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婉 林喆

酒海井紅軍紀念園
“第一反應是震驚,他們的年齡都那么小,隨后便是深深的沉痛。”提及完成烈士殘骸鑒定后的第一反應,紅軍戰士們15~25歲的年齡區間讓李法軍感慨不已。 “太小了,實在太小了。”
灌陽縣位于廣西桂林東北部,于漢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以前建縣。在這座歷史悠久的縣城里,紅軍戰士在與國民黨軍隊斗爭時被沉入酒海井的故事廣為流傳。
2017年9月22日,灌陽縣召開湘江戰役灌陽新圩阻擊戰酒海井紅軍烈士遺骸鑒定結果情況通報會,向大眾公示了鑒定結果——此次從酒海井打撈出來的遺骸,正是1934年遭捆綁丟入酒海井而遇難的紅軍烈士。李法軍與他的研究生團隊通過一周多時間,對井內殘骸進行清洗、修復、測量等,揭開了紅軍戰士們的神秘面紗——他們是一群平均年齡在15~25歲之間,身材瘦弱矮小,有發育不良跡象的青年。這份結果帶給研究團隊和當地人民極大的震撼。
除了紅軍烈士們的遺骸,一同被打撈上來的還有石塊、繩索之類的物件,它們與破碎松散的人骨相連。這些物件的發現,與坊間流傳的紅軍被害細節相吻合——身綁石塊,投入井中。
1934年冬天,中央紅軍的長征足跡遍及灌陽縣的文市、水車、新圩、灌陽鎮、西山5個鄉鎮共400多個村屯。為掩護大部隊撤退,一些紅軍不幸被俘。據一位名為劉來保的老紅軍的回憶,紅軍戰士們犧牲時的場景十分慘烈。他們被用繩子捆起來,甚至身綁石塊,被投入酒海井遇難。
與骨骼相連的繩索與石塊,是直觀展現紅軍困于酒海井時狀態的物證。在考古學中,它們被稱為“原生堆積”。不受外部干擾和后人擾動,從原始歷史環境中直接保留下來的物件,是考古工作者們還原現場的立腳點和支撐力。原本只存在于傳聞、口述史中的紅軍小戰士們的故事,在“原始堆積”面前變得更加清晰且有力。李法軍說:“做研究強調‘孤證不立。當各種證據陸續被發現,都有力地指向同一個方向——這些紅軍小戰士們曾經在此受虐至死時,我覺得這比通過閱讀各種文獻資料了解歷史事件都要更加讓人沉重。因為站在這些證據面前,無可否認,這件事情就是這樣真實地發生了。”“原生堆積”保留了當時的戰斗情景,李法軍與他的團隊則像是故事的銜接者與破譯者,破解了人骨上隱藏的熱血與信仰,展現于我們面前。
鑒定工作在打撈骸骨的酒海井溶洞附近進行。喀斯特地區連綿起伏的山巒層層包圍,留住了炎熱的陽光和從附近海洋吹來的潮濕空氣。李法軍團隊在臨時搭起的大棚里,穿上實驗室必備的全套服裝,在廣西9月悶熱的天氣下進行骨骼鑒定工作。
除了簡陋的研究環境,骨骼本身的狀態也給鑒定工作帶來了不小的挑戰。當時紅軍戰士被沉入井底,骨骼在水下浸泡多年,大多數已經被腐蝕為碎片。因此,李法軍團隊需要先對每一塊骨骼碎片進行清洗,再做鑒定,從而確定每一塊碎片的主人并進行匹配,據此修復他們的骨骼,最后再推算出沉入井底的大致人數。
在打撈過程中,李法軍團隊還試圖尋找子彈、槍支等戰斗物品的遺跡,這也是在戰斗遺址中常見的考古遺跡。遺憾的是,在考古過程中,他們并沒有發現相關的物品。據李法軍的推測,這一方面是因為水下環境復雜,導致許多有機質已經被腐蝕至消失;另一方面,這個現象也有可能反映出另一個歷史細節,即在沉井之前,國民黨軍隊可能對紅軍進行了搜刮,他們身上的物品全數被奪走。
目前,當地將已發現的紅軍烈士遺骨全部安葬,所有紅軍烈士的尸骨都統一擺在一個棺木中,這既是因為把尸骨還原成每一個完整的人有一定的難度,更重要的是,這些紅軍戰士們都曾是朝夕相處、出生入死的戰友,讓他們同歸一處,也更符合他們生前的理想信念。
由于地下水的構造復雜,李法軍推測,很可能還有一部分尸骨和其他考古遺跡沉積于更深的水底。目前,李法軍及其團隊依然在為進一步研究做準備。
在研究過程中,李法軍一直告誡自己的研究生們,他們在做的,不僅僅是要從技術上還原事件的細節,同時也應當從情感上給予遺骸充分的尊重。李法軍注意到,這次在進行骨骼清理工作時,同學們對這些紅軍烈士的遺骸都很敬畏。李法軍感慨:“執行這次任務對同學們來說是在接受一次洗禮,這比任何考古現場都更加令人震撼。”

新圩阻擊戰主題雕塑
在灌陽縣開展人骨鑒定工作時,李法軍常說:“不要單純認為這些紅軍戰士在最后關頭是等死的,他們肯定做了最后的斗爭。”李法軍強調要展現紅軍戰士們抗爭的細節,力求還原他們當時的精神狀態。
在實驗室中,存放著兩具一男一女完整的人骨,用以教學與研究。這兩具斑駁的人骨標本,有兩個讓人驚奇不已的名字——“禺鄉、佑斯”。每一次向學生們介紹這兩具人骨時,李法軍都會鄭重其事地介紹名字的來歷——禺,是廣州古名番禺,斯,是“這里”的意思。若說“禺鄉”是作為歷史古城的名片,代表著對歷史的尊重與敬意,那“佑斯”便是今天我們對歷史應有的態度——珍視與佑護。“佑斯,便是保佑這個地方。”說到這句話時,李法軍用手指向了胸口,語氣變得溫和輕緩起來。
個人在歷史的長河中顯得渺小而分散,但體質人類學通過對歷史事件的剖析、研究,將個體連接起來。“我們(體質人類學)注重對個人生活史的重建,力爭將歷史個體的生活重建、還原。”在李法軍看來,創造有觸感有溫度的歷史故事,這正是體質人類學的使命所在。因此聽到“故事的銜接者”這個對體質人類學工作者的美稱時,他笑著點頭,“沒錯,這就是我們!”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