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年 范煒

蘇軾《赤壁賦》中的“物與我皆無盡也”一句極富哲理意味。此句歷來解說各異,很難得到一個對教學來說相對滿意的答案;此句又是一篇之旨,是理解全篇的關鍵,要理解全文就繞不過這句。那么,我們該如何理解它呢?
細讀《赤壁賦》原文,理清該句在文中的來龍去脈,似乎是最好的選擇。文中與該句關聯最緊密的文段是:“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為“客”愁而答,直指“客”愁根源
《赤壁賦》采用的是賦體文常用的主客問答的結構形式,文章在主客二人的一問一答中推進。前人曾借《蘇軾集·補遺》中的“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別,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弄,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斷定,《赤壁賦》中的“客”是李委秀才;由于演奏的樂器不同,文中是吹洞簫,李委吹笛子,這種觀點已被否定。目前,大家都能接受的看法是:蘇軾借主客問答的形式,記錄了自己游赤壁的心理活動過程。主客問答是一種虛擬的對話形式:“客”與“蘇子”,看似兩人,實為一人,或者說是“兩個自己”——“蘇子”化另一個自己為“客”;問與答,是蘇軾在內心深處說服另一個自己,是蘇軾內心兩種聲音的交響、內心矛盾情感的碰撞。
“物與我皆無盡也”是蘇軾因“客”發出自然永恒、人生苦短的悲苦慨嘆而作的勸慰與回答。要理解該句就要先理清引發“客”愁的根源。“客”愁因何而來?“客”感于建功立業、影響歷史進程的英雄尚且不存(“而今安在”),況且我輩凡人,無法企及英雄的高度,還要同樣面對自然永恒、人生苦短的困境。這困境在現實世界無法消解,人對此無可奈何,由此產生了濃烈的悲愁。這是“客”愁引發的具體緣由。
“自然永恒、人生苦短”是篤于思考人生的先賢們共同陷入其中的精神困境。如屈原的“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陳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然而,一次次為試圖走出這個困境所做的努力,又一次次被否定。王羲之說“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陶淵明講“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客”愁有著久遠的歷史延續性,人因自然永恒、人生苦短的無奈引發的悲涼如濃霧,彌漫在“客”的心頭,也彌漫在中國文學思想長河的上空。蘇子答“客”,也就成了一次為走出這個歷史的和現在的困境所做的努力。
自然永恒、人生苦短的認識產生的根源是什么呢?究其實質,應該是人與自然的不對等關系。蘇軾敏銳地認識到了問題的實質,他可能認為,只要能消解人與自然的不對等關系,人就能走出這個精神困境。結合原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觀點可以闡釋為“自然有盡人有盡,自然無盡人無盡”。這樣,人與自然的不對等關系被消解,因此“客喜而笑”,“客”愁一掃而空。金圣嘆在批評《赤壁賦》的結尾時說“結出大自在”,也是看到了這一點:“客”愁產生的根源被消解,人豁然開朗,心境澄明,進入了自由之境,正所謂“大自在”。
以“自然也短暫”驚醒“客”
蘇軾以“水”“月”為喻,來講“物與我皆無盡”的道理。“水”“月”是廣闊自然中的具體之物,是自然的象征,說“水”“月”即是說自然。“未嘗往”和“卒莫消長”是“水”“月”的永恒。江永遠在那里流淌,月永遠在天空穿行,亙古不變,萬古如斯,這是人所共見的自然現象。“逝者如斯”和“盈虛者如彼”講的是“水”“月”短暫。“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而”字以轉折作用關聯前后,揭示了“水”“月”具有既短暫又永恒的兩面性特征。“水”“月”的永恒好理解,“水”“月”的短暫就很抽象,而這又是理解“物與我皆無盡”的落腳點。我們該怎樣理解“水”“月”的短暫呢?
水有消逝性的特點,流走了就再也不回來,所謂“逝者如斯”。西方大哲赫拉克利特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他講的是“變”的哲學。人踏入河流時,此時之水非彼時之水,故而此時之河便非彼時之河,因此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赤壁賦》中的“逝者如斯”與赫拉克利特所言極其相似,江河在水的消逝中時刻變化,所以此時之江河便非彼時之江河。世人所見到的眼前之江河是此時之江河,定然不是曾經之江河,故而江河短暫,也即蘇軾所說的“水”之短暫。
月有陰晴圓缺的變化,此時的圓月非彼時的缺月;或者此時的缺月非彼時的圓月。世人所見到的此時之月非彼時之月,所以月也短暫。
自然也短暫,如當頭棒喝,蘇軾驚醒了“客”,也驚醒了世人,世人只看到自然的永恒,卻從沒有發現自然的短暫。
以邏輯推理出“我”亦“無盡”
要理解“物與我皆無盡也”關鍵是要理解清楚“我”之“無盡”——人的永恒。這個結論怎么來的?具體分析原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是“自其變者而觀之”,從“變”的角度看得到的結論。對應上句中的水“逝者如斯”和月“盈虛者如彼”,天地一瞬,自然短暫。“物與我皆無盡也”是“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從“不變”的角度看得到的結論。“物”“無盡”對應了上句中水“未嘗往也”和月“卒莫消長”,萬“物”“無盡”,自然永恒。
文中沒有具體講人生短暫,這已是常識,不值得去講;也是“客”愁的緣由,是蘇軾講“物與我皆無盡也”的潛臺詞,不必要講。文中也沒有具體講到“我”之“無盡”,即人的永恒,而“我”“無盡”是建立在自然既永恒又短暫的兩面性特征之上的邏輯推理。人生和自然一樣,當然也有看似矛盾又兼具兩面的特征。人生的短暫不言自明,那另一面一定是人生永恒。這樣,蘇軾就從邏輯上推導出了“我”“無盡”的結論。
“天地”“一瞬”和“我”“無盡”,兩者都是蘇軾在哲學層面的思考。“天地”“一瞬”是理解“我”“無盡”的基石。他又以“變”與“不變”的角度,聯結起了自然和人生。水月、天地、物是一類,都指向自然,“我”是一類,指向人生,連貫在一起的話就是:從“變”的角度看,自然有盡人有盡;從“不變”的角度看,自然無盡人無盡。
世人所謂的自然永恒,是我們從“不變”的角度出發得到的結論;世人所謂的人生短暫,是我們從“變”的角度出發得到的結論。這兩個結論都沒有錯,世人錯在了以“不變”觀自然,以“變”觀人生,沒有采用同一角度衡量自然、人生這兩個事物,因此得出了錯誤的結論。這是用錯誤的方法思考世界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并因之產生了無奈悲苦之情,陷入了無法走出的精神困境。蘇軾想要告訴“客”與世人:應該采用同一角度看待自然與人生。
這樣,“客”愁的根源——人與自然的不對等關系徹底得以消解,精神困境的根源不復存在。既然人與自然的關系是對等的、和諧的,那么“而又何羨乎”?
何以解釋“我”“無盡”?
蘇軾以“物與我皆無盡也”消解人與自然的不對等關系,截斷眾流,言盡于此。這意在告訴“客”與世人思考問題、看待世界的方法,并沒有講什么是“我”“無盡”,也沒有讓世人去追求“無盡”。如果非要給“我”“無盡”一個具體的解釋,細味蘇子所言,也只能說:“無盡”本來有,只是未發現,存在即是“我”“無盡”。
諸多分析者忽視了文章濃郁的哲理意味,盡力賦予“我”“無盡”以具體的內容,這與《赤壁賦》的思想南轅北轍。要具體闡釋“我”“無盡”,便只能尋諸他說,或為老莊,或為佛禪。豈不知“我”“無盡”是為推理而來的結論,脈絡自在文中,不該用文外之文闡釋。將“無盡”解釋為精神不朽、思想不滅、立功、立言、立德等等,都是對蘇軾哲學思考的誤解。比如曹操“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橫槊”是“立功”的話,“賦詩”應該是“立言”;但“橫槊賦詩”的英雄依然沒有解決人生苦短的問題(“而今安在哉”),是“客”愁中的一個具體方面,故而,以“立言”“立功”為“無盡”,與文章矛盾,本身是錯誤的。
蘇軾生活的時代,自然科學落后,沒有現代科學意義上的月球、宇宙的概念。從今天科學的眼光看,月亮有壽命,宇宙有壽命,人也有壽命。月亮、宇宙、人三者之間,不同的是壽命的長度,同的是都有生死,終將滅亡。人寄生自然,覺得自然永恒無限,苦惱于人自身生命短暫。殊不知自然也有壽命,有長短,生死終歸一途。科學發達的今天,我們尚且不能正確看待人生與自然的不對等關系,蘇軾在科學落后的時代悟出“物與我皆無盡也”,是哲人的深度與胸襟,也是超越古今的心境,進入超然曠達之境,從此釋懷人生,也為人類思想的長河注入了一股清流,沖淡了彌漫其間的悲涼況味。
(作者單位:甘肅省西和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