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外國語學院中文學院,浙江杭州 310023)
浙東學派以地方區域命名,其學術歷史源遠流長,可追溯到東漢,甚至原始古越時期,下至當代浙東學術品格;其學人有浙東浙西之別,浙江東南地區為浙東,其余為浙西,但地理區域劃分朝代有異,處于變動當中,學術地理分界亦難;其研究自有專長與傳承,內容側重又不同;其內涵亦有浙東史學、浙東經史之學、浙東事功學派等說法;浙東學術的歷史沿襲、區域名稱和成就命名混雜而難以辨別,因此簡明扼要地勾勒其知識譜系,從學科角度衡量其內涵和性質,就顯其必要性。
學術界基本將浙東學派分為南宋時期和明清之際。前期分三派:以呂祖謙為代表的金華學派,又稱婺學;以陳亮為代表的永康學派;以薛季宣、陳傅良和葉適為代表的永嘉學派。后期代表人物有黃宗羲、萬斯大、萬斯同、全祖望和章學誠等,甚至多以后期為主,章氏為浙西人士予以排除,即局限于黃宗羲及其浙東弟子所形成的學術派別。
宋代朱熹首次命名“浙學”,理學派斥其學術,不滿其事功主張,與天理仁性論背道而馳,認為“近世言浙學者多尚事功”(《香溪范子小傳》)、“專是功利”(《朱子語類》)、“尤更丑陋”(《答程正思》)等論斷,所言事功指呂祖謙及其弟子和陳亮的學問。暫且不表朱、呂間的學術情誼,永嘉學派卻是二程學說的傳承者,“伊洛之學,東南之士,龜山、定夫之外,惟許景衡、周行己親見伊川,得其傳以歸。景衡之后不振,行己以躬行之學,得鄭伯熊為之弟子。其后葉適繼興,經術文章,質有其文,其徒甚盛”(黃百家《宋元學案》案語)。浙東學派橫跨宋元明清,“第一期(南宋至明初)有永嘉、金華兩大派,并由金華分出四明的一支;第二期(明末到現在)中興于紹興,而分為寧波與紹興的兩派”(何炳松《浙東學派溯源》),其著作首版于1932年商務印書館,強調前期的三派和后期的兩派,沒有突出永康學派,用四明一支來支撐學術上的地理關系,并顯示蕺山學派的重要價值。劉宗周是浙東余姚陽明心學的殿軍,開創蕺山學派,而黃宗羲又是其弟子。康熙設立明史館,徐元文編撰《理學傳》時說,“陽明生于浙東,而浙東學派最多流弊,王龍溪畿輩皆信心自得,不加防檢,至泰州王心齋艮隱怪尤甚,并不必立傳,附見于江西諸儒之后可也”(《修史條議》)。黃宗羲本就反對專立道學傳,要合立為儒林傳,“逮及先師蕺山,學術流弊救正殆盡。向無姚江,則學脈中絕;向無蕺山,則流弊充塞。凡海內之知學者,要皆東浙之所衣被也。今忘其衣被之功,徒訾其流弊之失,無乃刻乎?”(《移史館論不宜立理學傳書》)陽明心學功披天下學術,學脈傳承貫通,正式命名“浙東學派”,理應有其正統地位,不宜糾其流弊而顯刻薄。
南宋時期和明清之際的浙東學派到底何種關系呢?黃宗羲父子表明了態度,“永嘉之學教人就事上理會,步步著實,言之必使可行。足以開物成務”,“百家謹案:汝陰袁道潔溉問學于二程,又傳《易》于薛翁。已侍薛于宣,器之,遂以其學授焉。季宣既得道潔之傳,加以考訂千載,凡夫禮樂兵農莫不該通委曲,真可施之實用。又得陳傅良繼之,其徒益盛。此亦一時燦然學問之區也,然為考亭之徒所不喜,目之為功利之學”(《宋元學案》),不僅肯定其事功學問,贊賞其實用性和知識的廣博,且對朱熹及其弟子的蔑視不以為然,但目前尚未有足夠的、明顯的證據來表明其師承關系。
即便是學術界普遍公認的浙東學派,其內部學人在學派命名、地域意識及其學術觀點上亦略有差異。章學誠講,“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文史通義》),調和浙東、浙西之學,陽明心學、程朱理學和事功之學都是儒學,無論博雅還是專攻,各習其習即可,道并行而不悖;黃百家則說永嘉之學“俱以讀書經濟為事,嗤黜空疏、隨人牙后談性命者,以為灰埃。亦遂為世所忌,以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為浙學”(《宋元學案》);較之黃氏父子,全祖望更有地方性學術派別的建構意識,不僅廣修晚明遺事,表彰浙東忠節之士,以至于梁啟超說“晚清革命家,受他的暗示不少”(《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且在補修《宋元學案》里說,“皆浙產也,其亦足以報先正拳拳浙學之意也夫”,浙東、浙西之學有共同性,其淵源可謂呼應浙西湖州宋儒胡瑗的學問,考慮到社會時代和民族氣節,他特別強調浙學和學人精神的傳承、構建和發展壯大。
浙東學派的內涵和定位除了學脈傳承和學術特性外,還有學人的知識譜系和結構。南宋事功學問首先將儒家經典當作經世思想的體現,而非像道學家那樣當成束縛自己的天理,在領會儒家經典旨意的基礎上面對社會現實,切于世用和實際遭遇,靈活地加以運用,以服務于社會事務,那浙東事功之學究竟要掌握哪些實用的知識呢?
宋代并無現在的學科劃分,只能從其所述入手,即其著作內容所涉及的事功和才藝門類。從哲學角度來說,浙東事功之學主張道不離器,要研究器物。葉適認為,物有止道無止,知物至道,道歸于物,理備事足。要驗于事、考于器,否則其道不化,論高而實違,為文關乎政事,其言涉及現實,“夫欲折衷天下之義理,必盡考詳天下之事物而后不謬”(《題姚令威西溪集》),因此對政治、經濟、軍事、社會、人事等各方面都有所研究,其論“涉及綱紀、治勢、國本、民事、法度、財計、軍旅、紀制、官法、兵權、士學、學校、科舉、銓選、資格、賦稅、役法”等,還非常“重視藝能,提倡學藝能以理百事”[1],躬身耕作,操作才藝。呂祖謙承繼二程“為學器用”的說法,潛心各種有用的學問,而非徒襲圣言、空談性理、復寫陳語,其“典章制度的考訂、經典義理的發微、歷史事實的辯證、人物活動的品評為學術的基本表現形式,同時又關注道德性命之理在哲學上的追尋,重視并強調對道本身運動的歷史過程的深入研究”[2],提倡明理躬行、實學務用的學問精神。
永嘉學派源自二程之學,薛季宣和陳傅良是其重要代表,前者經其始而后者緯其終,兩人有師承關系,弟子陳氏在《薛公行狀》中說,“公自六經之外,歷代史、天官、地理、兵、刑、農,末至于隱書小說,靡不搜研采獲,不以百代故廢,尤邃于古封建、井田、分遂、司馬之制,務通于今”,薛氏學問淹雅,考訂詳核,重事功之學,于六經皆有訓義,有雜學著作《浪語集》。出生于金華的何基、王柏、許謙和金履祥被譽為宋元之際“北山四先生”,金氏傳事功學問,《元史·儒學》有其傳并說,“凡天文、地形、禮樂、田乘、兵謀、陰陽、律歷、文書、靡不畢究”,其著作有儒家經典的注疏和釋義,《通鑒前編》十八卷、《舉要》三卷、《仁山文集》等,以經學和史學著稱;而王柏則有《地理考》《天文考》《墨林考》《六義字原》等著作;史家談及許謙時則說,“若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食貨、刑法、字學、音韻、醫學、術數之說,亦靡不該貫;旁而釋、老之言,亦洞究其蘊”(《元史·儒學》),各種知識都參詳學習。
明清之際浙江是傳教重鎮,新知傳來,學人廣受影響。李之藻與傳教士交往甚深,畢生從事天文學、數學和邏輯學等西學知識的譯介和研究,有《渾蓋通憲圖說》《圓容較義》《同文算指》和《名理探》,編刻叢書《天學初函》等。黃宗羲《明夷待訪錄》(1663)是面向未來的著作,共有21篇至精之論,闡述了君臣、士相、胥吏和奄宦等十三個問題,涉及政治、制度、經濟、軍事和教育等各方面的內容。黃氏有通天地人者的大儒觀念,其學問文理兼備,在西學影響下自然科學方面的研究著作多達二十種左右,清代阮元《疇人傳》將其列入科學家并非虛言,僅就其歷算學著作就有《勾股圖說》《開方命算》《測圓要義》《割圓八線解》《新推交食法》《時憲歷法解》《西歷假如》等七種之多,其唯一傳世的《西歷假如》是本通俗讀物。黃氏弟子當中,陳訏精通數學,撰有《勾股引蒙》五卷,后又完成《勾股論》二卷;萬斯同擅長史學,提出事信而言文,主張實錄為主,其學問工于考證,深研歷算學和律呂學;黃百家注重實用科技研究,其著述有《明史·歷志》八卷、《句股矩測解原》二卷、《學箕初稿》《黃竹農家耳逆草》二卷與《幸跌草》三卷,《利瑪竇傳》等,還有《內家拳法》和詩、雜文集傳世。黃宗羲曾點評過眾弟子:萬充宗、陳同亮傾向經學,萬公擇、王文三喜歡名理之學,鄭禹梅、李杲堂、董巽子與董在中文學成就高,而張旦復與董吳仲躬行實踐。浙東學術廣涉社會現實諸方面,一切皆學且經世致用。
吳光先生提出“浙學”有狹義、中義和廣義之分。狹義的浙學(“小浙學”)內涵是宋代浙東事功之學,以陳傅良、葉適合陳亮等為代表;中義的浙學指源于東漢、成于宋代,在明代轉型并至清代盛行的浙東經史之學,包括東漢王充的“實事疾妄”之學,兩宋金華之學、永嘉之學、永康之學和四明之學,明代陽明心學、蕺山之學和清代黃宗羲、萬斯同、全祖望等代表的浙東經史之學;廣義的浙學即“大浙學”則傳于古越、盛于宋元明清且延續當代的浙學學術思想與人文精神傳統,其主流仍是宋代以來的浙東經史之學[3]。
浙東學術主要為經世應務的社會科學知識。張岱是明末山陰人,以史學和文學著稱,晚年遭遇明清變革,舉家困頓,憑其記憶撰寫百科全書式著作《夜航船》,其知識譜系分為天文、地理、人物、考古、倫類、選舉、政事、文學、禮樂、兵刑、日用、寶玩、容貌、九流、外國、植物、四靈、荒唐、物理和方術等二十部。作為人文科學的工作者卻將鬼神、怪異等荒唐部和卜算、拆字等知識都納入進來。浙東學派存在著各種被忽視的潛流。黃宗羲深受西方科學知識的影響,其子黃百家科技貢獻巨大,陳藎謨、毛宗旦和陳訏從事數學研究,這些學問雖然被歷史學界和科學界所研究,但卻常被浙東學派的內涵與性質等宏大敘事所遮蔽、遺漏,且被推向經世應務,如數學改用為測望,而李之藻推介的邏輯學等務虛學問更被懸置起來。因此需要重審浙東學派的內涵和定位,重視、接續和挖掘其人文和自然科學的知識譜系,開拓新的知識領域,實現其當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