國族主義,阿拉伯共同事業從此一蹶不振。薩達特也為之付出生命,于1981年被極端分子刺殺,成為埃及國族主義的殉道者。2020年則可稱作“阿拉伯國族主義的元年”,阿聯酋、巴林、蘇丹、摩洛哥等多個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建交,說明阿拉伯民族主義已被束之高閣。

2021年4月3日,埃及政府舉辦盛大儀式,將現藏于埃及國家博物館的22位古埃及法老和王后的木乃伊搬遷至新落成的埃及文明博物館。
作為民族主義的宗教分支,以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為代表的政治伊斯蘭運動,以恢復穆斯林共同體——“烏瑪”為目標的事業也命途多舛。“阿拉伯之春”后,政治伊斯蘭的趁亂崛起只是曇花一現。埃及穆斯林兄弟會政權未滿一年便被終結,統治蘇丹30年的政治伊斯蘭政權倒臺,沙特、阿聯酋在整個中東范圍內打擊政治伊斯蘭。可見,基于宗教認同的民族主義也已陷入低潮。
事實說明,泛阿拉伯主義和泛伊斯蘭主義都是基于烏托邦式設想的共同體。前者是對歷史上阿拉伯帝國的追憶,試圖復興哈里發體制;后者則試圖抹煞民族國家,恢復伊斯蘭教初期的信仰者共同體。這些思想在面對殘酷的政治現實時難當民族復興重任。無論世俗的還是宗教的,阿拉伯世界的超國家民族主義已經逐漸落幕退場了,這也意味著國族主義正成為阿拉伯世界的主流意識形態。
埃及和阿拉伯世界回歸國族主義,是一次意識形態上的回調,經過血與火的洗禮,付出慘重代價后,以埃及為代表的阿拉伯國家的民族構建在新的起點上開啟。文明存續數千年的埃及,國族主義基礎深厚,擁有豐富的精神和文化資源可供調動。法老木乃伊的“金色之旅”、埃及文明博物館的盛大揭幕,便是一種隱喻。它向世人宣告:埃及歷史上曾登上人類文明的高峰,未來也一定能再度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