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重洲
學術界對于小勃律的關注多集中于史地研究和吐蕃的對外擴張。斯坦因和沙畹最早基于地理環境,探討了唐軍在帕米爾高原的行動,推測了唐書中記載的地理位置。白桂思《吐蕃帝國在中亞》探討了吐蕃向外擴張的七個階段,森安孝夫《吐蕃の中央アジア進出》中圍繞軍事地理論述了吐蕃在中亞的軍事活動。國內學者主要以“吐蕃—勃律道”作為關注點,楊銘專門考察了勃律道,重點對一些地名、關隘,及商旅往來作了論述。田峰、董知珍等學者圍繞“勃律道”的驛站和道里問題進行了考察。關于唐軍在天寶六年行軍的諸問題研究較少,因此本文擬對此問題進行探討。
“勃律”(Bolor)一詞,最早出現在《漢書》中,“無雷國王治盧城,去長安九千九百五十里,戶千,口七千,勝兵三千人,東北至都護治所二千四百六十五里”([漢]班固《漢書》卷96上《無雷國》,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3884頁),這是關于勃律最早的記載。后秦僧人釋智猛等十五人西行求法,“猛與余伴進行千七百里。至波倫國”([梁]慧皎《高僧傳》卷3《譯經下》,《大正藏》,第50冊,第337頁),其中波倫國即為勃律,勃律語對佛教和苯教的傳播起到過重要作用(Berthold laufer,DieBru-zaSpracheunddiehistorischeStellungdesPadmasambhava,Toung Pao,Vol.Ⅸ,1908,pp.6-30)。北魏曾派董琬、高明等人出使西域諸國,對勃律有了較為詳細的記載,但只說“波路國,在阿鉤羌西北,去代一萬三千九百里”([北齊]魏收《魏書》卷102《波路國》,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2267頁)。唐代不僅道里記載清楚,且國內的情況也很明晰,《釋迦方志》記載“冰雪五百余里至波謎羅川……川南越山有缽露羅國”([唐]道宣《釋迦方志》,《大正藏》,第51冊,第948頁),玄奘西行對其記述為“缽露羅國周四千余里,在大雪山間,東西長,南北狹”(季羨林等《大唐西域記校注》卷3《缽露羅國》,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95頁)。其中的波謎羅川指帕米爾高原,南下便到達勃律國,即對今克什米爾北部的吉爾吉特和巴爾蒂斯坦的統稱(Aurel Stein,AncientKhotan:DetailedReportofArchaeologicalExplorationsinChineseTurkestan,Oxford:Clarendon Press,1907,p.4)。此外,對勃律還有多種稱謂(按:《魏書》中稱“波路”、《舊唐書》中稱“勃律”、《新唐書》中稱“勃律”或“布露”、《高僧傳》中稱“波倫”、《大唐西域記》中稱“缽露羅國”、《洛陽伽藍記》中稱“缽盧勒”),文獻中所記載的地理環境情況基本一致。
伊瀨仙太郎認為大、小勃律在開元八年至十年間分裂([日]伊瀨仙太郎《中國西域經營史研究》,東京:嚴南堂書店,1968年,第179頁),正值雙方圍繞勃律間的第一次戰爭,即開元十年疏勒副使張思禮出兵取得大勝,很可能是由于這次勝利,“其大勃律。元是小勃律王所住之處。為吐蕃來逼。走入小勃律國坐。首領百姓。在彼大勃律不來”([唐]慧超著,張毅箋釋《往五天竺國傳箋釋》卷22《小勃律國》,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69頁),吐蕃逼迫勃律王出走,直接導致了大、小勃律的分裂。大勃律原是勃律國的統治中心,唐代對于兩地間的道里有明確記載,即“東南三百里大勃律”([宋]歐陽修《新唐書》卷221下《西域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51頁),氣候、土質等自然條件都相對較好,由于其國“東西長,南北狹”的狹長地形,勃律才沒有一次性被完全吞并。而小勃律則包括今亞辛及吉爾吉特地區,沙畹在《西突厥史料》中指出大勃律即今Baltistan,小勃律即今Gilgit(Edouard Chavannes,DocumentssurlesTou-Kiue(turcs)occidentaux,Chicoutim:JM Tremblay,2006,p.93.)地區。
吐蕃西進難以直接翻越高山,常選擇拉達克山和扎斯加爾山之間的印度河上游河谷西進,由此可以北越蔥嶺或西進阿姆河與錫爾河流域(Karl Jettmar,Bolor:AContributiontothePoliticalandEthnicGeographyofNorthPakistan,Heidelberg:University of Heidelberg,1977,pp.15-31)。吐蕃以小勃律作為據點,有兩個可以進攻的方向。一是經由小勃律、波謎羅川,向東至喝盤陀,海拔上由高至低,從高山直下進攻四鎮中的疏勒鎮、于闐鎮,通過小勃律成為進攻四鎮最近的道路,可見張孝嵩所提及“唐之西門”,更多擔心吐蕃對四鎮的威脅。反之,唐對于這條線路的經營也是逆向進行,先收復安西四鎮,設置蔥嶺捉守,最后占據并鞏固小勃律。二是通過小勃律后北進,由此方向進攻護密,阻斷于闐、疏勒的唐軍,向西進逼條支、寫鳳、月氏、大汗都督府,再向北上十姓可汗故地、拔汗那。一旦吐蕃控制昭武九姓之地,雖然未能直接對唐進行軍事打擊,卻能夠由此北上與突騎施聯合對四鎮和北庭進行合圍,從戰略上形成反包圍,昭武九姓等國家都要為其所役屬。此外,由其延伸的“勃律道”還是與中亞各國貿易往來的要道,日常交換商品外,還要輸入鐵制品和馬匹。而小勃律正是扼守進出西域、中亞的咽喉之地,也同樣是唐王朝邊境的最西端。因此,從開元至天寶年間,雙方圍繞小勃律展開了一系列博弈,在西線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唐與吐蕃圍繞勃律國的攻伐共有六次,白桂思認為其屬于吐蕃帝國擴張的第四個階段,即征服帕米爾高原及其周圍國家的時期(Christopher I. Beckwith,TheTibetanEmpireinCentralAsia,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p.142-145)。雙方圍繞小勃律間的博弈共有四次,均以吐蕃主動進攻并占據勃律后,唐軍再進行救援或討伐。漢文正史中記載開元十年疏勒副使張思禮出兵擊敗吐蕃,斬獲數萬而歸,控制了整個勃律。二十二年起,吐蕃又相繼攻破大、小勃律,占領勃律全境,藏文《大事記年》中記載“是年唐廷敗盟”(Jacques Bacot et al.,DocumentsdeTouen-houangrelatifsal’histoireduTibet,Paris:Paul Geuthner,1940,p.51),后唐軍多次討伐均無功而返。直至天寶六年,小勃律國王為吐蕃所冊封并聯姻,“夏,贊普行宮駐于擦爾布那之野鴨苑。公主赤沒祿嫁小勃律王。冬,行宮駐扎瑪爾。尚赤聶門松卒”(黃布凡、馬德編譯《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獻譯注》,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5頁),連同二十余國倒向吐蕃。高仙芝討伐小勃律、朅師國得勝后,設置鎮軍與吐蕃對峙。
唐軍對小勃律的戰爭中,以開元十年和天寶六載兩次最行軍為經典,特別是高仙芝在天寶六年以行營節度使的身份行軍,規格高且人數多,故史官記載尤為詳細。將行軍所經路程匯集如下表:

天寶六年唐征小勃律行程表
據此計算,從安西到達小勃律前哨連云堡,需要近三個月的時間,軍隊每日行進十五公里左右,按照大軍會于連云堡的時間計算,至少在四月上旬就已經進發。選擇四月出師,唐軍明知夏季河流漲水和道路難行。雖然不是最佳的出發季節,但是玄宗的詔令已送達,且冬天大雪封山,不僅不利于軍隊作戰,后勤供應也會受到影響。此時西域諸國均已倒向吐蕃,推遲行軍會使整個形勢發生逆轉,因此這也成為必須選擇出兵的原因。
唐軍行軍過程中大量裝備軍馬等牲畜,才能快速抵達小勃律,斯坦因也指出唐軍裝備的這種矮馬使其大大提高了機動性(Aurel Stein,A Chinese Expedition across the Pamirs and Hindukush, A.D. 747,TheGeographicalJournal,Vol.59,No.2,1922,p.117)。唐統治西域時期,常與突厥、突騎施、粟特等民族的商人進行邊境互市貿易,僅開元十四年杜暹就任安西都護后,突騎施的交河公主就主動“遣牙官以馬千匹詣安西互市”([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213玄宗開元十四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775頁),通過頻繁的互市,唐王朝換得了大量的軍馬來裝備邊軍。征發小勃律的軍隊中雖然多有“蕃漢步騎”、“蕃漢馬步”的表述,意為騎兵、步兵都有,但其中蕃軍多以昭武九姓的國家為主,胡人多以騎兵見長。漢軍雖有騎兵,但“時步軍皆有私馬”。咸亨四年的《買駝契》中記載西州前庭府隊正杜某,向來自康國的粟特商人康烏破延購買了一頭黃駱駝。開元二十一年的《石染典買馬契》中,石染典官職為西州的游擊將軍,前往伊州市從粟特人康思禮手中買馬。表明在唐前期的府兵、后期的健兒都有購買駱馬的交易,這在西域諸軍中已經是普遍存在和被認可的行為。同時數月行軍,輜重、糧草都需要馬匹來馱行,才能保證行軍速度。
高仙芝行軍前小勃律已被占領,唐軍分三路隱蔽與分散行軍,“使疏勒守捉使趙崇玭統三千騎趣吐蕃連云堡,自北谷入;使撥換守捉使賈崇瓘自赤佛堂路入;仙芝與中使邊令誠自護密國入”([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04《高仙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204頁),約定會于連云堡下。分兵之地應在蔥嶺守捉處,“自疏勒西南入劍末谷、青山嶺、青嶺、不忍嶺、六百里至蔥嶺守捉、故羯盤陀國,開元中置守捉,安西極邊之戍”([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3下《地理志七下》,第1150頁),蔥嶺守捉即今塔什庫爾干石頭城,無疑已經是唐人觀念中的極邊之地,由此有多條道路可供分兵。筆者推測分散行軍不易引起注意,途徑的國家可以分散補充糧草給養,并將吐蕃外圍的據點、烽燧等拔除。從雙方兵力對比看,高仙芝有兵萬人,吐蕃在連云堡中駐僅有兵千人,但依托連云堡和婆勒川的有利地勢,屬于以逸待勞,據此高仙芝用兵選擇偷襲而并未強攻。婆勒川正值七月高山融雪,但渡河之時卻發現“人不濕旗,馬不濕韉”,實際上軍隊“早集河次”,而瓦罕走廊海拔較高,日出時間晚,清晨氣溫較低不易漲水,加之渡河過程中也未被吐蕃軍隊發現。除了向連云堡發動攻勢外,主要進攻城南的十五里的吐蕃主力,“殺五千人,生擒千人,余并走散。得馬千余匹,軍資器械不可勝數”([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04《高仙芝傳》,第3204頁)。軍事上雖然暫時取得勝利,卻并未達到宣揚唐威的目的,同時還要阻擋吐蕃援軍,因此繼續深入至勃律王庭,到達大勃律需要通過兩處關鍵之地,一是翻越坦駒嶺,即今Darkot山口(Aurel Stein,InnermostAsia:DetailedReportofExplorationsinCentralAsia,Kan-suandEasternīrān,Vol. Ι Text. Oxford:Clarendon Press,1928,p.8.),海拔達到四千六百米以上,屬于興都庫什山脈一系,翻越此山口后進入河谷,行三日后到達阿弩越城。二是搶占娑夷河上的藤橋,提前遣使安撫小勃律王并承諾:“不取汝城,亦不斫汝橋,但借汝路過,向大勃律去”([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04《高仙芝傳》,第3204頁),安撫百姓和貴族首領,但唐軍進占都孽多城后斬殺了親附吐蕃的貴族酋長,又生擒勃律王及吐蕃公主。
唐軍能夠取得大勝,除了裝備精良和戰略得當外,高仙芝也充分吸取了前人的經驗。前任“節度使田仁琬、蓋嘉運并靈察累討之,不捷”([后晉]劉昫《舊唐書》卷104《高仙芝》,第3203頁),當時高仙芝正先后擔任于闐使,焉耆鎮守使,雖然沒有親臨小勃律前線,但長期以來三任節度使討伐小勃律不克(按:《酉陽雜俎》和《太平廣記》中還記載天寶五年(746)王天運征小勃律敗績,但正史中未予以記載),高仙芝擔任的職位都需要提供后勤等支援活動,使其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勃律雖然地遠路險,但吐蕃政權早已對這一地區非常了解(Lajos Ligeti,“A propos du Rapport sur les rois demeurant dans le Nord”,Etudestibétaines,Paris:Collège de France,1971,pp.168-189.),唐軍的數次行軍才不斷的積累經驗,計算所要到達的地點、行軍路程和時間,特別是“坦駒嶺”屬于高海拔的險要山口,士兵畏難不肯前進,提前令人假作阿弩越城的胡人前往迎接,稱“阿弩越城胡并好心奉迎,娑夷河藤橋已斫訖”([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104《高仙芝傳》,第3204頁),才使得士兵打消顧慮。均源于提前對敵情的了解和對地理環境的熟悉,與其之前的仕官和行軍經歷是分不開的。
小勃律作為中亞地區獨立的地理區域,其地理位置具有其特殊的政治和軍事價值。天寶六年平定小勃律,是唐軍數次征伐小勃律中的關鍵一役,更多的具有政治意義,勃律王入朝后被授予“右武衛將軍,賜紫袍、黃金帶,使宿衛”([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335《大勃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9265頁),目的均在于通過懲罰和褒獎的手段,達到宣揚唐威的效果。但是,討伐吐蕃的軍隊中除了漢兵外,還需要調動周邊國家軍隊共同擊討,加上后勤供應的問題,決定了唐人難以重兵控制小勃律。高仙芝設立歸仁軍,隔絕吐蕃于四鎮、西域諸國之外,從“于是拂菻、大食諸胡七十二國皆震恐,咸歸附”([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21下《大勃律》,第6252頁)來看,切斷吐蕃與大食之間的聯系也是戰略目的之一,打破了吐蕃與其他諸政權聯合的可能,保衛了安西四鎮和各羈縻州的穩定,進而拱衛整個河隴、關中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