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民
韓非講過一個只有四五十字的小故事——“齊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處士請為王吹竽,宣王說之,廩食以數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
韓非就憑這一小段文字,讓吹竽的南郭蒙冤兩千多年。老夫反復琢磨,僅按上述文字推斷,真能得出南郭處士乃“濫竽充數”的結論嗎?非也,至少事實不確鑿。而將板子全打在南郭一人屁股上,冤哉!
韓非是何等高明之士,他拋出一個話題“毛坯”,雖模棱兩可,但隱喻頗深。以他的大咖名氣,“公知”身份,足可以“帶節奏”。兩千多年來,世人據此短文,演繹出一個淺白的“濫竽充數”的典故,意思是沒有真才實學的人混在行家里充數,或是以次充好。而其深層的隱喻,卻無人肯說破。其因何也?恐怕是說真話太危險的緣故吧。而據此典編成的故事,捏造細節,添枝加葉,甚至無中生有,更將其深意反襯無遺——
南郭是一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弟,他自吹自擂,說奏樂如何了得,簡直是大師級。于是,宣王大悅,就混進了樂隊,和其他樂師一樣,享受很高待遇。南郭壓根就不會吹竽,每當樂隊為宣王吹奏時,他就學著別人的樣子,搖頭晃腦,東搖西擺,裝模作樣。南郭一混就是好幾年,不但沒露出一絲破綻,還領到優厚的賞賜。后來,宣王去世,湣王即位,同樣喜愛聽吹竽,只是需要每個樂師獨奏,南郭知道后,怕露馬腳,便溜之大吉。
韓非之文,妙就妙在容易產生歧見,使得杜撰“濫竽充數”故事的高人,就此展開想象的翅膀,講起離譜的故事。表面上還裝出義正詞嚴的模樣,似乎是在嚴厲斥責如南郭處士之流,仿佛正能量滿滿。然則再往深里想,竊以為,“濫竽充數”絕非“黑”了南郭一人,同時更譏諷了齊國昏庸的治理者。不同的是,南郭是箭矢所向的“明靶子”,倘若此故事當真,那似乎不止南郭是混子,而齊國朝堂上下的大小官吏,更是實至名歸。倘若看官不信,容老夫慢慢道來。
其一,齊國的王宮是菜市場么?齊宣王是賣菜的小販么?倘若不是,一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弟”,如何能進王宮如入無人之境,見齊宣王如同見菜販子般容易?平民百姓想見“縣太爺”都要“過五關斬六將”,頗為不易,遑論見王爺?然而,南郭卻能在齊宣王面前“自吹自擂”,還能讓“宣王大悅”,說明了什么?要么南郭名聲在外,確為吹竽大師,朝堂上下皆知其能,入王宮見宣王相對容易;要么是齊國滿朝官吏,統統是糊涂蛋,任憑一個騙子忽悠而不吭氣,這可能嗎?
其二,為國君招聘演奏師,難道沒有擇優錄用的考核環節?不需要試奏試聽么?難道不需要深入了解吹奏師的底細、進行資格審查?倘若混入敵國的刺客,如之奈何?朝堂上下絕不至于愚蠢到不顧君主性命的地步。如此思之,南郭安能“濫竽充數”?
其三,南郭在王宮樂隊一混就是好幾年,不但沒露出一絲破綻,還領到優厚的賞賜,這尤值得懷疑。凡樂隊,皆有指揮。指揮者,耳力極佳,哪怕誰吹錯一個音符音階,都逃脫不掉,何況某一區域總不發聲,豈能不露馬腳?再說,其左鄰右舍很容易發現身邊沒有樂音。退一步講,混了好幾年,南郭又不笨,假如最初技藝差些,俟齊湣王即位,也該練得爐火純青了吧?如若不然,老夫真的羨慕那會兒的共事環境,沒有告密求榮的貨色。要不就反證了南郭的確是位出色的樂師。
其四,“湣王立,好一一聽之,處士逃”,這恐怕是“濫竽充數”最有力的證據。然而,在老夫看來,這同樣不能確定南郭在“濫竽充數”。南郭或許厭煩了這項工作,或許想辭職輕松輕松,或許身體染恙,申請離宮未允,于是不辭而別。縱觀上述種種,僅憑這一句話,就斷定南郭乃“濫竽充數”,實在證據不足,站不住腳。
話又說回來,倘若南郭真的在“濫竽充數”,那么,“濫竽充數”之人絕不止南郭一位,證明齊國廟堂上下,個個尸位素餐,上不能輔政,下不能益民,一起營造出可以“濫竽充數”的大環境,并被南郭當猴耍,豈非一群竊祿人?一個藝人“濫竽充數”,其害尚小;然則大小官吏若“濫竽充數”,并混其一生,必將誤國殃民,貽害無窮。
其實,南郭是否在“濫竽充數”,并不重要。然可由此斷定,那些治理能力低下,在其位不謀其政,或亂謀其政,不懂裝懂,胡亂指手畫腳,又極善吹捧或極喜被人吹捧之流,以及某些“專家”,才是地道的“濫竽充數”者,如今似乎也容易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