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并成
(西北師范大學 敦煌學研究所,甘肅 蘭州 730070)
“敦煌”一名是何含義?《漢書·地理志》“敦煌郡”條顏師古注引應劭曰:“敦,大也;煌,盛也”,即“盛大輝煌”之意。對于這一解釋不少學者持有異議,認為敦煌是一個小地方,人口不多(據《漢書·地理志》敦煌郡人口僅三萬八千多),又地處偏遠,何以言大,何以言盛?于是有些學者尋求另外的解讀和釋義,但迄今仍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有人認為,西漢建郡前敦煌及河西走廊被匈奴統治,“敦煌”一名應來自于匈奴語的譯音,或匈奴之前居于這一帶古民族的譯音。如日本學者藤田豐八在其《西域篇》中認為,“敦煌”可能是都貨羅(Tokhara)的譯音,都貨羅即漢初居于敦煌、祁連間的月氏族。劉光華認為,“敦煌”一名在漢武帝設置河西郡縣以前就出現了,應是當地土著民族所呼土名的漢音寫名,至于其原意早在東漢就無從知道了。(1)劉光華《敦煌上古歷史的幾個問題》,《敦煌學輯刊》總第3輯,1983年,第33-43頁。
王宗維認為,“敦煌”為族名,源自《山海經·北山經》、《水經注箋》卷2記載的“敦薨”。敦薨人的活動范圍包括羅布泊方圓數千里的地方,山名、水名、澤名均以“敦薨”一詞命名,說明這個地方曾經有一個很大的民族——敦薨人在此活動,時間從《山海經》一書的成書年代推測約在中原戰國時期。(2)王宗維《“敦煌”釋名——兼論中國吐火羅人》,《新疆社會科學》1987年第1期,第61-72頁。李正宇亦認為,“敦薨”與“敦煌”同音互通,“敦薨”應屬月氏語,至于其含義有待來賢達詁。(3)李正宇《“敦薨之山”“敦薨之水”地望考——兼論“敦薨”即“敦煌”》,《敦煌研究》2011年第3期,第78-82頁。
岑仲勉《釋桃花石(Taugas)》一文則提出,東羅馬作家Simocatta以“Taugas”稱我國,昆莫河諸碑亦以“Tapgac”稱我國,《長春真人西游記》云:“桃花石諸事皆巧,桃花石謂漢人也。”因而認為“桃花石”為城名;從歷史上看,敦煌不僅是東西交通之咽喉,而且是國際商業之集散地,它“握北門之鎖鑰者最少可六百載,其歷史如是久且要,外人叩關投止,因以初到之封境為稱,漸乃變成國號,固自然而然之事實矣。”岑先生因之認為“Tapgas”為“敦煌”之對音,至于“敦煌”這個譯名究竟本自何種語言,已不可考。(4)岑仲勉《釋桃花石(Taugas)》,《東方雜志》第33卷第21號,1936年,第63-73頁。
海風認為,“敦煌”既不是漢語語詞,也不是少數民族語音的譯音,而可能與希臘人有關,因為文獻記載中的大夏國,即希臘·巴克特里亞,在公元前三世紀已達帕米爾高原,其中的塞人世居于敦煌。可見希臘人是早于匈奴人在敦煌駐足的。(5)海風《敦煌地名的來源及其他》,《光明日報》1986年10月27日,第4版。王冀青《敦煌地名與希臘人無關》則認為,海風的說法有一個關鍵性錯誤,即將Scythians人當作希臘人的一支,而Scythians人是晚至公元七世紀起活動于里海、咸海、錫爾河以北的歐亞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我國譯作西徐亞人、塞西安人、斯基泰人或塞種人,這支游牧民族實際上是操印歐語系東伊朗語的許多游牧部落的聯合體,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建立后,他們既不與希臘人同族,又不是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臣民,因而漢代以前曾世居敦煌的塞種人也絕非希臘人,“敦煌”一名與希臘人無關。(6)王冀青《“敦煌”地名與希臘人無關》,《地名知識》1987年第4期,第41頁。
還有學者認為,敦煌為羌語譯音。李得賢《敦煌與莫高窟釋名及其他》寫道,河西走廊的莊浪(今永登)藏語意為野牛溝,張掖的原意是野牛之鄉,“敦煌”為羌語譯音,蓋與莊浪、張掖、刪丹等相同,其對音為“朵航”,這在現代藏語為“誦經地”或“誦經處”的含義。(7)李得賢《敦煌與莫高窟釋名及其他》,《青海社會科學》1988年第5期,第86-89頁。
除上而外,對于“敦煌”名稱的解讀還有一些說法,就不一一列舉了。筆者以為,上述這些看法盡管均有所據,但限于史料的缺乏在很大程度上均屬于推測,很難將此問題“打死”。
譚世保(寶)《燉(焞、敦)煌考釋》則別具新意,否定了燉(焞、敦)煌為胡語音譯各說,認為“燉煌”完全是按照漢文的這兩個字的本義組合而成的專有名詞,絕非胡語音譯。應以“燉”為正體字,“焞”為其異體字,“敦”為其俗體字,燉煌之取義大盛,并非實指其時郡治之城市規模的大盛,而是用以象征漢朝的文明道德猶如日月之光輝一樣大盛,故其首字應以從火的燉或焞為正,無火字旁的敦為俗寫假借。(8)譚世保《燉(焞、敦)煌考釋》,《文史》第37輯,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5-64頁。譚先生考證細致,其說頗有道理,筆者贊同。然而此問題尚未說透,人們不免會產生進一步的疑問,為什么單單在這個地方取用“燉煌”一名,而不在全國其它地方取用此名呢?漢朝文明道德的光輝難道在全國其它地方“不盛”嗎?顯然,“敦煌”的得名還應有其更深層次的謎團有待揭開。
探究“敦煌”一名的準確本義,我們還是應回到對其原始資料《漢書》等有關記載的準確解讀上來。對于東漢應劭所言“敦,大也;煌,盛也”這一解釋,誠如譚先生所言,是現存漢朝人最早也是唯一的“燉煌”的正確釋義。筆者發現,今天一些學者對于應劭“敦煌”釋義產生置疑,其實不僅僅是在今天,早在唐代或更早的時代這種置疑就已經存在了,就已然成為一個令人關注的問題了。為之唐代著名輿地學家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40“沙州敦煌縣”條中,就此專門作出應答和解釋:“敦,大也;以其廣開西域,故以盛名。”意思是說由于敦煌在開辟西域方面的重大意義,所以才賦予了它這樣一個具有盛大含義的名字。可見,“盛大輝煌”或曰“漢朝的文德大盛”所指并不限于敦煌本身,而更重要的是在于其“廣開西域”的作用和功業,西域難道不大嗎?開拓西域的業績難道不盛嗎?正是由于“敦煌”與開拓西域的輝煌創舉緊密相連,因而才有了這樣一個熠熠生輝、光耀古今的盛名,這塊地方才配得上稱之為“燉煌”。開拓西域也就意味著開通絲綢之路,意味著“鑿空”壯舉,可見敦煌從其建郡得名伊始就與開拓西域、開辟絲綢之路緊緊地連在了一起,也可以說敦煌得名的“原生性”即在于西域的開拓及絲綢之路的開辟。
翻檢史冊,敦煌對于開拓西域、開通絲綢之路的重大作用和意義不勝枚舉。就拿漢代來說,兩漢經營西域、開通絲綢之路有如一幕幕歷史活劇,而敦煌即是漢王朝導演活劇的后臺,也是漢室決策西域的耳目。漢破樓蘭、姑師,聯烏孫,伐大宛,與匈奴爭車師,遠征康居等等,凡征戰敦煌又是前線重要的物質、人員補給基地和大軍出發地,并且在應對和支撐西域危局中發揮了無可替代的巨大作用。例如,據《后漢書》卷77《班勇傳》等史料記載,東漢明帝永平末年(75),為抵御北匈奴對西域的攻擊,在敦煌設置中郎將,“使護西域”;東漢安帝永初元年(107)漢罷西域都護,元初七年(120)又置西域副校尉,代替西域都護管理西域事務,西域副校尉就長駐敦煌,“宣威布德,以系諸國內向之心,以疑匈奴覬覦之情”(9)[南朝宋]范曄 《后漢書》卷47《班勇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89頁。,擔負著西撫諸國,總護南北道的重任,敦煌又一度成為中原王朝統轄西域的軍政中心、經營西域維護絲路暢通的大本營。有學者認為,若將東漢在西域穩定統治的時間下限定于安帝永初元年漢廷征還段禧、自此不復置都護算起,則河西尤其是敦煌極大延續了東漢對西域此后七十年的統治。(10)高榮《先秦漢魏河西史略》,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40頁。
《漢書·西域傳》記,兩漢時期出敦煌玉門關、陽關往西域有南北兩道。《三國志·魏書》卷30注引《魏略·西戎傳》記,從敦煌玉門關入西域,前有二道,曹魏時增至三道。隋代通西域有北中南三道,但無論哪一道都“發自敦煌”,“總湊敦煌,是其咽喉之地”(11)[唐]魏徵等撰《隋書》卷67《裴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1580頁。。筆者考得,唐代以敦煌為中心曾在不同時期辟有5條大道通往西域,即北通伊州(今哈密)的矟竿道、西北通高昌(今吐魯番)的大海道、西通焉耆、龜茲(今庫車)的大磧道、西南通鄯善(今若羌)、于闐(今和田)的于闐道,以及敦煌東面瓜州(今鎖陽城遺址)西北通伊州的第五道(莫賀延磧道);此外敦煌還有南通青藏高原吐谷渾和吐蕃的道路。(12)李并成《盛唐時期河西走廊的區位特點與開發》,李孝聰主編《唐代地域結構與運作空間》,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61-71頁。由此可見敦煌對于中原王朝經營西域、對于絲綢之路的開辟與暢通密不可分的關系及重大意義。
因之筆者拙見,研究“敦煌”的得名,不應單就“敦煌”二字本身去尋覓追究,由于敦煌特殊的地理位置及其重大的歷史作用,而應站在漢王朝經營西域、“鑿空”絲綢之路大背景的高度上去探討考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