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重慶,人們立刻就會想到小說《紅巖》,而巧合的是,小說中許云峰原型之一的許曉軒與專注拍攝紅色景點的劉明祥同是江都人。許曉軒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9年在白公館監獄被殺害,年僅33歲。正是他,用秘密方法在獄中和黨員相互聯系,成立了獄中臨時黨支部,并任黨支部書記,組織和領導獄中的地下斗爭。

車耀先烈士舊照
然而,最早去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參觀時,許曉軒烈士的生平上籍貫寫的是常州,而非江都,有一次,與他家認識的老人在參觀后發現了這一問題,博物館在一番求證后終于讓許曉軒烈士的籍貫“認祖歸宗”
事實上,紅巖文物及展示資料的搜集過程中有著許多諸如此類的故事。本期我們邀請到了紅巖研究專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老館長厲華,與我們分享紅巖博物館在文物和史料的征集考證過程中不為人知的故事——
紅巖博物館中,烈士手書的文字資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館藏展品,其中既有復印件,也有原件。
1997年,杭州辦了一個紅巖的特展,展出時我去了杭州的西湖區做紅巖魂相關的報告,介紹一些展品和相關烈士的故事。報告結束后,一位西湖區當時的副區長來找我,說你今天講到的車耀先烈士,當年他在四川辦“國文注音符號促進會傳習處”時,我母親黃學珍是他的學生,她至今保留著畢業時車耀先烈士在她筆記本上所寫的一段話。

左:1936 年四川注音符號促進會傳習班第四期原理傳習班畢業紀念右:車耀先主辦的《大聲》周刊等進步刊物
車耀先1929年加入共產黨,曾任川西特委軍委委員,1940年在國民黨制造的“搶米事件”中被捕,關押于貴州息烽集中營、重慶渣滓洞監獄;1946年犧牲。他最后留下的手跡基本只有在獄中所寫的一本自傳手稿,所以我一聽就非常激動,問他,是不是原件啊?他說是啊,我母親一直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著。于是我馬上問,能不能帶給我們看一看,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們做個復制品。他說等回去馬上跟老人家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在杭州人民大會堂繼續做報告的時候,這位副區長就帶著他母親來了,還當場表示,愿意把這個東西捐給紅巖博物館作為展品。我和同行的同事聽了以后非常興奮,打開一看,這個字跡果然就是車耀先烈士的——經濟和社會有必然聯系,但并不一定證明有錢人就文明,沒錢人就不文明——寫的是這么一段話。
烈士手跡的原件,那是多難得啊!本來以為來杭州就是一次普通的出差,結果卻在這里發現了車耀先的學生,而且她還愿意把老師留給她的手跡無償捐贈給我們,所以我們當即決定在報告會之后加一個捐贈儀式,儀式上黃學珍老人講了她當年在國文注音班的求學生涯,重點提到了車耀先在成都辦的《大聲》周刊。這是一本四川當時抗日救亡的報刊,有著比較大的影響力,國統區的很多青年都是受到《大聲》周刊的鼓舞,去往延安。她那時候是進步青年,也想去延安,但被家庭阻撓,未能成行。這件留有車耀先手跡的筆記本,反映了國統區的青年是如何在共產黨思想的指引下,被啟發,繼而走上革命道路,是一件充實這段歷史的很好的物證。
紅巖博物館還藏有許多烈士的獄中書信,我最近出版了一本《紅巖家書》,23萬余字,選取了車耀先、江竹筠、藍蒂裕等20位紅巖先烈的家書,這些家書既體現了他們的黨性和無畏,也展現了他們面對親情時柔軟的人性之光。

身著軍裝的楊虎城
重慶在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期間,作為國民黨統治區,有許多黨外愛國人士在此獻出了寶貴生命,其中就有聯合發動西安事變的著名愛國將領楊虎城。1949年9月6日,毛人鳳受蔣介石指示,將楊虎城及其幼子楊拯中、幼女楊拯貴,其秘書宋綺云和夫人徐林俠以及他們的幼子“小蘿卜頭”宋振中等一共8人在重慶戴公祠殘忍殺害。
1936年12月12日發生的西安事變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應該說,沒有西安事變,就沒有后來的國共兩黨合作。于是,1986年西安事變40周年的時候,我們打算辦一個主題展覽,但是張學良在西安事變后被押到了臺灣,后來又轉居美國,他不愿把自己留有的史料和文物交給大陸或者臺灣方面,而是捐給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而且規定要在2002年之后才能公開。這樣一來,我們就缺少相關的物證性文物了。后來我們打聽到,西安事變次年,楊虎城將軍在蔣介石的逼迫之下出國“考察”,匆忙之際,他把所有物品都交給了長子楊拯民保管。了解到這個情況后,我們立刻趕去北京,找到當時正擔任全國政協副秘書長的楊拯民先生,希望爭取到這批文物。
得知我們的來意后,楊拯民秘書長看著我,沉默了半天,最終說容他考慮一下,然后請秘書把我們送去政協招待所休息。這一住就住了兩天,我們也是等得焦急,到了第三天,政協辦公廳來消息了,說秘書長想在辦公廳聽聽你們對展覽情況的介紹。
我們趕緊就拿著策劃方案和提綱向楊拯民秘書長匯報這個展覽的結構、展覽的內容,并且向他表示在展覽開展的時候,要把西安事變在世的親歷者請到重慶來舉行開幕式,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把他保存的父親有關西安事變的東西捐給我們。

安事變時,楊虎城所穿軍裝
聽完后,秘書長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請人送我們回招待所。又過了一天,政協辦公廳通知我們,說是秘書長請你們今晚到他家做客。到了秘書長家里,一進客廳,就看到他桌上放的那些個軍裝、配件、手槍、黨政武裝帶、公文包等一系列物品。我們當時那個激動啊,立刻就想上前拿來看,但是楊拯民秘書長一招手說,你們都別動,都坐下來。
等我們坐下來以后,他跟我們說:“你們到北京這么多天,怠慢你們了。你們這次來,提出要把這些東西全部拿到重慶辦展覽,但是你們應該知道,這些物品對我們來說就像父母親本人一樣與我們同在。每年的12月12號,我們兄妹幾人,無論多忙,都必須到北京我家中面對這些遺物,表達我們對父母親的思念,而你們要把它們帶走,就等于父母親從我們生活當中徹底消失了,所以這幾天我不斷地同我的兄妹通電話,最后我們一致決定,還是要像父親那樣,‘國是為重,你把這些個東西全部帶走吧——”
說到這地方,秘書長已經是泣不成聲。我們在秘書警衛的協助下,把這些物品全部登記造冊,離開的時候想說一些發自肺腑的感謝之語,但實在找不出任何語言能表達,所以我們只能深深向他鞠上一躬,然后把這些物品全部送回重慶,當做我們紅巖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它不僅是西安事變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歷史物證,也填補了我們在這方面的藏品空缺。
紅巖村是中共中央南方局和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所在地。中共中央南方局是中共中央建立在國民黨統治中心的前哨陣地,在以周恩來為首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直接領導下,創刊于武漢的《新華日報》不僅是中國共產黨宣傳抗戰民主的重要陣地、黨和人民的喉舌,還是南方局統戰工作的重要一環。
從1938年1月11日創刊, 至1947年2月28日被迫停刊,歷時九年有余,《新華日報》出版報紙3231 期。但我們手上這批早期的《新華日報》卻是從廢品回收站找到的,這還要從一個電話說起。

《新華日報》當時使用的印刷機新華日報社舊址
一天,我們接到了一個從天津打來的電話,說他手上有一套《新華日報》,我們很驚訝,《新華日報》的老同志那里都沒有,你怎么會有呢?他說是在一個廢品回收站里淘來的,發現的時候有100多冊。我趕緊問上面有什么標識嗎,他說了大致的包裝形狀,還說上頭有一個《新華日報》保管室的公章。我一聽立刻跟他約了在天津面談,然后馬上找到《新華日報》幾個老同志,一起到天津去查驗。
經過辨識確定,不僅確定是周恩來要求報社編輯留檔的那批《新華日報》,也確定了公章是當時特意找人刻的那枚。雖然是舊報紙,但它對我們來說的確是無價之寶,經過和那位先生的一番協商,他十分支持我們的工作,通情達理地以9000元人民幣的友情價把這批珍貴資料轉給了我們。事實上,按現在來看,這些《新華日報》一張紙的價格就已經在9000元以上。

致公黨創始人之一陳其尤
在抗戰時期、解放戰爭時期和新中國成立初期,重慶是我黨領導的統一戰線工作的重要實踐地、中國民主黨派的主要發祥地和“政治協商”的誕生地,孕育和形成了中國共產黨與愛國民主人士團結合作、患難與共的傳統,建立和發展了多個民主黨派組織,創立和實踐了我國民主協商的重要形式,為鞏固壯大統一戰線、奪取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作出了重大貢獻,在中國革命史和中國統一戰線及多黨合作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們博物館專門設有中國民主黨派歷史陳列館,收藏了許多相關文物。
征集文物的時候,我們向許多民主黨派人士的后人和海外華人華僑發出邀請,希望他們能夠幫助我們一起豐富展品,得到了他們的大力支持。比如致公黨的創始人之一陳其尤,我們就跟隨他的后人去到了他的老家,想了解他當年是怎么走上反清的道路,追隨孫中山先生投身民主革命的。
去到那里之后,我們發現,他們家里已經沒什么東西了,因為解放后房子都分給了農民,我們就再去老宅,一個老鄉說,還有一些當時留下來的門板和石碑,都被拿去做豬圈或者埋地里了。我們很著急,趕緊展開挖掘,在豬圈的糞坑里挖了將近一天,終于挖到了陳家祖上的一塊碑——它記錄了陳家的歷史,可以了解到陳家如何發展壯大,成為當地有影響的家族,又如何被進步思想影響,繼而出資支持革命。
在這些文物的征集過程當中,很多家屬都是分文不取,所以說我們紅巖博物館能夠在今天發揮作用,沒有他們的支持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
我們博物館有一本留言本,上面有一條留言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我夢想當一名英雄,所以學古惑仔,覺得那就是英雄,結果我進了少管所,今天來這里參觀,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我想這就是紅巖博物館以及所有其他紅色文旅景點所能帶給和平年代人們的最好的精神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