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煒,楊忠泰
(西安交通工程學院人文與經濟管理學院,陜西西安 710300)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 年全國教育大會上明確指出要健全立德樹人機制,堅決克服“五唯”頑疾,從根本上解決評價指揮棒問題。為切實落實習總書記這一重要講話精神,科技部等五部委、教育部在全國組織開展破“四唯”“五唯”專項行動,其中教育部要重點清理整頓“學科評估、‘雙一流’建設、成果獎勵、人才項目”等活動中涉及“四唯”的做法[1]。尤其是2020 年2 月科技部、教育部先后發出通知,國家首次以正式文件的形式,明確要求全國各高校都“要取消直接依據SCI 論文相關指標對個人和院系的獎勵”[2],“對存在獎勵論文發表的相關高校等……予以處理并責令整改”[3]。進一步,2020 年7 月29 日,科技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發出通知,要求“科學、理性看待學術論文,注重論文質量和水平,不將論文數量、影響因子等與獎勵獎金掛鉤,不使用國家科技計劃(專項、基金等)專項資金獎勵論文發表[4]。事實上,在我國目前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中,除對SCI 論文等科研成果給予獎勵外,還普遍存在對科研項目、科研獲獎、論文引用等更不合理的科研重復獎,并出現嚴重的同質化。是學術造假、學術失范、敗壞學術風氣等各種嚴重問題的重要原因。但高校管理者卻因其滿足“數量思維”的偏好,運用起來得心應手,而無法舍棄它;加之一些高校對如何“破”,和“槍打出頭鳥”的擔憂,仍在坐等觀望,使得破“五唯”的政治任務難以在基層高校落地。在此背景下,加快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的治理更值得關注。本文僅基于科技獎勵理論,從科研異化角度作一探討。
20 世紀90 年代末,是我國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產生的一個重要時間節點。個別研究型高校為使科研論文,尤其是SCI 論文數量在短期內有一個突破性增長,便對本校教師發表的科研論文給予數額不等的獎勵。這一政策措施確實使該校在中國科技信息研究所編制的《中國科技論文統計與分析年度研究報告》(即中國“學術榜”)實現“八連冠”。
此后,隨著科教興國戰略的深入,國家推出“211工程”、科研課題(項目)制等各項重大政策措施,其實施都是以契約的形式進行管理。同時,在我國現行科研體制和科研評價機制下,被嵌入到復雜的“機構化升遷鏈和問責鏈”的教育行政部門領導和高校管理者,出于科技創新發展及學校發展并獲得更多的政績;以及我國長期政府高校學科、專業評估、學位點申請、社會大學排名機制和指標體系過份依賴顯性的、可量化的科研產出,考生及其家長對排名靠前高校優先選擇的壓力下,各高校為實現科研產出量的激增和質量的提高,爭取學校排名靠前,以求得在日益激烈的高校競爭市場中勝出。于是,高校實施科研獎勵政策就逐漸成為一種集體行為,并逐步走向同質化,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
總體看,高校科研獎勵政策將政策文本中各獎項的數量、層級和金額等相關數據,與教師科研論文、著作、專利等科研成果、各級科研獲獎及論文引用等科研產出的相關數據相對應,從而使教師獲得自己應得的科研獎金。形成我國高校特有的科研獎勵“指標—量化—獎勵”模式。其獎勵政策結構如下表1 所示。

表1 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結構分解表
從制度理論的觀點來看,制度同質是指組織為增強自身的合法性,日益遵從其他同類組織采用的制度形式和內容[5]。制度結構成為行動主體表現各種行為的具體場景,那些競爭能力強的組織往往試圖把其自身的目標和程序作為一種制度規則,吸引其他行動主體進入該制度框架并進行相互模仿,以實現跟隨性發展和獲得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這樣,盡管我國高校科研獎勵政策從產生初期,一直為社會各界所詬病,但還是在理性選擇和強制性(政府評價高校指標的科研化導向),一致性(相互競爭的利益追逐)、模仿性(在效仿中獲得學習性發展)3 種機制的作用下,我國高校科研獎勵開始出現同質化問題。形成與科技獎勵制度具有本質區別的獎勵方式、內容和依據日趨嚴重的同質化。
默頓學派認為,科技獎勵制度是對優秀科研成果的承認和肯定,承認是對科學家至高無上的獎賞。科技獎勵主要是榮譽性的,不要把其與金錢直接掛鉤[6]。因此,為充分體現對優秀科研成果的承認,國內外科技獎勵制度都是按照嚴格的標準和程序,對經過數年沉淀、學界公認的真正創新性成果、或經過較長時間大規模實施應用,產生了良好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重大成果給予獎勵。即經過同行專家評審、公示、隆重地頒獎儀式及社會公眾的積極參與過程,發揮重要的在科技界的社會分層、榮譽分配,以及引導社會崇尚科學精神的“風向標”作用;采取純精神獎勵,或物質獎勵與精神獎勵相結合,但以精神獎勵為主的形式進行。在國內外科技獎勵制度發展史上,純精神獎勵(如英國女王獎,只獎勵榮譽證書、獎旗,不發獎金)的獎項不占多數,但純物質獎勵的獎項是沒有的[7]178。即是采取兩種形式相結合,其物質獎勵的“獎金”也只是象征性的;并且,國外科技獎勵獲獎后沒有外加的物質待遇即派生待遇。因為獲獎成果的科學價值是無價的,是無法用金錢來度量和激勵的;況且沒有精神獎勵的“獎金”只能算“酬金”。沒有精神獎勵的科技獎勵在稱謂上是不準確的。但反觀我國高校獨有的科研獎勵政策,則是一種典型的純物質獎勵,其中科研獲獎獎項實際是一種派生待遇。金錢獎勵的特征相當明顯,采取“訂單式”獎勵。這種方式是將各種各樣的科研產出形式,依據一定的數量、層級等量化指標為標準,獎勵一定的現金數額。即只要符合“獎單”目錄,就對發表的學術論文、獲批的專利、獲取的科研項目、獲得的科技獎勵等,列入獎勵清單,在年終結算時將獎金如數打入個人賬戶,并不舉行特別地頒獎儀式。由于該方式可明碼標價,具有很強的獎金數字對比感和震撼性及沖擊性,符合中國人的獎罰習慣,所以就成了時下流行的主流模式。但卻造成一些教師用巨額公款購買(從項目經費中報銷)的所謂“論文”,弄虛作假的所謂“成果”,自己花錢購買的所謂“橫向科研項目”等,不僅沒有得到應有的打擊和制裁,反而能獲得可觀的相關獎項的獎金的奇怪現象。
科技獎勵制度作為促進國家科學技術發展和技術創新的重要機制及激勵科技人才成長的重要手段,其評選依據是根據成果內在的科學價值或經濟價值來確定是否獎勵及等級,并不看重如成果數量多少、發表刊物層次等外顯性指標。在獎勵內容方面,起初,與科技獎勵制度相類似,一些高校也象率先獎勵的個別研究型高校那樣,僅對學術論文等科研成果給予獎勵;后來,隨著政府高校學科、專業評估、教學水平評估、社會大學排行榜等除將科研論文等科研成果作為重要考核指標外,還將科研項目數量、科技獲獎數量及人才數量等納入其中,各高校便將這些列入獎勵內容;近年來,隨著學術界和政府相關管理機構對論文被引頻次、ESI 高被引論文及咨政報告的重視,高校間相互模仿,又先后將其作為新的獎勵內容,取消對普通期刊等的獎勵。表現出獎勵內容的同一性和增減的同步性。
就獎勵依據而言,各高校為解決科研獎勵的技術操作難題,并迎合政府評價考核層層壓力機制下指標體系的要求,把教師科研產出的數量、層級等外顯性量化指標作為是否獎勵及獎金多少的依據,而忽視教師學術職業知識傳承和創新這一核心,且把教師的科研精神、工作投入等質的要求幾乎沒有實質性的體現。并按照同類高校的變化進行不斷調整,如在科研論文等獎勵指標設計中,近年來,各高校都依據SCI 索引,中科院JCR 分區、國內“三大核心”期刊目錄等及縱向科研項目、科技獎勵級別等“客觀標準”作為獎勵量化指標依據。如對SCI、SSCI 等論文獎勵方面,近年來各高校普遍改變以前簡單地按照SCI、EI、SSCI、ISIP 等收錄情況給予相應獎金,而是具體地以期刊收錄學科類別、影響因子、JCR 分區、論文被引頻次、ESI 高被引論文等設置論文獎勵等級和獎金多少的依據。
在科研獎金額度方面,相關量化指標所對應的獎金多少,雖在各高校間并無統一標準,隨意性很大,但由于各類型高校、尤其是教學型高校把科研獎勵政策作為吸引人才、穩定人才隊伍的一項重要政策,便相互模仿,競相抬高相關獎項獎金額度,普遍存在拔高趨勢,具有一致性。也就是說,雖然各高校會充分考慮到自身的經濟條件和科研水平狀況,科研獎勵政策的相關獎項獎勵金額不同,但總體的發展方向和趨勢卻是一致的。在相關獎項獎金額度提高的同時,逐漸體現出“高層次”,改變以往大面積“撒胡椒面式”的獎勵。這無論是從高校之間橫向及某一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修定的不同版本來看,其變化都體現了這一典型特征。如對科研項目獎勵,除部分教學型高校和高職院校外,地廳級科研項目已經不在獎勵之列,獎勵對象主要集中在國家級和省部級項目上,獎勵金額也大幅度提高,如教學型高校對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獎金額度大都由過去的3萬元/項增長到10 萬元/項;在科研獲獎獎勵方面,除部分教學型高校外,其他類型高校對地廳級獲獎也不在獎勵之列,大額獎勵主要集中在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和國家科技“三大獎”一、二等獎上;在高水平論文方面,各高校對發表在《Science》《Nature》國際權威期刊上的論文普遍給予重獎,例如某大學對其獎勵金額高達110 萬元/篇[8]。
國家科技獎一般都是在嚴格的科學評價,同行專家反復評審,獎勵主體與客體充分互動的基礎上形成的。但在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的制定和實施過程中,并無科學的科研評價,作為獎勵客體的教師也往往處于一種價值無涉的失語狀態。先動者高校能夠獲得科研競爭市場的先動優勢;后動者高校為了實現跟隨性發展和后發優勢,在獎勵內容、依據模仿先動高校的同時,也會對其進行修訂。但對具體獎勵標準的確定和實施流程等則都是由學校人事、科研等職能部門所掌控,入選刊物及獎勵層級等各項實質性內容也是由校、院相關領導、個別學術權威等少數利益既得者博弈的結果;規定的作為校內最高學術機構的校學術委員會往往流于形式。而作為獎勵客體的教師,只是被動的接受,在與其自身職業發展攸關的獎勵中陷入一種價值無涉的失語狀態。這種以行政力量為主導的獎勵過程,使得各獎勵環節缺乏互動,透明度不高,使教師失去了自我評價、自我反思,達到主體自覺的契機。
異化在不同學科有不同的理解。哲學上是指事物發展到一定階段,事物偏離、甚至拋棄了其本來應有的本質,就是變質,也即異化。在這里,這種偏離、變質,主要是指從事科研活動人的追求目標的偏離和變質。因此,我們可把科學研究異化界定為:研究者在其科研活動中,偏離、違背了科研求真創新的本質和應有的目標及科研過程的內在規律,采取各種不當的非學術手段,為獲取更多物質利益而從事的科研活動。
與一般科技獎勵制度不同,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不僅嚴重偏離科學研究的本質和科學研究應有的目標,而且存在嚴重的重復獎,使科學研究功利化,充斥著銅銹味。
科學研究的本質在于求真創新,無創新的科研活動不叫科研,最多只能算作重復性地勞動,而與一般的物質生產無本質區別。因此,不斷創新是科研的基本要求,也是科研的靈魂。但當下高校科研獎勵“指標——量化——獎勵”的模式,對教師的年度科研產出,只是經過二級學院、學校科研管理部門簡單的“對標”和認定,就按獎勵量化指標體系對應相應的獎金給予獎勵,并不對其產出的內容進行必要地審核,更沒有對其創新性進行評價,致使大量并無創新甚至學術造假“成果、項目”等等也給予獎金不菲的獎勵,異化科研本質。表現在,一是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中過多引入SCI、SSCI 等不恰當的量化指標體系,割裂科研內容和形式的辯證統一關系,導致科研形式化,異化了科研的本質追求。在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中,如上所述,僅把能夠量化的科研產出作為獎勵依據,而并沒有真正看重其成果的科學價值和應用價值這一科研活動的本質內容。對于科研來講,雖然成果的表現形式是重要的,沒有必要的形式也許不能證明一個人的科研能力和成績,但高校科研獎勵政策僅以外在的量化形式為依據,使得相當一部分教師不去更多關注“說什么”科學研究的本質問題,即把科研應有的創新性和價值等置于次位,而把“哪里說”,即“哪里發”“哪里引”等形式意義放在首位,SCI、SSCI 論文至上。形式與內容嚴重脫節,一味追求那些脫離內容的形式,異化科研的本質追求。目前,我國一些高校打著“國際化”,“追趕國際前沿”的旗號,過份追逐“國際熱點”;一些高校領導甚至提出“不以SCI、SSCI 等量化指標體系為依據進行評價、獎勵、激勵,那用什么作為依據呢?”的偽命題。更加青睞SCI、SSCI 等國外期刊主導的學術論文,論文獎金普遍高于中文核心期刊,乃至象《中國科學》《中國社會科學》等這樣的中文頂級學術期刊,在被考察的高校中,如對《自然》《科學》大都獎勵20~50 萬元人民幣/篇;SCI 一區、SSCI 一區論文也一般獎勵5 萬~7 萬元人民幣/篇;而《中國科學》《中國社會科學》及《數學學報》《哲學研究》等則一般分別僅為4 萬~8 萬元/篇、2 萬~4 萬元/篇[8]。事實上,學術論文僅是科研的外在表現形式和科研成果交流的一種方式,并非科研的本質追求;同樣學術刊物僅僅是一種載體,與所刊登的學術論文質量有關系,但又不能完全劃等號,學術論文發表在什么樣的期刊上與論文本身的學術和社會價值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系;論文被引用情況與其科學價值并非呈正相關系。況且,科研成果的價值本應該由其自身的創新性、創造性、效用性等內在的價值內容所決定,而不應該由外在的形式(如刊物的影響因子、論文被引用的頻次,是不是SCI 等)所決定。科技獎勵的主要任務就是“對科研活動的科學價值和社會價值進行判識”[7]202。因此,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簡單地以量化指標為依據進行獎勵,把在SCI 等國際期刊上發表的學術論文作為學術水平高、科研成果質量高的標志;科研論文獎勵普遍向國外學術期刊傾斜,是只看形式,不注重內容;只重數量,忽視質量,割裂內容和形式辯證統一的關系,嚴重異化科學研究的本質追求。
二是助推“常態”研究,異化科研創新的靈魂。科學研究是在遵循基本規律的前提下,不循規蹈矩,敢于與眾不同,另辟新徑。高校管理者為達到政府和社會等各項考核評價與排名靠前的需求,除了對相關量化要求指標給予重獎外,為了能在多中選優、多中達標、多中育優,便對目前能考慮到的科研產出形式及較低層次也普遍給予獎勵。這會催生一些教師放棄科研創新應有的要求,以多求勝,在“常態”研究中獲取更多科研獎金。如對承擔的科研項目,項目主持人往往僅按照項目的最低標準,采取常規技術路線和便捷的方法,快速地產生更多的“常態”科研成果,盡快結題,獲取科研項目獎金。
事實上,在當下我國科研評價機制下,政府科研立項單位、評委(科研成功者)更愿意資助那些業已成功、為研究熱點、穩妥性更高的項目,以免承擔異議責任追究;類似的,各級科技獎有“話語權”的評審專家,也循著這樣的思路,把是否“國際熱點”“國內外領先”、高影響因子期刊論文等作為評審標準,確定是否授獎及等級;同樣,學術期刊及其審稿專家也以此為標準決定論文是否發表,等等。對于這種狀況,正象前中國工程院院長徐匡迪院士指出的,“顛覆性技術,這種創新在目前的行政審批和評審制度下,是難以實現的”[9],甚至可以說,中國顛覆性技術是被專家“投”沒了。因此,在當下我國科研更熱衷于“常態”科研的環境下,加之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的刺激,使相當一部分教師在追逐“常態”科研,失去科研創新的靈魂,異化科研本質。表現在:尋找成功的案例,在別人、名人的理論框架下修補漏洞,便于產生更多的容易被同行專家認可的成果、項目、獲獎;一味追逐“研究熱點”,說流行的話題,以至于把別人、外國人研究的問題、方法移植過來,研究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科學問題,以便更省、更快、更多地發表論文,獲取更多科研論文獎金;做應用研究、工程技術開發的,也甚至只想能在哪里快發文章、多出成果,一味追求技術原理的先進性,能否有技術發明,而不顧技術的兼容性和應用性及我國科技創新的實際需求。對相對冷門的、但科學技術發展必不可少的學科和問題;對處于萌芽狀態,有可能產生重大理論突破,重大技術創新,但非主流話語體系、容易引起爭議的科學研究;以及對解決生產實踐中遇到的問題,很多重要研究成果并不一定以論文的形式呈現的工程技術人員等顯然不公。人為制造學科、科研發展不平衡,破壞科學技術發展基礎研究、應用研究、試驗發展和科學技術體系應有的上下游循環鏈、生態圈。致使我國從2006 年以來雖然SCI 論文數量一直列世界第二(高校貢獻80%以上)[10],科技論文數量列世界第一,但2019 年全球創新指數排名我國卻排世界第14 位[11]。其主要原因是我國高校、科研院所科研評價導向機制有嚴重問題。正象一些企業家指出的,華為研究院盡管沒出院士、沒有論文,但比國內一些SCI 生產大戶的著名大學貢獻還要大[12]。
三是把科研手段、科研過程當成科研結果,混淆目的和手段、過程和結果的關系,偏離科研規律。科學研究盡管存在風險,失敗是科研的正常現象,但科研最終是要產生創新性的成果,沒有理論創新成果或應用性成果,不是一個完整的科研過程。如對于科研項目,盡管在“大科學”條件下,許多科研活動需有一定的科研資金投入,即需要科研項目的支撐才能進行。于是,人們往往將科研同項目、資金并在一起,將是否有科研項目及級別高低與其科研能力、水平關聯在一起,甚至將科研等同于項目,有國家級科研項目,便是“厲害”的標志。基于此,高校對科研項目也給予獎勵,甚至重獎。但是,科研項目作為面向未來進行的一種“預期性投資”,僅是科技創新人員提出的預設和研究方案,是科研的手段和條件;雖然對于科研項目申請過程,即從科研項目的選題、構思、設計、撰寫項目申請書到立項開始研究,需要前期相關科研勞動的積淀和科研勞動的投入,屬于科研活動過程,但卻并沒有真正產出創新性的科研成果。因此,科研項目、資金并不等同于科研成果,如果將爭奪、獲取科研項目、資金而不是科研成果當作科研的主要目的時,這實際是從根本上顛倒了科研活動的手段和目的之間的關系,即將本來屬于科研手段的項目、資金當成了目的,而將本應是目的的科研成果卻變成獲取項目、資金的手段。也就是說,在高校科研項目獎勵政策作用下,項目本身而不是研究被高度評價了。即對于高校管理者來講,變得重要的是如何催生高級別的項目和更多科研經費;教師更關注的是項目及資助項目研究,以獲取科研項目與科研成果雙向獎金,而非高校科研長期成功、持久發展的真正科學研究。混淆了科研目的和手段、過程和結果的關系,偏離科研規律。
科學研究的根本目標是形成創新性成果,這種成果主要包括理論性成果和應用性成果兩大類。對高校教師的科研來講,是在出創新成果的同時,又培養創新性人才,科研育人也是其重要目標。所以,高校科研激勵政策理應以此為政策導向。但反觀我國高校科研獎勵政策,卻把教師引向了科研功利主義者,消解高校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完成。表現在,一是科研功利化嚴重。科研活動可以而且應當通過企業經濟貢獻,從而實現其外在的功利意義和價值。但是,科研活動內在的意義和價值在本質上卻并非是功利化的。它在本質上不斷追求創新,從而把科學技術推向新的高峰。如果將市場經濟的規則和邏輯變成科研活動的內在規則和邏輯,那么科研活動在本質上就被功利化了。因此,如果高校把市場經濟規則和邏輯運用于高校的學術場域,用科研獎勵政策純物質獎勵的工具激勵教師的科研活動,實際悖離了科研的本質,會把教師引向純粹的功利主義者。這一過程的生成機制是:由于論文發表是教師獲取科研獎金的源頭,有了論文就有了一切,這就形成了“論文掛帥”,論文發表與論文引用頻次(及ESI 高被引論文)、科研項目、科研獲獎相互派生、放大的“馬太效應”,從中獲取更多科研獎金成為一些教師思想深處的價值坐標體系。在這種科研獎勵文化下,反倒使一些視學術追求為“天職”、淡泊名利者有些不正常,感覺不自在,他們認為這種充滿銅銹味的獎勵,是對自己的不尊重,是對其精神世界的玷污;同時又會使本來不計較名利者,變成“無利不起早者”,他們要把自己的年度科研獎金和個別人進行比較,總覺得自己吃了虧,看別人是用什么方法獲得了那么多獎金,便在以后把此作為努力的方向,而把科研應有的目標忘卻腦后。
二是悖離國家科技創新戰略需求,致使我國科技論文這一非常重要的戰略性資源嚴重外流。SCI 論文崇拜,重獎SCI、SSCI 等國際期刊論文,使得一些教師把其作為自己的科研目標,把用國家科研項目經費資助的研究成果,首先投向高影響因子的國際期刊上,過早使國外同行了解到這些科技創新成果并率先加以利用。如針對砒霜治癌研究,我國相關科技人員做了大量研究工作,發現可以治療一種癌癥,但由于把論文發表在國外期刊,使得國外同行在臨床實驗的基礎上,免費使用推廣,并申請了專利保護[12]。尤其使國家創新體系持續機制失調,研發工作受制于人,并使一部分涉及國家尖端科技和國家安全的科技信息間接或直接透露給外國人,極大地損害了我國的經濟、科技利益。正如中國科學院院士方精云所講的,大家不分領域地只想著發表SCI 論文,被國外的評價指標牽著走,看不到國家的發展需求并研究解決實際問題,這是非常可怕的,會把中國的科技發展引入岐途。
三是偏離科研育人的正確目標,消解高校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的完成。科技獎勵本質上是一種導向、激勵。對高校而言,首先是培養各方面的優秀人才,這是高校最大的效益。因此,對于高校教師來講,“不能像以往那樣充當傳遞權威真理的角色,教師的責任就在于教育和引導學生發現真理”[13],“探究深邃博大之學術,并使之用于精神和道德教育”[14]。這樣,高校的科學研究就為人才培養開辟了新的途徑,即通過科學研究培養人才。科學研究的功能不能悖離人才培養目標。但在當下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的導向下,不少教師把需要用更多時間和精力立德樹人、科研育人這一更本質的要求忘卻腦后,失去靈魂的卓越。
一是從科研勞動及其作為投入——產出知識發展流程視角[15],存在獎勵內容的重復。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不僅對科研勞動投入——產出的成果,即處于知識總的發展過程“流”的不同階段,且不斷發展與深化的一系列“中間產品”(主要是知識形態的產品如論文、專利等),并成為下一階段的輸入,直到得出的“最終產品”(主要是知識形態的產品如專利或物質形態的產品如新材料等)都給予獎勵,而且還對并沒有真正產出新的科研成果的科研項目、論文引用等科研勞動過程也給予獎勵;以及對上一輪知識發展流程中的一些獲獎成果也給予獎勵,等等。
二是從科技獎勵制度視角[7]223,還存在獎勵次數的重復。對于真正的科技人員而言,他們從事科技活動的目標在于科技創新而非科技獎勵。科技獎勵只是他們實現其目標的過程中獲得的副產品。同時,科技獎勵制度本身作為對科學研究活動事后與外在的評價,它既不是對相關科研成果的內在科學價值或經濟價值絕對準確的評價,更不會因其而增加成果的價值。也即如屠呦呦發現青蒿素的科學價值,并不因為其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而增加,也不會因為未獲得2016 年國家最高科技獎而有些許減少。只要我們承認科學發現的客觀性及其科學價值的內在性,就應該認識到青蒿素制品的藥效并不會隨獲獎與否而起落。因此,對教師獲得校外各級、各類獲獎同一成果,但并沒有新的科研勞動投入,沒有增加其科學價值或經濟價值,學校若再對其給予多輪回獎勵,則屬于獎勵次數的重復,是不合理的。但在高校科研獲獎獎項及其實施過程中,卻往往存在教師用同一科研成果從最低的二級院系和校級獲獎后,又可用其獲得市廳級、省部級、教育部再到國家級和社會力量設獎的科研獎勵成果,在學校科研獲獎獎項中多輪回、先后反復獲得最高可達七、八次的這一獎項的獎金。
總之,我國高校科研獎勵的同質化及重復獎問題,作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特定階段的產物,曾經在促進高校科研外延發展過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但它已脫離我國目前高校高質量發展和科技成果的內涵屬性,悖離高校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引發科研功利化傾向;助推“常態科研”。嚴重異化科研本質和科研目標。
教育部、科技部等三個重磅文件提出了關于取消直接依據SCI論文相關指標對個人和院系的獎勵、加強論文發表支出管理等一系列負面清單制度,一旦釜底抽薪,將從上游系統切斷SCI 等指標崇拜的利益驅動鏈條,在高校必將帶來一定時期科研激勵的“空洞效應”,倒逼激勵科研創新生態系統進行重構。相關部門、尤其是高校要充分利用這一“窗口期”和有利時機,積極探索和實踐,加快基層高校科研獎勵政策的治理,以確保國家治理上下游系統的通力協作和落實。鑒于高校科研獎勵政策形成、發展的歷史性和復雜性,有其深刻的認識論根源和文化背景。因此,對其治理可按分類分階段的思路進行。具體是:首先,遵循科研規律,按照內容和形式、手段和目的辯證統一關系,首先建立起以形式服務于內容,最終看其科研成果是否有真正意義上的創新,最終看對科學技術發展、人才培養質量和國家科技創新實際貢獻的以質量為導向的內涵評價體系。如在高校學科、專業評估、高校辦學質量評價中,不以SCI 等論文數量、被引頻次、科研項目層級、經費規模等量化指標作為前置條件和判斷的直接依據。進一步,為解決高校科研定量指標偏離質量屬性,應加強定量評價方法與質量導向的相互兼容,建立定量指標的質量標準對數量標準的單向替代機制,即不能簡單地用定量指標標準;并切實改變現實中較低質量標準成果與較高質量標準成果的相互等價機制。應根據成果屬性,建立高質量成果對低質量成果的單向替代機制,讓低水平成果失去存在意義,使“速度”“數量”求勝的逐利模式難有立足之地。
其次,堅守科研本質,遏制科研功利主義行為。高校科研獎勵本質是一種激勵科研功利主義的做法。因此,教育行政和地方黨政主管部門及高校領導要切實承擔起科研獎勵政策治理的主體責任,全面糾偏糾錯“五唯”傾向,確保“破五唯”政治任務在基層高校落地。一是下決心克服“便利行政”的“賴政”行為,從思想深處走出“不以SCI 等論文量化指標體系評價、獎勵、激勵科研,那以什么標準為依據?”偽命題的誤區,建立科學的高校科研評價、激勵政策體系,并與高校教師職稱評審政策、學校領導班子和個人業績考核、選拔任用等各個方面結合起來,強化作為高校校長法人代表的問責機制,以從源頭上確保高校科研獎勵政策治理任務的落實。二是高校、尤其是研究型高校要切實按照科技部、教育部新規要求,以盡快取消SCI 等論文獎勵為突破口,逐步切斷高校科研獎勵政策中,科研項目、科研獲獎、人才項目獎勵的源頭,遏制以論文為首、相互派生放大的“馬太效應”。因為這類學校具有強大的文化資本,大部分教師本身又具有良好的學術習性和科學精神,因而對其獎勵既不需要也沒有必要。對治理徹底的高校,教育部要及時樹立先進典型,以發揮其示范、帶動作用,消除一些高校對如何“破”,仍在坐等觀望和“槍打出頭鳥”的擔憂,以切實解決高校科研獎勵政策同質化的問題。三是逐步取消高校科研項目、論文引用、科研獲獎等重復獎。這類問題在教學型高校尤為突出。隨著高校科研論文獎勵治理的逐步深入,由于這種重復獎不僅不合學理,并加劇科研功利化傾向,因而對其取消也會被高校和教師所理解和接受,在實踐中阻力會較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