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詩集(組詩)

楊獻平

鏡子

做舊了的生活，提醒我每天要看一下鏡子

從貌似另一個人的臉上

提煉一生的不安。痛楚的人

時常微笑，從鏡子上空

摘下安慰的花環

多年之后，我已經舍棄了對鏡自照

臉上有斑點、黑痣，皺紋逐年累加

頭發掉了很多

用帽子遮掩。活著是世上最大的鏡面

不僅是我，眾生都在其間

顧盼、輕蔑，相互當作看不見

而我清醒，每一張臉，都有相像之處

不是額頭和嘴角

就是眉毛、鼻子和眼

至于我最在乎的良知和靈魂

現在的人們，已經棄之不管

停電時刻

能源疲倦之時，我們越依賴于身外的一切

下班的人們，一個個帶著冬目的憂郁

聚集在餐館吃飯

邊走邊看手機，再好的化妝

也開始暗淡

落日之成都

深陷于，人類的同一天，初開的海棠

沒有如愿遇見水仙

我站在黑暗中心，看著自己居住的樓層

哦，還沒來電

這樣的時刻，我是誰？

我能做點什么？

不知名的鳥叫，焦慮在漫延

晨起一杯水

晨起一杯水，年齡所需

肉身所要。一個人終究要面對

時間，不分晝夜的損耗

一杯水，外面的車笛和人聲，一天之后

再度遙遠。一個人最愛的該是自己了

理想的小花帽

怎么也飄不成世界的雨傘

吃飯、上班，進入人，人和人

我愛著你啊，這親親的人間

臘梅花下

臘梅花又在敲門，我已經五十歲了

人生開始泛黃

世事的枝杈間，許多帶血的葉子

氣候的冷和暖

對生命有益

或者有害。一個男人剃掉億萬根的頭發

刮掉紅塵的胡須

一節節變老。站在臘梅花旁邊

我不想誰給我拍照

只想在花香里面，閉上眼睛

打個盹，懷抱溫熱的日光

對著路過的每一位老人，兄弟般笑笑

對面

“夢里人”是一個衣服店，隔著一條街

常年人不多，但還開著，絲綢或者棉布

我對裹體的東西

素來感激，這時代，知道羞恥的人太少了

車輛和其他人，輪胎和雙腳

把時間碾碎，俗世都在空中飄

當然還有皮鞋

這世上最經常的，其實最可愛

也討厭。就像我自己

常常抽煙，眼睛扶著窗玻璃

煞有介事地和天空交談。這是紅星路二段

85號

我在此差不多四年了

每天如此這般，自覺得心懷眾生

其實就像“夢里人”，和她售賣的衣服，

無人光顧

也不算慘淡。屋內的綠植，依舊一身綠裙

對我軟磨硬泡

和我同在的茶水，在不斷求饒

建塔與造殿

詩歌是建塔運動，小說則是建造宮殿。塔尖之上，云霓變幻，接地通神。宮殿之中應有盡有，瀏覽不盡，廊回徑轉。幽處與秘境同在，人間天上，似真似幻。詩歌抵達的，是人類的靈魂內里的光華燦爛，也是精神峰巔的光芒四濺。小說則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基于現實的無限想象，囿于紙上的空中草原。從詩歌到小說，

“建構”的殊途同歸，創造的“莊雅”和“錦繡”，個性化的“儉約”與“光華”。“詩”的和“詩性”，廣闊、深厚、包納、縱深，是詩歌和小說的最好“品相”。狀繪現實之于夢想的層疊和無奈，書寫內心之于困境的緊束與突圍。詩歌以氣象為尊，小說以史詩為王。其要義為給弱小者以同情鼓舞，給怯懦者以理想勇氣。悲憫眾生，心懷人類。旨在探測人心人性之深邃斑駁，呈現世道世事之詭異荒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