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兵


當救助艇沿一個大浪邊緣滑下去時,我就開始了默數,果不其然,數到22時,前方救生艇小小的橘紅色平頂出現了。說明我們跟它的距離又近了一海里。
天漸漸大亮了,從救助艇上看去,貌似平靜的印度洋其實是那么崎嶇不平,如巨大灰色鋸齒般的東方水天線上展開著略帶羞澀的粉色天幕,更為耀眼的紅色來自于天幕以下,紅日以欲點燃天幕的方式不住地向它逼近,隨時準備噴薄而出。海面持續吹拂著三月份印度洋特有的東北風,正是它掀起了從大船上看算不上波浪的波浪,讓我們小艇宛似清晨行駛于山路的敞篷車顛簸不已。我看到尼科巴群島已隱現在視野中,就像平地而起的山脈散布在海面上,主島尼科巴島南端高達三十五米的燈塔不時射來永恒之光。更遠處的西北方向天空呈現寧靜的蛋清色,似乎在靜靜等待東方紅霞的入侵式彩染。我轉身抓住扶手對操舵的帶魚大聲說,向右10度,全速進,小艇靈巧避開了正面撲來的一個浪頭,如由壕溝豁口沖出的伏兵從浪峰問竄出,但艇身被浪體逼得嚴重傾斜,幾乎要把我們拋下海去。我們的臉再次被浪花濺濕。耳邊的風聲似乎大了一些,裹挾著隱隱浪濤聲和咸冷濕氣,我這才感到身體陣陣發冷,雙腿不禁打起顫來。我們駕駛的是一艘小型救助艇,正在全力追趕前方一艘大得多的救生艇。單從速度上講,我們要比它快上5節,但由于救助艇艇體比較輕,壓不住浪頭,速度大大受到影響,按照剛才的心算,至少還要二小時才能追上。
黑鯉就在前面的救生艇上,他正帶著生病的胖豚在狂飆。黑鯉和胖豚是兩個緬甸船員的外號—船員們總喜歡用水中之物給人取外號。兩個人四個月前于青島港第一次出現在船員面前時,就讓大家凜然稱奇了。他們先看到一個表隋狂野的黑漢推著一只巨大行李箱沿著暗長甬道走來,其身材高偉,皮膚油黑放光,甬道對面圓窗透進的光線把他的雙眼映得像夜行動物一樣炯炯發亮。大家瞬間被他身上某種氣息懾住了。更讓人驚異的是他身后一只同樣大的行李箱像被施了魔法跟他在一起前行。隨后,眾人才發現那搖晃不定的行李箱上方原來懸著一張布滿花斑的圓臉,那自然是胖豚了。這二人形象如此迥異,難怪讓大家詫異。相比黑鯉的高大威猛,胖豚顯得矮胖圓墩,又生著一張溫和的花臉,于是就出現了上面兩個外號。他們先自稱是兄弟,后來才弄清原來是來自同—個村子的。哦,哦,緬甸鄉村!這不能不讓我在腦海中浮現出下面的畫面:無邊的雨林,有黑色塊狀田野鑲嵌其中,田埂邊立著沉默的茅舍。炊煙野性地浮動在村落上空。暮色籠罩的土路上有牛車駛過。悶熱逼仄的平原,昆蟲們從繁茂灌木叢中傳出無力的叫聲,南亞的夜色最終不動聲色地覆蓋了這片陰郁的平原。他們應該就來自這樣的鄉村。黑鯉先前在緬甸干過三年國內航線,胖豚只干過一年。這是兩人第一次出國做遠洋海員。或許出發前黑鯉受過胖豚父母的囑托,我們常常看到黑鯉用緬甸語對胖豚講著什么,此時胖豚總是站得直直的,酷似一截削切妥當的筆筒。但也并不總是這樣的畫面,有一次,我們忽然看到胖豚在左側甲板上往前陜跑,穿著膠鞋的兩條短腿如鼓槌兒急急敲打著地面,并不時往后張望,果然隨后我們看到了緊迫不舍的黑鯉。其時船已行至菲律賓東海岸,熱帶如火驕陽已把鋼質甲板烤到近七十度,即使穿了膠鞋在—個地方停留稍長時間,鞋底也差不多要融化,但黑鯉仍光著腳丫在甲板上追趕,我們差不多能聞到烤肉的焦香了。但追逐很陜結束,在六艙中間位置,黑鯉攆上了,他伸出如猿長臂對胖豚胖臉狠狠一抽,胖豚隨之—個彈跳,我從未見他跳得那么高過,短胖的身軀就像突然躍出水面的海豚旋轉了半圈才跌下去。黑鯉跟上去又是幾下,我站立的地方雖然離他們足有五十米,還是能毫不費力地聽到那觸動神經的搏擊聲。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從當時的情形看,黑鯉打得毫不手軟、理直氣壯,胖豚則顯得心虛氣短、理屈詞窮。船上雖有明文規范,嚴禁打架斗毆,但因為他們都是緬甸人,大家往往會默認他們內部的一些規則。只要沒有造成身體明顯受傷,胖豚也沒有投訴,這事兒就算過了。但日常里,黑鯉其實待胖豚很好,黑鯉上船后一直跟著我值八點到十二點的三副班,胖豚值零點到四點二副班,因為胖豚好睡,特別是半夜接班遲到是常有的事,我沒見黑鯉l鹵怒過,也從未見他打過催班電話。那時正值中國北方港口冬季,梯口可謂寒風凜冽,就算穿了厚厚的值班棉衣也擋不住刺骨風寒,我作為值班船副常常以巡視為由去房間取一會兒暖,但黑鯉不能,生長于熱帶地區的他倒很忠于職守,沒有理由絕不離開梯口半步,冷得吃不消時,就不停地用跳、跑、踢來御寒。有一次他跳起來,因為甲板上結了一層薄冰,雙腳一滑,高大的身軀眼看栽了下去,但令人瞠目的是他身上宛如遍布了彈簧,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觸地反彈,他的身體競重新站住了。這番操作真讓我驚嘆不已。但不管多晚,當胖豚來到梯口時,從未見黑鯉臉有過慍色。至于其他在日常工作中,只要胖豚偶爾跟別人有點糾紛或矛盾,黑鯉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出面處理完了才算了事。他簡直是胖豚的護衛神。
某種程度上,黑鯉在我們船上的確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首先是他神一般的體格。隨著船兒漸漸南下,船員們身上衣服一天天減少,黑鯉有過之而無不及,船一過臺灣,他就早早脫去了上衣,只著一條淺色短褲到處亂走。他肌體的健美與發達到了驚人的地步。怎么說呢,他就像一棵長勢旺盛的高大槐樹,均衡、致密、活躍,每時每刻都散發著野性而內斂的力量。他的健美跟我們通常在電視里看到的運動員健美是兩個概念,沒有迫人眼球的超大肌塊和暴脹欲裂的皮下經脈,他全身雕塑般的肌肉都有機活動在公馬般富有彈性的黝黑光滑的皮膚下面,就像繃緊的黑色綢布下肆意奔突的牛群,幾乎每個動作都是一種力與美的完美展示。更準確地說,打動人心的是他身上的一切都源于自然,是經自然不經意長期塑造出來的。基于船風船貌的要求,老船長一向不允許在公共場所赤膊露體,但黑鯉并不在乎,總是光著上身,好似只為展示他傲人的身軀。
還有就是他的規則意識。在船上他可以說是最自由散漫的人,除了迫于切實安全的需要——比如碼頭或者航行值班,他基本上沒有規則可言,讓人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度過在緬甸三年的船員生活的。他留有一頭長發,在甲板作業時就把頭發高高盤在頭頂,結成一個外形古雅的發髻,因此他一向拒絕戴安全帽。水手長多次警告甚至罰款都不濟事,最后只得放棄,聽之任之。另外他幾乎沒有上下級觀念,即使偶爾在狹窄走廊遇到老船長,也沒見他表現出應有的尊重。在他看來似乎所有人在一起僅是為了工作。至于其他類似房間衛生、垃圾分類等生活瑣事更是無從談起。但在觀察一段時間后,我發現黑鯉并非沒有規則,而是有一套自己的規則。一套在他隱秘成長中自然形成的規則,幾乎成了本能,支撐了他的全部信念,并粗魯拒絕其他觀念的存在。雖然出于生存需要,他做過妥協,但遠遠不夠。因此在別人看來,他做事固執,甚至偏執,有時近于“魔”也就不足為奇了。但就工作本身而言,在水手中,他是最出色的。
今天凌晨兩點,船出馬六甲海峽不久,黑鯉競帶著胖豚逃亡了。這個海域離緬甸海岸直線距離只有160海里,顯然他想直接逃回緬甸,救生艇上一定已偷偷加足了燃油,按照8節的救生艇航速,差不多二十個小時就可以到達緬甸海岸。當時正在航行值班的二副聽到船尾傳來異響,走出艙門一看——救生艇競入海了!起初他以為是固定艇體的索具斷了,剛想叫人時,忽然聽到救生艇上傳來機械聲,在迷蒙尾燈光照下,黑乎乎的海面上泛起了灰白色水花,接著聽到了隱約的人聲。他大驚失色,趕忙回駕駛艙發了全船報警。老船長剛睡下不久,只得跌跌撞撞爬上駕駛艙詢問情況。二副把情況一說,他們再到艙外看時,救生艇已杳無蹤跡。他們又回到駕駛艙,看到雷達屏幕上顯示的二海里外東北方位上一個亮點正如一顆孤獨的彗星拖著長長尾跡遠去。這時其他船員也陸續上來了,清點人員后,恰恰少了黑鯉和胖豚。于是立即通知機艙機動航行。大船馬上大幅右轉,對著亮點駛去。救生艇之所以設計為八節速度,是因為在大洋上它只是用來求生而不是航行的,因此母船很快追上了它。探照燈燈光穿透濃重夜色罩住了它小小的身影,不久,海面上艇機的爆燃聲也隱約傳到我們的耳畔。老船長命令拉響汽笛,高亢刺耳的笛鳴在夜色中四散開來,但我們卻覺得所有的聲音都跟隨探照燈燈光匯向了宛若處于舞臺中心的救生艇。大副用高音喇叭對著小艇連聲高喊:——Latt(黑鯉的真名,我們聽來反而陌生了),you mustcome back(你必須回到船上)——Latt,youmust come back——救生艇如一只受驚的甲蟲,稍一遲疑,一個大轉向就從大船右前斜刺里沖出去,等大船重新調好方向時,救生艇又消失了。于是大船繼續借助雷達追。幾次之后,救生艇忽然向尼科巴群島駛去。顯然黑鯉想躲進群島,大船肯定不敢隨意進入。于是母船只好停下,施放救助艇。救助艇比救生艇要小得多,但最快速度可以達到15節,追救生艇肯定不是問題。我是三副,又是黑鯉的主管,自然是下艇的首選,大副又給我配了名水手。這樣就出現了文章開頭時的情節。
連續幾個浪頭讓救助艇發出了肺病患者似的喘息,我只得讓帶魚拉低一點油門。太陽已經靜靜懸掛在東方,像一枚燒紅的巨石,傾瀉出萬道金光,但這光是溫溫濕濕的,像被海水清洗過,還遠談不上灼熱。現在救生艇離我們不到五百米,它橘紅色的頂棚已鎖定在我的視線中,再有半小時足可追上。群島也離我們越來越近,黑鯉想通過躲進島群甩開母船的想法看來失敗了。我幾乎已聽到救生艇發出掙扎似的哀鳴。
黑鯉之所以冒著天大的風險,駕艇逃亡,顯然是因為他已失去了對我們最后的信任。我們這次是計劃空放巴西裝大豆,三月二十一日從馬尼拉港開出一天后胖豚出現了低熱癥狀,考慮到靠港期間他曾下船看過水尺,又跟碼頭上兩名工人說了會兒話,而且都沒有戴口罩,因此他的發熱癥狀觸動了所有人的神經。老船長要求他只能待在自己房間里。因為疫情,物資的供應受到影響,船上連常規感冒藥都缺失,口罩也少得可憐,因此只好先進行十四天隔離。但第二天,胖豚癥狀加重了,體溫不住升高,而且咳嗽起來。全船因此由疑慮陷入了緊張。船員們自制口罩,或用毛巾包住口鼻,有兩個船員回房間不得不經過胖豚門口時,都不自覺加快了步子,而不時從胖豚房間傳出的隱隱咳嗽聲如同悶雷直聽得人心頭發怵。但飯總得有人送,起初是服務生送飯,但胖豚病情加重后,這個小伙子精神就垮了,一打開胖豚房門,就覺得突然問有無數冠狀病毒蚊蛾般地飛撲上來,沾在臉上、手上直往毛孔里鉆。于是他不敢再送了。這項工作最后自然交給了黑鯉。或許是受到網絡信息影響,黑鯉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塊寬寬的黑布條,把眼睛以下完全蒙上了,酷似蒙面殺手。
胖豚到底是普通感冒還是新冠病毒感染,船上無法測試,也無從判斷。老船長把胖豚病情用郵件的方式發給公司,公司指導醫生也不能給出明確診斷,由于缺藥,只吩咐多休息多喝水多出汗。但胖豚病情并沒有因此改善,體溫還在持續上升,最高時達到三十九度。第三天下午,奉老船長指令,我戴著兩層自制口罩去看望胖豚。胖豚的床靠近窗口,下午靜寂的天光透過圓形舷窗只能照到床的一部分,使得胖豚置身于一種半明半暗漸次變化的光影中。他正仰躺在床上,似乎已睡去,沾有污漬的被子隨著他的呼吸起伏不定。或許心理作用,我忽然從這種孤寂的起伏中感受到胖豚某種不可逆轉的衰弱。一種疑懼讓我真想立即從窗前走開,但我還是堅持朝床里側望去,終于看到了他一側的臉。微弱光線中,他的臉呈赤紅色,如同黑暗中晃動的一簇微火。我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在到新加坡的前一天上午,黑鯉先是向大副,后來直接向船長要求船在新加坡加油時安排胖豚下船檢查,排查新冠病毒的可能。他一向粗野散漫,這次他對新冠病毒排查的認真出乎了大家的意料,可是沒有多少人把他的話當真。但老船長還是聯系了公司,最后給黑鯉的答復是同意盡量安排。結果自然不出我們所料,等船真到新加坡時公司并沒有安排。黑鯉憤怒了,當即罷工,船出馬六甲海峽航行還是水頭頂他班的。這一天多時間,他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沒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偷放救生艇直接帶胖豚逃亡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超出了大家的想象。這種行動在性質上是相當嚴重的,海事法庭甚至可以據此給予重判。兩個初次出洋的緬甸鄉民,真是無知者無畏。
現在離救生艇只有二十米了。晨光褪去了最后的粉色,白亮亮地照在海面上,海水呈現出一片淺藍。尼科巴群島已近在咫尺,宛若幾塊大小不等的巨石脫落在海面上,良好的能見度拉近了它們的距離,我現在能清楚看見海潮沖擊崖石涌蕩起裙裾般的浪花。黑鯉的救生艇發出瘋狂吼聲,速度達到極致,掀起的水浪不住地沖擊我的艇體。我抓緊扶手,忘卻了寒冷,把艇向左轉過五度,避開前艇湍急的尾流。飛濺的浪沫連續撲擊我的臉,一股濃重濕咸的味道包裹了我。黑鯉這時忽然打開救生艇后門沖了出來,動作之快,感覺就像一道黑色的幻影倏然凝滯于艇尾甲板上。或許黑鯉沖出來前扯掉了口罩,現在的他一臉怒容,手持一柄鋼叉,用母語不住謾罵著。他雖一向還算尊重我,但現在根本不顧這些了。他的頭發披散開來,被強勁的海風吹向一邊,如同一面搖擺的旗幟,下身穿著一條黑色緊身短褲,加上身體本來就油光發亮,讓他酷似傳說中的龍官夜叉。我的艇繼續向他逼近,他手持鋼叉猛然向我刺來,我身子一偏,帶魚同時一個急速左舵,就避開了。我索性讓帶魚加速,很快與救生艇齊頭并進,但黑鯉動作也快,沿著左側只有五厘米寬的艇甲板向前,迅捷得簡直是在滑行。他再次對我舉起鋼叉。我只好繼續加速,繞過了他的艇艏,來到艇的右側。黑鯉雖想趕來,但救生艇前部沒有甲板,他得爬過高高拱起的艇艏才行。這下我有辦法了,等黑鯉好不容易爬到右側時,我讓帶魚繞過救生艇艇尾再次向左側沖去,黑鯉只好沿著艇甲板再次跟來。之后我對著他的救生艇繞起圈來,五圈下來,黑鯉開始喘氣了,汗珠順著他的臉頰和脖頸往下流,宛若雨水淋落在粗大的橡樹干上。有一瞬間我覺得他恰似在雨林中孤寂地奔跑。他最后放棄跟隨,索性爬上艇頂,拿著鋼叉居高臨下看我,宛似哨兵。我繞了兩圈后,又對著他艇艏左側沖去,他只好跳下,再次舉叉抵抗。這樣僵持了三圈,我終于抓住一次黑鯉跟不上的機會,幾乎橫過救助艇,對著他左側艇艏全速撞去。盡管我預先抓緊了扶手,還是差點被瞬間爆發的撞擊力拋到海里,帶魚瘦長的身子懸掛在了操縱臺上,差點整個翻過去。等混亂平息后,不負所望,黑鯉的艇被撞偏了至少十五度,由于我的艇體輕,撞擊受到的傷害更大,我看到自己艇艏被生生撞塌了一塊。現在的救生艇顯然是胖豚在勉強操縱,我聽到黑鯉不斷用土語對他發出口令,試圖調整過來。我并不著急,現在需要的是不斷撞擊他們的左側艇艏或者右側艇尾,迫使它持續掉頭。黑鯉自然知道我的意圖,死死看住艇艏左側,當我繞向右側時,他就沿后面艇甲板奔過去。但一切只是時間問題。隨后的三次撞擊只用了十分鐘,這時的救生艇幾乎掉了頭,我聽到黑鯉大聲對著艇內呵斥,本身病歪歪的胖豚現在一定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知道機會來了!黑鯉果然不得不從艇的側門鉆進去自己操艇。這時,我讓帶魚把艇快速靠上黑鯉艇尾,拿出準備好的沉水軟繩,對著救生艇飛旋的螺旋槳前端拋去。隨即軟繩就被吸附并纏死在螺旋槳葉上了。救生艇立即熄了火。等黑鯉沖出來時,我已經退到了一個安全位置。黑鯉舉著鋼叉,瘋狂咆哮,扭動著野性的身軀。其實此刻我的內心是矛盾的,固然我想盡快拿下黑鯉,好早點回去交差,但又真心希望他能就此逃脫,回到緬甸,這樣不管對胖豚還是我們船員顯然都有好處。另外說實在的,某種程度上,我是欣賞黑鯉的,他遵從自身信念不顧一切的勇氣與自由精神——他也清楚,即使帶胖豚逃回去,船員公司及代理公司甚至緬甸外事部門對他們的處罰是避免不了的,我注定是做不到的。我不久前才被公司從水手提拔為三副,在干部船員職位上拿著比水手高得多的薪水,價值和榮譽感時刻激勵我去更好地工作,所以我只能在船長指令下履行必要的職責。同時我也知道,即便是船長,現在除了捉拿他們回去,也不可能有更好的決定。我只得掏出對講機,呼叫起母船。此刻大船如一座小小島嶼靜靜泊在遠方海面上,它很快有了反應,吐出幾股粗大煙圈后,慢慢掉轉頭來,它雄偉的艏部開始飛濺起浪花,說明它正對我們加速駛來。
不用多想,黑鯉和胖豚自然被乖乖逮回船上,船員們如臨大敵,全都戴上款式多樣的自制口罩。我相信絕大多數人其實跟我一樣都希望他們不要回來。但,怎么能做到呢?其一,船上突然少了兩個人,到巴西后如何向港口當局解釋和處理?其二,救生艇丟掉了,母船不適航,必須繞航去近處港口再購買一只。全部費用會相當驚人。另外,從人道角度出發,他們乘著這樣的小艇能不能順利逃回緬甸還是個問題,盡管黑鯉已預備了足夠燃油和食物,但作為一葉孤舟,海上情況瞬息萬變,災難的出現往往只是瞬間。所以他們不能走。這次回來,黑鯉也必須隔離了。
黑鯉和胖豚的門從外面被封死,兩人窗戶都焊上了粗硬鐵條,只在下面留下—個送飯洞口。他們之間還隔有另一個船員房問,所以除非大聲喊叫,否則私下溝通不了。
但胖豚體溫還在波動中持續上升,最高時達三十九度五,整張臉燒得像只半熟的蟹殼,咳嗽也加重了。我們給了一支水銀體溫計,讓他白天隔三小時夜里隔六小時測一次,只需每天早晚把寫有體溫的卡片掛在窗戶里側就行。但胖豚總是做不到,我們只好站在窗口大聲問。老船長主持了一次干部船員會議,大家意見不一。有說應該是一次比較纏人的感冒,因為缺藥,恢復比較慢;有說差不多一周了,體溫還在上升,而且持續咳嗽,不像普通感冒,以胖豚體質,一個感冒不至于這樣。而且胖豚開始有輕微的呼吸困難,這是最讓人擔心的。最后公司醫生建議還是繼續觀察,優先考慮物理降溫。可誰去給他物理降溫呢?
船員有時會聽到黑鯉隔著窗戶喊胖豚,胖豚似乎聽不到,一直一聲不吭,但黑鯉可以從每天給他送飯的船員那兒知道一些胖豚情況。大概在船要經過斯里蘭卡的三天前,他突然提出一個要求:必須送胖豚去斯里蘭卡治療,否則他就破壞船只。船員們驚了一下,去斯里蘭卡治療?顯然是天方夜譚,但黑鯉表示不答應自己要求他就要搞破壞。人都被關了,還搞什么破壞呢?看來,老船長關他是對的。
沒有人知道第一次出遠洋的黑鯉時間怎么掐得那么準,就在船最接近斯里蘭卡的那個下夜,或許看到了紅遍天邊的燈火,黑鯉忽然如神兵天降從機艙天窗借一根繩子滑進了機艙。當時機艙里只有一名值班機工正埋頭拖洗地板,忽然一個黑物落在腳前,嚇得他當即拖把落了地,以為傳說中的綠頭海怪來了,慌亂后才看清原來是黑鯉。他當然聽說了黑鯉的豪言,但因為船已接近海盜區,機艙門從里側反鎖了,所以沒想到還有人能進機艙。他立馬彎腰拾起拖把,既佯裝攻擊也便于防守,但黑鯉沒有理會,掉頭走了。機工反倒被他迷惑了,只得站在那里,靜觀其變。黑鯉進了隔壁工具問,出來時手里多出一根長柄奶頭錘。他徑直從機艙樓梯往下層主機那邊去了。機工預感到了不妙,斷喝道:
“干什么!”
但機艙內噪音巨大,機工的吼聲如在天邊,隱隱綽綽的。黑鯉走到正隆隆作響的六號缸前對著一排銅管鐵管軟管毫不猶豫就是一頓猛砸。
“啊!”值班機工發出驚呼,同時看到從各種管子破裂處噴出亮閃閃的熱油和沖天的熱汽。他連忙沖向集控室拉停主機,同時拎起電話叫醒了老軌:
“打——砸——黑鯉——”他變得語無倫次。
“說清楚點!什么事?”仍處于睡意迷蒙的老軌怒問道。
“打——砸——黑鯉——他——打砸主機啦!快來人呀!”
等三四個戴著口罩全副武裝的船員沖進機艙時,機艙內已是一片狼藉,到處是混合的油水從底板隔柵上往下流滴,就像洪水暴發后的山野,老軌氣得當場要暈倒。我被吵醒后也來到機艙,看到黑鯉還站在熄了火的主機旁,主機停歇后,他就扔掉了鐵錘,四個船員堵住了他的退路,正在僵持。船員們慢慢地向他合攏逼近,這時,只見黑鯉身子一晃,不知怎地就跳到了大半個人高的主機上。此刻主機殼體溫度還很高,我看到黑鯉沾著油水的兩只光腳正冒出縷縷水汽,仿佛騰云駕霧一般。失去動力的船舶在海潮中搖晃起來,我們站在油膩膩的格柵地板上都要手扶欄桿以防滑倒,但黑鯉的雙腳像涂了強力膠水,在油滑的主機殼頂上競穩穩站定了。隨后只見他縱身一躍,消失在了主機后側。一群人從兩側繞過去,卻找不到他了。但很快有眼尖者發現黑鯉已由附近梯道鉆到機艙下一層了。眾人接著蜂擁而下,慢慢又將黑鯉逼到了艙邊。大伙兒正要撲上去,黑鯉忽然躍起,抓住頭頂一根橫著的水管,身子一悠一挺,便如一只狐猴飛過了眾人頭頂,接著利落地抓住下一根橫管,雙臂一收,整個人彈射出去后穩穩落地,再緊上兩步就到梯道口,從容拾級而上了。這讓我驚呆了,就算真是一只猴子,要連貫利落地完成這番動作,也絕非易事。被激怒的船員重新追逐過來,就像一股涌動的濁水,但黑鯉已到了機艙門口。他的雙腿那么富有彈性,活像膝髖關節處安裝了簧片,估計喬丹看見了都要眼饞。等大家趕到機艙門口,黑鯉早已不見人影。一番尋找后,有人報告說他已回到房間。于是眾人再趕過去,競發現黑鯉門窗完好無損——他是怎樣進出的呢?直到天亮后大家花了一個上午時間才弄清原來他是拆了抽水馬桶后管子弄蓋板,通過管子弄鉆進隔壁醫藥房,然后打開藥房門出來的。但藥房馬桶后管子弄蓋板誰拆的呢?固定那塊蓋板的十字螺絲只能在外側用螺絲刀才能旋下。這成了個懸案。
母船搶修花了近八個小時,因為有幾根斷了的銅管沒有備件,需要現場慢慢焊接。老船長氣得渾身發抖,叫道:
“真是頭畜牲!畜牲!永久關他禁閉!”
事實上,我是知道的,船長及公司關于胖豚的事并非沒有關心,甚至可以說是大傷腦筋,做了不少工作。但船到新加坡錨地加油時,新加坡政府只對陸地出入境人員進行體檢,至于錨地的船員,他們根本不會考慮,也沒有精力考慮,除非入境后你個人主動提出申請。但如僅根據胖豚發熱申請新冠肺炎檢測,檢測費不算,單等結果出來就需三天,三天的船期費用顯然過于昂貴了。所以胖豚在新加坡肯定檢測不了。至于去斯里蘭卡,那更是黑鯉的癡心妄想,對于一個還不能確診疾病的非病危船員,停航掛靠一個中途港送岸檢治,就算再闊綽的船東也做不到。黑鯉怎么可能如愿呢?
大副安排修理工把醫藥房馬桶后蓋板多加了幾根粗大鉚釘,這下黑鯉不可能再從這個通道逃出了。
此后的黑鯉忽然安靜下來,甚至比胖豚還要安靜,因為胖豚房間里偶爾還會傳出咳嗽和吐痰聲,或者廁所馬桶的沖水聲。黑鯉房間里整天安靜,大家一下子弄不清怎么回事。
隨后送飯的服員生說,黑鯉自進房間后,就沒吃過送去的飯菜,一直盤著腿在床上閉目打坐。
我是在那天下午奉船長命令來到黑鯉窗前的,從焊有鋼條的窗戶往里看,房間內暗沉沉的,感覺在面對一個深不可測的洞口。眼睛稍稍適應后,借助窗口透進的些許光亮,我終于看到黑鯉正身著灰色大褂,面對窗戶,雙眼微閉,兩手平放于交叉的膝蓋端坐在床上,似已陷入深度入靜。他不知何時剃成了一個光頭,稍稍低下的前額正反射出一圈灰白色的光,但一直未刮的焦黃短須扎煞于他上唇和下頜上,讓他的黑臉自然地顯出了一份怒意——怎么說呢,我不自覺想起了寺廟中靜坐的羅漢。我沒有打擾他,默默離開了。
船兒繼續西行,三月份印度洋處于風平浪靜的季節。海鳥們在天上愜意浮翔,仿佛這是它們生來的工作;成群飛魚不時躍出水面,如果離船邊不遠,你能聽到飛動時“嗖——嗖——”的振翅聲,后面一般會緊跟著梭形的金槍魚;白云像蓬松的棉花糖浮在空中,半天不見移動;整座海洋似乎凝成了一塊巨大綠冰,船兒深嵌其中。這樣的季節在大洋航行,三天跟一天幾乎沒有區別,就如綠皮火車的車廂一節節從你眼前駛過,任何一節車廂你都覺察不到特別的意義。但黑鯉的絕食還在進行中。
忽然有一天,船員問傳起一個聳人聽聞的消息,一個值夜班機工三點鐘去生活區外巡視空調房時忽然看到黑鯉房間窗戶閃動著紅光,覺得好奇,就爬上去想看個究竟。等他湊近窗戶往里看時,便呆住了。他看到黑鯉盤著腿,手平放于膝蓋上,身體競離開床,懸到了半空中,而且在不停旋轉。同時黑鯉圓睜的雙目里噴射出兩道紅色火焰,隨著旋轉照耀著整個房間。那個機工當時就像被施了定身術,身體僵直,口舌發硬,完全發不出聲音。直到最后,似乎炭火燃盡,房間內忽然歸于了黑暗和寂靜,機工身體的某個部位才像被打了一拳,忽然能動了,但每個關節都發出“咯、咯、咯”的輕響,就像忽然推動久不運轉的門扉。他不敢停留半秒,連滾帶爬地溜走了。
我一向不太相信這類傳聞,但當天下午,還是專程去看了黑鯉。透過窗戶,我看到黑鯉還是以前的樣子,除了胡須更加濃密外,他透亮的腦門、緊閉的嘴唇,乃至所穿灰色大衣的折痕都沒有什么變化。總之在我看來他一直就恍如一座靜靜的銅像被安放在那里。但我漸漸還是感覺到了某種不同。細看之下,我競發現黑鯉的濃眉不見了,也不是完全沒有,怎么說呢,就像秋火燎過草原后留下了殘莖和焦葉,黑鯉原本清晰齊整的眉毛殘缺不全了,看到的不過是兩道深淺不一的陰影。我不免一驚,黑鯉真的神秘莫測了。
已經是黑鯉絕食的第八天了,我們剛開始以為他不吃飯會喝點水的,但有細心的船員發現他堆在房間的礦泉水一瓶也沒少。原來他戒絕了一切攝入。船員們不安起來,老船長也變得心神不定。在到毛里求斯島前的那天下午,老頭子電話把我叫到了房間,拿出一疊美元和萬能鑰匙,說:這是黑鯉和胖豚近幾個月的勞務費,下半夜方便時你開了他們的門,把錢放桌上吧。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了他前幾天一直在悄悄調整速度和航線的原因,是為了在這個下半夜能盡可能靠近毛里求斯島一點。
半夜時分,我打開了胖豚和黑鯉房門。一進入黑鯉房間,一股檀香味兒猛然沖進鼻腔,從走廊透進來的光線中,黑鯉正背對著我凝然不動地坐在床上。我輕咳一聲,放下錢,出去了。
隨后,我走到上一層走廊的梯口,站在那里靜靜等待。終于,我聽到動靜了,一些“嘁嘁”的聲音,就像有無數小人在悄悄行走,去往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相信我與黑鯉之間的默契,就像那次我悄悄打開藥房馬桶背后蓋板,在他窗前只是做了一些示意,他就懂了。又過了大約一刻鐘,我聽到了沉重落水聲。于是,我來到走廊盡頭透過圓窗往外看,看見船尾黑色水面上多出了一條白色水跡,知道他們再次出發了。
毛里求斯島在我們右前方不到二十海里,站在船上已能看到島上耀燦的燈光,那是一個溫暖又陌生的地方。黑鯉正帶著胖豚向它駛去,但愿那是一個真正能接納他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