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回歸線入春的時候,疫情陰影也從大部分人的生活中淡去。外灘CBD辦公室里的人,午休時間會買一杯咖啡,聚在青綠色的大蘋果底下聊一會天,曬曬太陽。
“每天來上班的時候,看到青蘋果就會很愉快。青翠的顏色代表春天,孕育著希望,剛好上海的春天來了,時機也很吻合。”王津元說,“最近一年多,國際疫情那么嚴重,大家有各種各樣的不方便,生活會有很多的變化,工作也存在很多不確定性。我希望這顆寓意青春和挑戰的蘋果,可以給周圍人帶來一些心理暗示,感受到這一股能量。”
這顆蘋果來自建筑大師安藤忠雄的設計,也是復星藝術中心3月大展《安藤忠雄:挑戰》中的一件展品。
藝術可以重塑人的精神。人的心靈開闊了,世界也能隨之開闊。如何讓一場展覽、一處空間具備打動人心靈的力量?這是王津元作為復星藝術中心主席,長久以來思考的課題。
或許是早年主播新聞留下的職業印記,王津元有種固若金湯的自持和鎮靜,每一句回答都干練得像她本人一樣。
直到話題轉入直島之行,她的描述忽然帶上了情緒。
“那是2019年9月,復星藝術中心咨詢委員會在疫情到來之前最后一次集體國際旅行,整個項目震撼了我的心靈。瀨戶內海有3000多個島嶼,曾經是日本工業奇跡的核心地帶,但隨之而來的是整個海域環境都被污染,島上的人也陸續搬離。在安藤忠雄先生接手島嶼項目的時候,直島幾乎已經被廢棄了。安藤忠雄花了超過35年時間,去計劃并動手改變這個島嶼。我們到島上,看了那里的博物館、酒店和藝術項目。令我吃驚的一點是,直島的外觀幾乎是最大程度上保留了自然的美麗:碧藍的海、透明的天空、穿梭的漁船,而人造建筑只是鑲嵌在自然中的一些點綴。島上的酒店非常難訂,往來交通全靠船只,還常常停航。我想:為什么呢,為什么不可以多一點酒店?多一點航班?為什么不多開發一點空地?這是安藤忠雄的一種執著,對自然的執著。交通困難限制游客,其實都是精心設計的,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海島的自然環境。這是一種保護性開發,這讓我非常佩服他的遠見。”
于是王津元決定將安藤忠雄的展覽和青蘋果帶進外灘金融中心,讓路過的人感受建筑師明亮廣闊的內心,并為之精神一振。
安藤忠雄的建筑理念建立在建筑一定會給自然環境帶來負擔的基礎上,這也是為什么他一直在挑戰建筑和自然的平衡。因為空間,在安放身體的同時,還要同時承載物質生活、情感生活和精神生活。
“怎么樣讓自然與建筑更好地溝通,我們在直島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復星有很多在建的地產項目,包括麗江、昆明撫仙湖,我們也會去貫徹關懷人、事、物的理念,盡量讓地產開發不破壞自然,給未來生活在這個區域的人帶來歡樂和享受。復星一直以來的使命是‘讓全球每個家庭生活更幸福,我們做的很多項目,包括醫療、商業、藝術、地產,都是為了讓人們的生活富足快樂,我想這就是幸福的一種表現形式。”

對王津元來說,當下的幸福是什么?
“展覽期間,門口經常排隊,就讓我感到很幸福。”
王津元執掌復星藝術中心,在外界看來,這出自丈夫郭廣昌的推動。復星集團重要的地產項目外灘金融中心,其規劃中包含了一個綜合性的文化藝術中心,而她有不少藝術方面的資源,一切順理成章。面對這種說法,王津元搖搖頭。摘下青蘋果的驅動力,更多是她向內審視的結果。
“我是個相信一輩子專注打磨的人。過去我在電視臺做主播和深度報道,一直堅持了20年。”
1995年王津元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進入上海電視臺,被分去第一線新聞欄目《新聞透視》。和其他的讀稿節目不同,主持人要親自采訪和編輯,王津元常常是早上采訪,下午回電視臺剪輯、寫稿,再立馬進錄演播室,“有時候氣喘吁吁,來不及認真修飾,甚至頭發也不吹,隨便套件西裝就坐到臺子上了”。高強度和快節奏的新聞工作,訓練出王津元自己的一套邏輯體系和語言風格,多復雜的事情丟到面前,她都可以快速理出頭緒傳遞給觀眾。上海電視臺做過許多重大題材的新聞直播,像是《海灣風云》 《 神舟五號、六號發射及返回》 《 阻擊非典第一線》 《 聚焦洋山深水港》,都是王津元坐在主持位置上掌控全場。時至今日,仍有不少觀眾懷念她克制、冷靜和大氣的主持風格。
“隨著大環境的改變,新聞主播沒有向上發展的空間,我想堅持也沒有機會,只好換跑道。這時候,復星藝術中心出現了,它不會受到太多產業周期的影響,我想我可以安心做一輩子,將耐心賦予時間。”
如果說之前的20年,王津元一直在爭分奪秒沖鋒陷陣地工作,那么她希望以后的人生可以慢下來,靜下來。藝術是門手藝活,需要堅持,專注,保持幸福感,保持精神上的目標。
2016年底,復星藝術中心開幕。這座建筑由托馬斯·赫斯維克設計,外部擁有三層幕簾,每隔兩小時轉一次,被稱為“會跳舞的房子”,吸引了很多對建筑很感興趣的人,專門來觀看和拍照。
“復星藝術中心的地理位置很獨特,身處外灘,風景很好,人流量比較大,是面向公眾的所在。所以我們會選擇展出和公眾互動性強、比較能讓大家接受和理解的作品。有時候,原本只是路過來買一杯咖啡的人在這里看到了一件作品、一個裝置,他可能就會走過去,看看關于作品的說明,了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藝術家。然后,走進復星藝術中心,參觀這個藝術家更多的作品,最后開始思考這件作品是怎么樣和周圍發生了關系。”
四年多時間,復星藝術中心舉辦了中國當代藝術群展“20”“朱利安·奧培中國首展”“ 亞歷克斯·卡茨個展“”草間彌生:愛的一切終將永恒展”“辛迪·舍曼中國首展”等多個國內外最負盛名的當代藝術家展覽。
熱情永遠屬于啟動的一刻,要長久地做一件事,堅韌是抵達的唯一道路。好在王津元總是在藝術家身上看見這種堅持,幾十年甚至一輩子孤獨的堅持。
“當時,我做浪凡130周年展覽,跟策展人一起在法國研究過讓娜·浪凡的文獻史料,還參觀了她最早年在巴黎的辦公室。讓娜·浪凡是百年前的一名職業女性,也是一位母親;有了女兒以后,她就很想給女兒做衣服。從這個很簡單的出發點開始設計成衣,最后慢慢將之發展成一個全系列的品牌,包括成衣、家具、香水、男裝,涵蓋了生活方式的方方面面。讓我最感動的一點是,她當時到世界各地旅行的時候,會用一個本子記錄下靈感,將面料的小樣收集起來,貼在本子里。這樣的本子,她有好多本。通過這些小本子,讓娜·浪凡詮釋了一個職業女性的奮斗歷程,而且,她也沒有耽誤對女兒的教育,女兒后來成了非常出色的歌劇演員。她在創業歷程中一點一滴積累幾十年的專注和堅持,值得尊重。直到現在,浪凡還在沿用她們母女的形象作為品牌logo,以此紀念她的這種精神。”

走進復星藝術中心的辦公室,哪里都是書。
大書架占了進門處整整一面墻,那些還只是團隊成員的收藏,王津元自己的辦公室里有一面更大的五層書架墻,放得滿滿當當。其中大多數都是藝術設計類專業書籍和藝術展紀念冊,Joana Vasconcelos、Alex Israel、村上隆:五百羅漢圖展、水墨拾方……劉慈欣的《三體》夾在其中,書頁已經被翻舊了,顯然主人津津有味看完了整本小說。
“女人看《三體》,讓人吃驚嗎?”王津元反問,“沒有吧,我們辦公室的女孩都看過。理性和感性,我很平衡,因為我是天秤座。”
王津元帶領的復星藝術中心團隊,全員90后職場新人,和她的年齡差距至少在20歲以上。但年輕人跟王津元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感,她們就像是新聞機構的新記者稱呼前輩一樣稱她“王老師”,也會隨時敲敲門走入辦公室,和王津元溝通工作上的突發事件。
“我不覺得和她們溝通很難,因為我們團隊在審美上擁有高度的統一性。大家做的事情,包括做事的方式,都比較相似,這對于一個藝術機構來講很重要。”
這些青蘋果一樣的職場人,熱情,敏感,多元化,也是藝術表達最容易打動的人群。
“我們最近在做BFC外灘藝術季的項目,包括一個為期四周的小型藝術博覽會。做這個博覽會的目的,就是為了吸引更多的收藏愛好者,讓他們能夠跨過收藏的門檻。我們發現來的很多都是年輕人,這些年輕人會覺得,藝術品是一種消費,而且他們愿意去負擔這樣的消費。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趨勢。這說明現在年輕一代的美學的素養在提升,對生活的美的追求,對美的定義在改變。可以預見的將來是,藝術會在越來越多人的生活當中占據一個重要的地位。”
王津元和復星藝術中心團隊一直以來所做的,就是用平易近人的藝術表達,占據年輕人的場域,將他們領進藝術之門。
去年,疫情兇猛,王津元第一次感受到這份工作的壓力。
“2020年是比較焦慮的一年。疫情給我們帶來很大沖擊,當時藝術中心必須停業,但運營費用依然極高,我們面臨著生存的壓力。怎么去盤活資源,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富有如王津元,也會有為錢煩惱的一天?
“都是人,不談錢怎么生活?我們是民營背景的藝術機構,屬于非營利機構,項目延遲和取消,對我們來講影響很大。”跟海外藝術家和藝術機構的溝通,也因為時差和疫情無法推動;有項目不得不取消,前期的準備和投入全部打水漂。
焦慮又不得不上班的日子,王津元就組織團隊去體育鍛煉。每周一三五,員工去藝術中心天臺的數字空中花園做體能訓練,然后去江邊跑步。往返南浦大橋一次,正好是五公里。周二四六就用來做培訓和分享:上瓷器課,學習拍視頻或者做健康餐。等國內的疫情緩解了一點,團隊開始著手做備選方案,替換掉原來的國際展覽,臨時改做線上美術館,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聯合做公共藝術的實踐研究和脈絡梳理。
“但我沒有想過我們會撐不下去。如果復星藝術中心關門,可能全世界的美術館都要關門了。我是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從根本上來講是個悲觀主義者。從哲學的角度來看,人生就是一場悲劇,終究要以悲劇收場。但你要怎么樣去面對它,是你自己的選擇。你也可以用樂觀積極的心態,去度過人生的旅程。”
煩惱永遠都在,只有離場才能終結。只要沒離場,就要接受問題的存在,挑戰它、解決它。“我覺得,這也是找到幸福的過程。”
王津元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就是將復星基金會做成像Prada基金會和路易威登基金會那樣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藝術機構。“我們的基金會還很年輕,很有潛力。這就是我工作的使命感。”
“我為什么會做藝術基金會呢,說大一點,是為了提升全民的美育素養,讓這個城市里的人,無論年輕還是年長、本土還是外來,都能感受到美好,感受到這個城市里有一種大氣、包容的氣質。”
說這句話的時候,下午的陽光恰好透過落地窗,傾瀉在王津元的辦公室里。這里的景觀很特別:呈90度的兩面落地玻璃,左邊看出去是豫園最后一片保留下來的老城廂,白墻烏瓦,窄道阡陌,有些住房里連獨立衛生間都沒有;而右邊,是最摩登的外灘CBD,與陸家嘴壯觀的天際線隔江相對。在同樣的陽光里,上海的過去與現在交織在一起,新與舊在無聲對話。在這成千上萬種不同的人生中,有些共通的東西,那就是對美好的向往,和生命力的流淌。
王津元將一顆寓意著青春和挑戰的蘋果,輕輕放在這個交匯點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