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柚
01
孟星騁吊著胳膊走進教室。
他這一年上初二,不學好,走路吊兒郎當,路過前排時,故意停下腳步,丟過去一根冰棍:“給你的。”
前排坐著的人校服整齊,腦袋后面扎著一個馬尾,眼睛很大。孟星騁總覺得像家里養的那只布偶貓,只是布偶貓喜歡他,這個看他時總皺著眉:“我不吃。”
“珠兒,你必須吃。”孟星騁嬉皮笑臉道,“不然白買了。”
紀楨小名叫珠兒,被孟星騁知道以后,總拿這個惡心她,她被氣得臉都紅了。孟星騁又賤兮兮地說:“生氣了,正好吃根冰棍消消火。”
紀楨抓著冰棍丟出去,正好砸中路過的班主任,這一下捅了馬蜂窩,兩個人都被拎出去罰站。
紀楨一向是好學生,被孟星騁連累,站在那里氣鼓鼓的,孟星騁習以為常:“別生氣了,我媽給我買了個游戲機,明天給你玩。”
“不要。”
“珠兒。”孟星騁說,“你怎么跟個丫頭片子似的,脾氣這么大。”
紀楨沉默一會兒,狠狠地踩了他一腳:“我本來就是女的!”
她要被他煩死了,放學背著書包往外跑,可孟星騁早就等在墻頭上,也不知道一只手打了石膏是怎么翻上去的:“珠兒,咱們一塊回去。”
周圍的人都看過來,紀楨不想理他:“孟星騁,你煩不煩?”
“我煩?”孟星騁說,“我為了你斷了一個胳膊,你連句謝謝都不說?”
他說這個,紀楨沉默下去。那天放學,紀楨被人堵在學校后門,問她要零花錢,正好被路過的孟星騁看到了,孟星騁讓她先跑,等紀楨喊來門衛幫忙,他的胳膊已經脫臼了。
打人的壞學生被通報批評,一見家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就拉了他一下,誰能想到就脫臼了?”
孟星騁還眉開眼笑:“說明你天生力大無窮啊。”
紀楨一想起這個,就覺得孟星騁真是欠的。可他確實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紀楨到底放緩語氣:“你想干什么?”
“你對我笑一下。”
紀楨翻個白眼就走,身后孟星騁又追過來:“我開玩笑的。我騎不了車,你帶我回去好不好?”
他說得可憐巴巴,紀楨無奈,拍了拍后車座:“上來。”
孟星騁立刻麻溜地坐上來,紀楨在前面賣力地蹬車子,他優哉游哉,還鼓勵她:“騎快點,趕不上下個綠燈了。”
兩個人住一個小區,紀楨把車騎回來,累得滿頭是汗,孟星騁跳下來,拍拍她的肩膀:“你真該多練練了。”
“走開。”
“這么兇。”孟星騁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也只會對我兇。珠兒,要是我不在你身邊,你被人欺負了可怎么辦?”
紀楨想說,只有他會欺負自己,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因為孟星騁已經故作為難道:“算了,那我吃虧一點,一直陪著你。珠兒,你說我怎么這么善良呢?”
紀楨終于忍無可忍:“誰稀罕!孟星騁,你可太煩人了!”
02
紀楨一出生就認識孟星騁。
倆人一個醫院出生,他們的媽媽關系好,住一間病房。孟星騁早產四周,干瘦,住了半個多月恒溫艙,紀楨七斤四兩,又白又胖,兩個人抱出來時,天差地別。
上幼兒園時,紀媽媽工作忙,替紀楨剪了短發,只是手藝不佳,給她剪得太短。孟星騁一看到她,就哈哈大笑:“你的頭發怎么比我的還短?”
紀楨從小就不愛說話,面無表情一張臉,只是眼睛大,像兩顆黑葡萄,掃過去,對孟星騁熟視無睹。孟星騁也是從小就欠,紀楨越不理他,他越要撩撥一下:“小男生才會剪這么短,你一定不是女孩子。”
他好幼稚!
紀楨氣呼呼的,小臉像個小包子,手握緊,想起老師教的,不可以打架,半天才說:“你說是就是吧。”
她這么說,孟星騁又覺得沒勁,嗒嗒地跑走了,他一走周圍就安靜下來,紀楨松口氣,認認真真地看書,可過一會兒,孟星騁又回來,兩只手提著衣角,把衣服當兜兜,里面放著幾個大蘋果。
蘋果紅撲撲的,他挑出最大一個遞給紀楨,紀楨不領情,垂著眼睛看書,可他硬是把蘋果放上來,蘋果剛洗過,水珠打濕紙張,字就模糊不清了。
紀楨愣住,他還在說:“別人問我要,我都沒有給,你快點吃!”
紀楨看一眼他,他像是察覺到什么,不說話了,半晌,小聲說:“喂,你生氣了?”
下一刻,紀楨沒有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孟星騁像是被嚇住,抓耳撓腮,蘋果滾了一地也不在意,圍著紀楨團團轉。阿姨聞訊趕來,要孟星騁道歉,孟星騁也有點委屈:“我只是想讓她吃蘋果……”
他說著,也想哭了,可是小男子漢不能掉眼淚,于是瞪大眼睛將淚忍回去。放學時,紀楨還是不理他,背上小書包就往外跑,大家都是爸爸媽媽來接,只有她是阿姨接的,孟媽媽把孟星騁抱起來,看他蔫蔫的不說話,問他怎么了,他實在忍不住,把頭埋在媽媽的肩上:“我惹紀楨生氣了。”
“怎么了?”
“我把她的書弄濕了。”孟星騁抽噎著說,“她上周感冒了,你不是說,多吃蘋果身體好,我不想她生病。”
孟媽媽被他逗笑了,晚上遇到紀媽媽,還開玩笑:“星騁喜歡珠兒喜歡得不得了,今天惹她生氣,自己也哭了半天。”
紀媽媽是醫生,難得回來得早,聞言也覺得很有意思。她回到家,紀楨已經吃完飯了,看到她高興極了,沒有說自己今天哭了,忙著向媽媽表演學到的舞蹈。紀媽媽問她:“你今天和小孟吵架了?”
她這才說:“他把爸爸的書弄臟了。”
爸爸去了國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紀楨很想他,可是她知道,說出來的話媽媽會傷心。她很懂事,把心事藏起來,只是對爸爸留下的書愛若珍寶。
她還是很生氣,可紀媽媽說:“他不是故意的。”
紀楨猶豫一會兒:“他好多話,總打擾我看書。”
紀媽媽笑了:“那是他喜歡你呀。”
是喜歡嗎?紀楨說不上,因為很多人都喜歡孟星騁,大家都愿意和他玩,和他分享玩具,可他卻總纏著自己。
第二天紀楨還在看書,耳朵邊沒有人嘰嘰喳喳,她一抬頭,看到孟星騁遠遠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她不理他,就看他像一只小狗一樣,委屈至極,尾巴都垂下去。她到底喊他:“孟星騁!”
他立刻跑過來:“怎么了?”
“我原諒你了。”
他瞪大眼睛:“我還沒來得及道歉呢。”
紀楨輕輕地笑起來,他也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很真誠地說:“我一定不會再弄壞你的東西了,紀楨,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03
孟星騁十六歲的時候,已經長到了一米八九。
測身高的老師抬著頭,驚嘆說:“小伙子真夠高的。”
他哈哈一笑:“吃得多。”
一邊紀楨面無表情地拿著體檢單子路過,被他一把攔住:“我看看,珠兒,你怎么還是一米六九啊?”
紀楨懶得理他,抬手給他一拳,他吃痛也不讓路,像個攔路虎一樣把路擋得嚴嚴實實:“晚上咱們一起去看電影吧?”
紀楨要走,可孟星騁個子高,簡直像是一堵墻,旁邊路過的人都看過來,紀楨這才說:“要上晚自習。”
“請假啊。”他說,“今天我生日,你忘了吧?”
紀楨真的給忘了。自從父親去了國外,她就再也不喜歡過生日了。孟星騁每次都會送自己禮物,自己居然連他的生日都沒記住。她有點不好意思:“那……那行吧。”
孟星騁這才滿意:“放學等著你。”
放學后,紀楨在班里寫了一張卷子才想起來孟星騁,等她沖到校門口時,就看到孟星騁倚在山地車旁發呆。
孟星騁個子高,長得也好,劍眉星目,英俊得要命。山地車很酷,可是為了載她,多加了個后座,就顯得有點傻乎乎的。路過的人都扭頭看他,他神情冷淡,可看到紀楨過來,立刻笑出一口白牙:“可算來了。”
紀楨道了個歉:“做卷子忘了時間……”
“知道。”孟星騁不以為然,“好學生都愛寫作業。”
上了高中,兩個人就不在一個班了。紀楨在一班,尖子班,孟星騁吊兒郎當,聰明卻不用功,在十二班。
紀楨看不過去他這樣:“馬上就高三了。”
“珠兒。”孟星騁說,“今天我生日。”
壽星公最大,紀楨勸他的話都被堵回去,還是像以前一樣,站在原地氣鼓鼓的,像只小河豚,不情不愿地說:“生日快樂。”
孟星騁看她這樣,心情格外好,把山地車蹬得又慢又穩,到了電影院,電影已經開始半天了,兩個人彎著腰悄悄進去。大家都在認真看屏幕,臺階上小小的指示燈像是一顆顆星星,他們藏在影子里,又像兩只小小的螞蟻,有了安穩的一席之地。
紀楨低著頭看排數,沒留神差點摔倒,身后孟星騁一把把她扶住,小聲說:“沒有我,你可怎么辦?”
“沒有你,我根本不會來這兒。”紀楨冷酷道,“松開。”
孟星騁低低地笑,兩個人離得近,他的笑落在耳朵里,震得人心癢癢,一整場電影紀楨都目不斜視,出去之后照鏡子才看到,自己的耳朵一直是紅的。
04
高考結束時,天氣格外熱。
剛下完一場大雨,地面還是濕漉漉的,行道樹的葉子被洗得干凈。高三的人都自由了,大家成群結隊地去吃散伙飯。孟星騁一直跟在她身邊,有男孩子被人推過來,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怎么,臉紅得要命,暗示他說:“我想和紀楨單獨說兩句。”
他點點頭,卻不肯動,紀楨沒辦法,自己站起來:“來這邊說吧。”
男孩子和她一起走到角落里,從孟星騁的角度看去,紀楨一直微微低著頭,雖然臉上沒有笑,可神情十分溫柔。對著自己,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溫柔的模樣,不是皺著眉,就是氣鼓鼓。
半晌,紀楨回來,手里還拿了一個小盒子。孟星騁問:“跟你告白?”
“說想和我在一起,我問他成績還沒出來,萬一考不到一所學校,那不就是異地戀了。”
“他怎么說?”
“他說沒想那么多,被人一起哄就來了。”紀楨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這樣怎么行。”
孟星騁樂了:“怎么不行?你才十八歲,又不是二十八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在我心里,談不談戀愛無所謂。”紀楨說,“虛無縹緲的東西,有那么重要嗎?”
她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孟星騁反駁說:“你不能以偏概全,不是所有人都像他。”
這話令她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轉身就要走,孟星騁連忙追上去:“我就是隨便一說,你怎么又生氣了?”
紀楨不理他,他卻晃了晃,靠了過來:“喝多了,頭暈,扶我一把。”
紀楨沒辦法,扶著他往外走,他蹬鼻子上臉,靠在她身上還在小聲說:“不談戀愛也好。珠兒,別早戀,知道嗎?”
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輕輕地灑在紀楨的皮膚上。紀楨下意識地想躲,可又怕摔到孟星騁,只能裝作若無其事:“我已經成年了。”
“你要好好學習。”孟星騁說,“考研究生、考博士,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得小心點。”
紀楨只當他在說醉話,打了車把他塞進去。一上車,孟星騁就又膩了過來,把她當個枕頭似的,頭靠在她的肩膀上。紀楨覺得他的腦袋好沉,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都是水,他閉上眼睛,居然睡著了。
紀楨無奈,只好由他去了。
車窗外的霓虹燈一盞一盞掠過去,速度太快,連成一條爛漫的光束,這樣的光也極盡柔軟,將孟星騁長長的眼睫同挺直的鼻梁勾勒出漂亮的金邊。
紀楨想起那些聽來的傳言,十二班的孟星騁,冷酷無情,多少小姑娘來告白,多少都是哭著走的。可這樣的皮相,又總挑撥青春的一顆心,哪怕知道沒有結果,也讓人心甘情愿地動容。
“壞男人。”
紀楨輕輕地喊他,他像是聽到了,嘀咕一聲,鼻子皺了皺,像是不滿她說自己壞話。紀楨忍不住露出個笑容,只是光陰明滅如燭,這一點快樂映在車窗上,很快就看不到了。
05
那個暑假過得又短又長,成績出來時,紀楨還在睡覺。有人從外面沖進來,興高采烈地說:“珠兒,你考了全省第一!”
紀楨睜開眼還回不過神來:“孟星騁,我在睡覺啊!”
孟星騁還覺得她奇怪:“你考了全省第一啊!怎么還睡覺!”
紀楨氣得要揍他,兩個人你追我趕,外面的紀媽媽聽到了,進來笑道:“珠兒,別欺負小孟。”
誰欺負誰啊!
紀楨慢吞吞地爬起來,出去看到孟星騁拿著拖把在拖地,一邊紀媽媽又來念:“瞧人家小孟,你天天就知道睡覺。”
紀楨無語,瞪孟星騁一眼:“你心機好重!就知道討我媽歡心!”
孟星騁哈哈大笑,紀楨又問他:“你考得怎么樣?”
“就那樣唄。”孟星騁隨口說,“老頭子幫我鋪好路了,下個月就去北京辦簽證,準備出國了。”
孟星騁成績不行這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紀楨替他發過愁、補過課,可他心不在焉,好在父母寵他,愿意送他出國留學。
紀楨已經猜到了,可心里卻還是不舒服。孟星騁察覺到了,又過來和她說悄悄話:“舍不得我?”
“沒有。”
“舍不得就直說。”孟星騁又要揉她頭發,“大不了我不去了。”
“說什么呢。”紀楨捶了他一拳,“不上學你去掃大街啊?”
“我就掃你家門口這條大街,你去上學我去上班,你放學回來,我正好掃完地,咱們一起吃飯。”孟星騁說得很高興,“可我不會做飯啊,珠兒,你會做嗎?”
紀楨被他帶偏了:“會一點兒……”說了一半覺得不對,“你能不能靠譜點?”
孟星騁只是笑,頭頂的吊扇慢慢地轉,老房子的時光好像被琥珀裹住了,外面草長鶯飛,這里還是舊日的樣子,他總不正經,可這一刻的神情,卻認真得不大像他。
“珠兒。”他說,“只要你開口,我就留下。我說過的,吃虧一點,一直陪著你。”
他眉骨高,投下影子,籠住一雙眼睛,望人總像深情款款。紀楨吃不消,低下頭去避開了:“孟星騁,你也十八了,成年人得為未來考慮。”
孟星騁說:“你這么說話,一點都不可愛。”
不可愛就不可愛吧,紀楨面無表情:“實話總是不好聽的。”
他不說話,眉毛皺在一起,像是覺得她不可理喻。良久,他湊過來,很委屈地看著她:“珠兒,我只是舍不得你,你不要對我這么兇。”
他這樣說話,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紀楨裝不下去:“我……”
“你們說什么呢?擠一起也不嫌熱啊。”紀媽媽忽然過來打斷了他們,“小孟,阿姨切了西瓜,來吃。”
孟星騁應了一聲,眼中的光彩也消失了,又變成那個吊兒郎當的壞男孩:“快去換衣服,等下出去吃飯。”
紀楨沒說話,坐在房間還在想。窗外的知了扯著嗓子在叫,她想到自己剛剛要脫口而出的話,居然有些害怕。
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家里空蕩蕩的,墻上掛著的合影摘下來放在角落里。天已經很晚了,夜色慢慢落下來,她趴在窗邊往外看,看到天上的星星閃了一下,就開心地跟媽媽說:“是爸爸坐著的飛機!”
媽媽摸摸她的頭,聲音有點沙啞說:“等你長大了,爸爸就回來了。”
可后來她才知道,爸爸不會回來了。墻上的合影、架子上的書、她和媽媽,都被拋棄了。
就算她開口讓孟星騁留下,結果又會有什么不一樣?不過是又一場的離開和又一次的失望罷了。
所以還好差了一點,她沒有把話說出來。
有時候一點就是一生,一步的路,一輩子,也不一定能走到。
06
九月開學,紀楨去了北京,孟星騁也在,替她拎著行李,一路送到了宿舍樓。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無論怎么算,再見最早也要到冬日。紀楨忍不住嘆了口氣,問他:“美國冷嗎?”
他只是笑著摸了摸紀楨的頭:“等我到了告訴你。”
紀楨念的是醫科,每天忙得都像是高三,再一回頭,發現居然已經是冬天了。孟星騁臘月才回來,天天陪著爹媽走親戚,正月初三接到紀楨電話還抱怨:“見到我就讓我表演才藝,講英文,我都快二十了,又不是十二。”
紀楨笑起來,又小聲說:“你下午有空嗎?”
她喊,沒空也要有的,孟星騁開著車去接她。正月初三,老規矩是要來掃墓的,紀楨第一次來,小烏龜一樣慢慢走。
孟星騁也不催她,跟在后面,聽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聽說他剛下手術臺,就說不舒服,然后就不行了……腦出血,應該沒多少痛苦……”
孟星騁問:“不是去了國外,怎么又送回國了?”
“落葉歸根。”紀楨笑了一下,“老傳統了,要生兒子,生不出來就后繼無人;要光宗耀祖,出國賺大錢;到了最后還要回來,說不能一輩子漂泊在外面。”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紀楨的母親同男人自由戀愛,結婚生下紀楨,男人嫌棄是個女兒,后來有了機會可以出國,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離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我已經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紀楨說,“可我記得我媽加班回來,坐在那里哭,她以為我睡著了,還壓著聲音,怕把我吵醒。”
那些過去的記憶,泛了黃、結了霜,再翻出來,仍歷歷在目。風吹過來,帶著雪片,冷得像是刀子,新立的墓碑前已經沒有人了,沒有鮮花供品,貼著的照片上,男人看起來三十出頭,陌生至極。
紀楨站在那里,對著他,幾乎有點冷漠地說:“我想過,是不是自己錯了,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或許你們不會離婚。
“可我想明白了,你就是個自私的男人,你永遠在尋找更好的人生,從沒有考慮過責任兩個字。我不恨你,因為我根本記不得你了。我學了醫,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媽,她教我做人,言傳身教,如果我未來成為了不起的醫生,紀柏年,和你沒有一點的關系。”
紀楨大步向前,可孟星騁追上她,不由分說地抱住她,她渾身都是冷的,像是一片小小的雪花,要融化在刺骨的風里。
“不是有我在嗎?”孟星騁大聲說,“他是睜眼瞎,你這么個好女兒都不要。珠兒,我要你,我陪著你!”
實在是太冷了,冷得他說話都有點結巴,平常多么伶牙俐齒的一張嘴,原來在心上人面前也是笨拙的。她想笑,可只嘆出白色的霧氣:“孟星騁,我其實知道你的意思,我一直都知道的,我又不是木頭,你還表現得那么明顯。”
孟星騁說:“我不指望你會回應我,沒事,我等著你。”
“別等我了。”紀楨下了裁決,“我不相信這個,我不信什么喜歡、愛情、一生一世。你或許會喜歡我,可能喜歡多久?如果你當初為了我不去美國,那時不后悔,十年后呢?二十年后?人這一輩子,都有要追的東西,感情是最無關緊要的……”
“你胡說。”孟星騁打斷她,“你憑什么這么說,你知道什么。”
紀楨哽住:“你怎么兇我?”
“兇的就是你,你學習好就能冤枉人?”孟星騁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人是有要追的東西,我只想追你,不行嗎?”
紀楨沒說話。
山頂風大,吹得人瑟瑟發抖,他們依偎在一起,像是兩只小小的螞蟻,頭上的天是樹葉,他載著她,想要泊岸。
這十幾年的時光,像是哪個瞬間都有他。可她咬了咬牙,還是把他推開了:“我做不到。”
她說:“紀柏年當年跪在我外婆面前,才把我媽娶到手,婚后兩年就變了心……”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
可紀楨不再說話了,她從孟星騁懷里離開,頭也不回地往前。
身后,孟星騁站在那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許諾:“我會等你,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會。”
不會的,紀楨步子頓了頓,老氣橫秋地想,不會有人愿意永遠喜歡一個人,你這樣說,只是你年紀還小。
她想,孟星騁,我們都會變的。
07
紀楨大五時候實習,選在了鄉下的醫院。
醫院很小,建在鎮里,從市里開車過去,要四個多小時。紀楨暈車,第一次去吐了個天昏地暗,后來就學聰明了,一上車就睡覺,眼睛閉得緊緊的,死活不睜開。紀媽媽心疼她:“哪里不好去,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偏的地方?”
她只笑:“總要有人去的。”
紀媽媽說她學習學傻了,可她知道,不是的,她只是要做一個和紀柏年完全相反的人,紀柏年自私,她就高尚;紀柏年貪婪,她就無私。她為自己刻了一把尺子,將青春的夢想鐫刻在上面,無論如何,都要走和男人不同的道路。
只是午夜夢回,她也會累,偶爾還會夢到孟星騁。
他還是那樣,高、瘦,頭發理得很短,眉眼就格外清晰。夢里他在打籃球,周圍都是歡呼聲。他不去追球,轉過頭來沖向她,緊緊地抱住了她。
“珠兒。”他說,“我舍不得你。”
只有在夢里,紀楨才敢開口,她聽得到自己心跳如雷,周圍的人遠了,只有他的懷抱那樣熾熱。
“我也舍不得你。”她說,“孟星騁,你別去美國。”
夢到這里就醒了,孟星騁已經很久沒有回來,紀楨嘆氣,在電話里和紀媽媽說:“過年我回不去了,這邊路斷掉了,要到初五才有人來修。”
紀媽媽生氣,更多的是心疼,最后無奈說:“你早點說也好啊,小孟開車去接你,這下要白跑一趟了。”
紀楨以為自己聽錯了:“誰?”
“小孟啊,他前幾天回來,特意來家里找你。”
紀媽媽沒說完,電話已經被掛斷了,紀楨拿著電話,傻愣愣地看著門口的人。
鎮上的天氣,總比城里要冷得多,云沉甸甸地壓在那里,像是要下雪了。紀楨看他,像看一個陌生人,太久沒見,從小到大,他們從沒分開過這么久,他還是那樣的眉眼,說不上哪里變了,好像沉穩了,變得像個大人了——
可他一開口,還是過去的樣子:“珠兒,你們這是什么破地方,路都不通。”
紀楨這才找回自己的舌頭:“你怎么來了?!”
“我來接你回家,大醫生。”他走過來,擠在她旁邊烤火,“車開不進來,我走了三個多小時。”
紀楨后知后覺,看到他腳和褲腿上都是泥:“你是不是傻啊,開不進來你就掉頭回去啊。”
“那你就只能一個人過年了。”他說,“我舍不得。”
他說話還是這樣,紀楨領著他回自己宿舍,又把他關在門外,自己慌慌張張地收拾。他閑不住,等紀楨開門,他已經去外面晃了一圈,手里還拿了一枝蠟梅給她。蠟梅香氣四溢,紀楨問:“哪來的?”
“我在拐角那棵樹上摘的。”
紀楨氣道:“你手怎么這么欠啊!”
他不明就里,外面已經有人在邊喊邊找:“哪個缺德的,摘我家花?!”
紀楨嚇一跳,扯著他拽到屋子里,兩個人做賊一樣不敢出聲。她看著外面,他望著她,怎么都看不夠似的,想要把這幾年的時光都補回來,她猛地回頭:“還好你跑得快。”
他得意:“我手腳多麻利啊。”
紀楨瞪他一眼,忽然發現兩個人離得太近了,花太香了,橫在中間,紀楨不自在,站起身說:“我去給你打飯。”
他喊住她:“珠兒,你先坐下。”
他們從小就對著干,可紀楨這一刻卻忽然聽話起來,順著他的話坐了下來,兩個人面對面,都不開口,還是他先笑了一下:“像不像小學生?”
紀楨這才說:“你要說什么?”
“我想告訴你,我今年大學畢業了。”
“怎么晚了一年?”
“我念了雙學位。之前出國,只是想混個文憑,可后來我想了想,覺得你說得對,人這輩子總要追點什么東西,我之前只把追你當作生命里最要緊的事兒,可你不信,你說是因為我太年輕。說心里話,我是和你賭這一口氣,我想證明給你看,我也不是那么一事無成。珠兒,不是跟你吹,我學起來,那可是勢如破竹。”
其實沒他說的那么簡單,他從小好像都沒這么努力過,一天二十四小時,恨不得二十三小時都泡在圖書館,剩下一小時拿來吃喝拉撒睡,室友問他:“孟,你沒有私人生活嗎?”
他說:“有啊,我在想我的女朋友。”
他說了假話,可神明也會諒解他:“忙起來,好像就沒什么時間去想你了,有段時間,我真以為像你說的,人總會變,可后來我又覺得不會,至少我不會。我拿了雙學位,面試過了一大堆大公司,我也是別人眼里的成功人士了,可我第一個反應,還是想來找你。
“我想看到你,想抱抱你……”他吸了口氣,看著紀楨的眼睛,亮得像是星星,“我太想你了,珠兒,四年了,這輩子,我就沒過過這么難熬的四年。”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長的話,是在心里翻來覆去地想過之后,才敢在她面前說出口來,他等著她再一次審判自己,可她眼神古怪,只是看著他。
孟星騁忍不住問:“發表一下意見?”
“孟星騁。”她夢游似的,“你居然考了雙學位?!”
孟星騁一時泄氣:“我說了那么多,你居然只注意到了這個?”
她還傻愣愣的,卻向著他伸出手來,他不明就里,她已經撲過來,一頭扎入他的懷中:“我以為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怎么會?”
“我說了那些話,我以為你會生我的氣。”
他耐心地像哄小朋友一樣哄著她:“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孟星騁。”她哽咽一聲,“我也好想你。”
這是她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紀柏年走了,帶走她對愛這個字的信任,孟星騁一直追著她,她知道,可不敢回應,心里的門關上了,或許再也打不開了。
她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可他竟然回來了。
眼淚滾下來,他替她擦了,她還要問:“你不會是在國外沒人要才回來的吧?”
孟星騁氣個半死,可又不舍得對她怎么樣,只能低下頭去:“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可我鬼迷心竅,就是忘不了你。”
紀楨說:“你居然想忘了我……”
剩下的話淹沒在唇齒間,他吻住她,像是捧住一顆敏感驕矜的心。
愛有時大雨如注,有時輕若鵝毛。而月亮落入塵網,愛情離開圣堂。
只是少年的愛是一場豪賭。以光陰為刃,自此,落子無悔。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