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嘉
作者有話說:每個周五,我都會去超市采購下一周的食物。超市的海鮮區明亮整潔、秩序井然,和我小時候常常去逛的菜市場完全不同。十幾年過去,時異事殊,然而盯住游魚活蝦就挪不動腳的那群人里,卻依舊有一個我。
雖然沒辦法重回六歲那年,坐我爸自行車后座上去趕早市,也不太可能再瘋跑進泥塘里,和小伙伴一起挖泥鰍,但在不斷流逝的時間里,至少還是有一些東西沒有變。
當我想到這里,裹得團子一樣的陳淼哈著氣從寒霧里走出來,牽住了我的手。我倆蹚著時光的水流,一步一步地走回童年的雪天,一次也沒有回頭。
原來一個不經意的舉動被看到、被掛在心上,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1
冬天的早上,江寒聿騎著車子一路飛馳,很快趕回菜市場。
他遠遠看到攤位后的陳淼正在和客人講話:“姨姨,一斤魚我爸爸就掙兩毛錢,您把帶魚上的冰都摔掉了,我們可就不賺錢了啊。”
客人拿陳淼當小孩子對待,正眼也不瞧,回道:“我要買的是魚,又不是冰。再說了,你家這魚碰都不讓我碰,是怕人看出不新鮮了吧?”
陳淼圍巾耳罩戴得嚴實,說話聲音倒是沒打折扣:“哪能啊,姨姨您看看身后那大高個兒,他每周末都過來買我們家帶魚。要是不新鮮,他犯得著大冷天的騎半小時的車來我們攤上買魚?不傻嗎他?”
她話說得情真意切,挑魚的阿姨也不由得停了手,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自行車邊上果然站了個大高個兒,少說得有一米八,哪怕凍得臉通紅,也能看出是個挺周正的小伙兒。
江寒聿就直愣愣地站著,任由兩人打量,半晌想起來講話了:“魚很新鮮的。我不傻。”
他不講話還好,一講話,賣魚的和買魚的都笑了。
阿姨也懶得再摔冰,支使陳淼再裝上幾條寬些的帶魚,一邊掏錢一邊還在笑:“講話這么老實的小伙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呢。你今年幾歲了,說親沒啊?”
她看著江寒聿的臉變紅,拎著魚笑呵呵地走了。
江寒聿把自行車把上掛著的雞湯豆腐腦取下來,身邊的小塑料桌上有碗,他直接連袋子一同放進去。
陳淼從他手里接過碗,順帶踢了一下他的鞋:“傻子,人家那是跟你開玩笑,你臉紅什么?”
江寒聿啃著酥油餅,不接她的話茬,反問道:“那我是什么時候住的城南?又是什么時候來你這兒買的魚?瞎話張口就來,你也不怕咬著舌頭。”
陳淼“哼”了一聲算作回答,伸手去奪他手里的餅。
江寒聿不松手,她拽了一下沒拽動,索性就著他的手,直接伸嘴過去扯下來一塊,吃完還不忘數落他:“也太小氣了吧!等明天我就讓我爸把你鋪蓋全扔大街上去,叫你天天在我家吃、在我家睡,連塊餅都不分給我!”
她講這句話時嘴比腦子快,說完就后悔了。
江寒聿在她家住,是因為江家對陳淼的爸爸有恩,是求來的,并不是賴著不走。
況且,江寒聿天不亮就騎車到城區的另一頭買早餐,也并不是閑著沒事出去吹冷風,是她天天鬧著要吃雞湯豆腐腦,還指定就要古城街的那家,江寒聿才早早起床出門。
然而話說出口去,要她低頭服軟,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僵持了漫長的十幾秒鐘,江寒聿幽幽地嘆了口氣,從懷里取出籠布包裹著的兩個餅給她:“不是不給你吃,是讓你吃熱的。”
陳淼徹底老實了,接過餅,巴巴地抬眼看他:“我吃一個就好。”
“嗯。”
“你出門的時候沒戴帽子,耳朵冷不冷?”
“嗯。”
“那什么……你身上都是蔥油味,一會兒吃完飯,離我遠一點好吧?”
“你把餅還給我,現在,立刻。”
2
做生意沒人能定點吃飯,午飯也是江寒聿做好了帶到攤位前,陳淼趁著沒人買魚的時候往嘴里塞上幾口。
天黑回家,一進門,陳淼聞到燒雞的味道,扯下圍巾就往廚房跑。
她爸陳思和瞧見自家閨女兩眼冒綠光,連忙叮囑:“雞腿有兩個,你和小江一人一個。”
陳淼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她爸這話聽起來,就好像認準了她會吃獨食。不知道的,還以為江寒聿才是這家親生的孩子。
她把手里的雞腿扔回袋子里,頭昂得好高:“哼,不吃了。”
悶悶地回到臥室,陳淼說不出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第一次見江寒聿的時候,她還只是個七歲的小孩。
陳思和領著她去江家送月餅,出門之前,對她叮囑了不止一次,到了江爺爺家之后不許問東問西。至于原因,卻不肯告訴她。
江家遠比她想的氣派,家具都是木頭做的,墻上掛的書畫很漂亮,但是房子卻空得有些嚇人。
陳淼起初以為是屋子太大的緣故,后來才發覺是因為房子里只住了兩個人——老人家不愛講話,小孩子也安安靜靜,唯一讓人感覺熱鬧點的,也就只有在沙發上打滾的那只親人的大貓。
再后來,陳淼知道了家長不許她亂問的緣故——江寒聿的爸爸在他出生前就因病去世了,而他的母親也在生他時難產離世,沒能有機會看著他長大。
白發人送黑發人縱然令人腸斷,但新生兒的哭聲卻不因老人身心俱疲而停歇。江寒聿的外公接回了女兒的骨灰和襁褓中的外孫,不過一夜之間,他的脊背卻是再也直不起來了。
江家的這個外孫幾乎是泡在藥罐子里長大的,在陳淼的記憶里,她爸好像隔三岔五就騎著自行車帶她去探病。車筐里放著蘋果和奶粉,后座上坐著個扎麻花辮兒的她。
陳淼體格健康,打從生下來就沒打過吊瓶,最討厭的就是消毒水的味兒。每次去診所陪那個長得比她還白凈的小瘦子,她總是滿臉的不情愿。
但不知為什么,小瘦子一見到她,眼睛好像都亮了。不管她說的是什么無聊的東西,哪怕是課上罰抄單詞的倒霉事,他也都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
他聽得認真,陳淼講得也就愈發賣力,連說帶比畫的,一下子不小心碰到了他扎著針的手。
陳淼惴惴地瞥了小瘦子一眼,見他不像是生氣的樣子,便放下了心,問道:“你手怎么跟冰塊兒似的,都嚇到我了。”
小瘦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多冷水打進去,肯定會涼的。”
陳淼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指:“有沒有好一點?”
小瘦子點點頭。
再后來,她就這樣牽著他的手指,把他領進了陳家。
敲門聲把陳淼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忘了自己還在生悶氣,下意識地說道:“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江寒聿,他看了看陳淼的神色,把碗放到桌上。碗里裝著雞腿,只不過已經被他拆成方便入口的小塊雞肉,上面還均勻地撒著孜然和辣椒粉。
她就是再不講道理,這時候也沒有辦法生氣了。
3
升上高二之后,陳淼的年級排名一點點滑落,沒等家長開口,江寒聿自告奮勇要給她補習。
沒有誰比他更了解陳淼——她不是不聰明,也不是學習方法不對,而是……太懶了。
和每一科都穩坐班里頭把交椅的江寒聿不同,陳淼感興趣的數學和物理,幾乎能拿滿分,至于她覺得無聊的歷史和政治,就懶得背也懶得寫,考試更是隨緣。
下了晚自習回家,江寒聿在陳淼奔向廚房之前把她拽住,憑借著身高優勢將人帶到了臥室。
陳淼餓得前胸貼后背,滿是渴望地盯著他手中的那盤炸帶魚,嘆口氣,問道:“你干嗎?一整盤吃下去,小心你積食。”
江寒聿受不了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下盤子,從書包里抽出歷史課本:“百家爭鳴的歷史意義,儒道法家各自的代表人物和思想,你背得出就能吃。”
陳淼怒氣沖沖地盯著江寒聿,幾乎要在他臉上盯出個洞來。但她內心也知道,江寒聿這人最重承諾,他答應了自家老爸監督她學習,就肯定不會放水,她再鬧也是白費工夫,還不如早點交差早點吃東西。
盡管內心想通了,陳淼依舊表現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把歷史課本翻得嘩嘩作響,抱怨道:“你說的知識點到底在哪一頁啊?”
江寒聿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百家爭鳴在第二十三頁,儒家代表人物和思想是在第二十五頁,道家的在二十七頁,法家的在二十八頁。”
陳淼夸張地搖搖頭:“連頁數都記得這么清楚,你是不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
她原以為江寒聿聽了這話,會在她額頭上敲一下以示懲戒,卻沒想到他毫無反應,只是垂著眼睛看課本,仿佛……她剛剛不曾講過那句話一樣。
臥室里一片寂靜,唯一的聲響來自窗外的陣陣松風。陳淼自知理虧,也默默低下頭去看書,只是她心里一團亂麻,看了半天,知識點一個也沒有進腦子里去。
平日里和顏悅色慣了的人,偶爾收起好臉色來,不需要發火訓人,就足夠讓人背后發毛。
悶著頭看了半天的書,陳淼終于忍不住了,輕輕踢了一下江寒聿的腳尖,問道:“你為什么學習這么拼命?是想讓江爺爺多夸夸你嗎?”
江寒聿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自己的外公。
外公對他絕不能說不好,吃穿用度從沒有苛待過他,生了病也總是第一時間帶他去醫院,但除此之外,兩人之間竟像是沒有情感的聯系。
在江寒聿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對各種事物都充滿好奇,電視上出現一只鳥,都會讓他興奮半天:“外公,看啊!鳥!”
與此相對,外公總是興趣缺乏,淡淡地說一聲“嗯”,便不再講話。
再后來,江寒聿漸漸長大,兩人的對話更是寥寥。有時他甚至懷疑,外公一大早出門去,也是因為不想和他打照面。
他不是沒見過外公開懷的模樣。
有那么一次,外公的友人來訪,他去廚房泡茶,聽到外公爽朗的聲音傳來:“你問我這貓啊?是緬因沒錯!性格好得很,又聰明!就是挑食,最近吃水果只吃哈密瓜……”
江寒聿險些被開水燙了手。上周期末考試出成績,他考了第一名,興沖沖地拿著試卷回家給外公看。
第二天回到家,看到桌上擺著的哈密瓜,他下意識地以為……
后來,外公年歲漸老,照顧他愈發力不從心,陳叔叔便將他領回了陳家。
“喂!你發什么呆啊?”陳淼湊到他的面前,不滿地問道。
太近了,他簡直能看清她的每一根睫毛。
江寒聿不動神色地和她拉開距離:“沒什么。你知識點都背好了?”
“還沒呢,對了,小江,我見你今天經過餛飩店時回頭兩次,要不我們明天吃餛飩去啊。”陳淼笑嘻嘻地說著,企圖蒙混過關。
這一次,江寒聿卻意外地買了賬,任由她將話題岔開:“你不是不喜歡吃餛飩嗎?”
“我這就叫舍命陪君子,夠意思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將罪惡的黑手伸向帶魚。
江寒聿側過身,假裝沒看到。
課本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原來一個不經意的舉動被看到、被掛在心上,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4
陳思和推開門,看到客廳里兩個小祖宗在打架。
嚴格來講,是一個繞著餐桌跑,一個跟在后面追,并且不斷投擲著手邊能抓到的一切東西。好家伙,雞毛撣子、毛絨玩具、橘子和蘋果,都亂七八糟在地面上躺著。
他一把揪住即將跑過身邊的江寒聿:“好了,好了,消停會兒吧。”
這一下便宜了后面的陳淼,沖上來對著江寒聿一陣拳打腳踢,大有日子不過了的架勢。眼見不是講道理的時候,陳思和直接把她提溜了起來:“怎么還哭上了?閨女,你是打人的那個啊。”
陳淼拿手背狠狠抹了一把淚,指著江寒聿:“路上發生的事,你敢不敢跟我爸講清楚?”
陳思和沒見過她兇成這樣,一時之間也有些詫異:“怎么了這是?”
陳淼甩開他的手,跑回自己臥室,還沒忘了摔門。
客廳里只剩下兩個人,江寒聿解釋道:“放學路上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我被車蹭了一下,沒大事,連皮都沒破。您別和陳淼生氣,她是擔心我。”
陳思和端起茶杯,又放回桌上。
淘氣的孩子固然難纏,但太懂事的,管教起來也不容易。尤其江寒聿又是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也就和陳淼打鬧的時候,還能看出點孩子氣。
他端詳過江寒聿的兩條胳膊,是沒什么問題,但當視線回到少年的臉上,他終于忍不住說道:“小江啊,成績固然重要,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也不怪小淼跟你急,你看看你這黑眼圈,你晚上都不睡覺的啊?”
江寒聿仍舊是平和地笑著:“陳叔叔,我知道了。因為期末考試就在下周,我才開了幾天夜車,以后再不會了。”
回到臥室,江寒聿艱難地脫下襯衫,忍耐著不發出聲音。鏡中清瘦少年的側腹,青紫色瘀血觸目驚心,顯然并非像他說的那樣云淡風輕。
經年失眠,他以為自己的身體早已習慣,但高二下學期驟然增加的課業和壓力,使他的睡眠時間愈發減少,常常一晚只能睡三四個小時。
這次的事故,也是因長久的睡眠不足,致使他過馬路時精神恍惚,才被車子蹭到,摔倒在大路上。
他坐在床邊,暗自希望陳淼未曾察覺其中的關聯。
驟然響起敲門聲,江寒聿剛剛披上襯衫,臥室的門便被打開來:“喂,我大人不計小人過……”
話音未落,江寒聿難以形容的表情映入陳淼的眼中。
她“嘖”了一聲,算作回應,抓起床上的毛巾被,往江寒聿身上一扔,興沖沖地講道:“我還不了解你嘛,怕給我爸媽添麻煩是吧?法子我都替你想好了,就用我存下來的壓歲錢,咱倆一起去醫院,再沒別人知道。”
江寒聿推下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說道:“謝謝你的好意,不用了。”
陳淼被他不冷不熱的感謝噎了一下,氣得太陽穴都在隱隱作痛:“不是吧?你覺得睡不著覺不是病?一天天眼睛跟個熊貓似的也就算了,今天你差點被撞!你當我沒看見,過馬路的時候你眼睛是閉著的!”
她原本打算給這個諱疾忌醫的傻瓜一記重拳,但又找不到地方下手,只能猛捶了一下床上的枕頭,憤然離開。
5
這是他們第一次冷戰。
進了臘月,天氣越來越冷,江寒聿終于忍不住,打算和陳淼講和。周六的下午,他騎車出門,去提之前預定的蛋糕。
蛋糕店生意興隆,店員忙中出錯,忘記了江寒聿的訂單,他看了眼表,時間還早,決定在店里等。
蛋糕做好時,櫥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他拎著沉甸甸的蛋糕走出店外,一顆心卻是輕飄飄的,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見了蛋糕后陳淼的表情,無論是喜悅,還是嫌棄。
商業街上人潮洶涌,江寒聿發覺自己只顧著快些出門,卻沒有考慮到自行車載蛋糕的風險。愈是擔憂,不好的事情偏偏愈是容易發生。拐彎時發生的小小碰撞,將精致的蛋糕變作一團泥濘。
將盒子蓋好,江寒聿的神情不復在蛋糕店時的輕松——接連的不順利,連同冬夜的寒風,使得他禁不住戰栗起來。
放好車子,他進入樓道,用鑰匙打開門,門內是一片漆黑。他手忙腳亂地將電話撥過去,回應他的,是無盡的忙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快九點時,陳叔叔終于將電話撥了回來:“小江啊,我和你阿姨在醫院呢。陳淼眼睛出了點問題,對,手術做了,她正休息呢。”
掛斷電話,江寒聿沖進了臘月的寒風之中。
病房外的陳叔叔見到他,勉強擠出個笑容:“大冬天的,你跑過來,連個圍巾也沒圍。”
江寒聿迫切地想要看到陳淼的傷勢如何,卻又怕打擾了她休息,只好坐在走廊的位子上,聽陳叔叔講事情的來龍去脈。
江寒聿出門之后,兩位家長仍舊坐在客廳看電視劇,看得正入迷,聽到書房那邊傳來一聲尖叫。
陳淼在家里沒少一驚一乍的,也沒誰當是個大事,但陳淼媽媽剛巧打算給杯子里添點熱水,便順路過去瞧她一眼:“淼淼,你沒事吧?”
映入她眼簾的陳淼緊捂著臉,整個人縮成一團,渾身都在抖。
血從她的指縫中流出,是駭人的殷紅色。
救護車很快趕到,將她送往醫院。
等在手術室外的父母兩人坐立不安,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午后,他們又如何能想到有這樣糟的事情發生。
當時在書房里,陳淼想要拿書架最上層的宣紙,打算踩著馬扎伸手去夠。但馬扎穩固性不好,她一踩上去便失了重心,往左前方倒去。護住腦袋的做法理論上來講并沒有錯,但陳淼忽略了,書柜上還擺放著她昨天拆開的銅制擺件。
巨大的疼痛,讓她懷疑自己整個腦袋都要壞掉了。
能夠醒來,對于陳淼來說,已經是劫后余生的幸運。床邊坐著的江寒聿,看她的神情,仿佛是在注視什么珍貴的易碎品。
太痛了,連牽動嘴角都像是在受刑,陳淼摸索著拿手指輕輕戳了戳江寒聿的胳膊,有點想哭。
江寒聿抓緊了她的手,像是能讀懂她的心事一般,說道:“醫生說,晶狀體和角膜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但你放心,手術很成功。”
“可我還是擔心……”
江寒聿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像是用心臟的跳動證明言語的可信:“拆線之后,就能看到了。”
到了夜里,陳淼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過去總是沾著枕頭就睡著的她,從來不知道,夜晚里無聲流逝的分分秒秒,竟會像塊塊石頭一般壓到人身上,她無力反抗,無處可逃。
陳淼無可避免地想到,無數個漫長的夜里失眠的江寒聿,又是怎樣忍受這種時間的刑罰的呢?
被她思慮著的人,也把她的事放在心上。翻來覆去地思量了整夜。
凌晨時分,借著走廊的燈光,江寒聿幫身側的陳淼媽媽蓋好了身上披著的大衣,又輕手輕腳地走到陳淼身邊:“有哪里不舒服嗎?”
陳淼壓低聲音:“你記不記得,我臥室床頭的那條鯨魚?”
江寒聿眨眨眼,想起了她床頭大堆毛絨玩具里最令人矚目的那只,點點頭:“記得,明天我回趟家,給你帶過來。”
陳淼擺擺手:“不用,我不要你給我帶過來。你不是晚上睡不好嗎?那個留給你,我以前都把它放到床頭,還挺助眠的,你別……”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江寒聿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你想這些做什么?要是你的眼睛能和之前一樣……我一輩子失眠也沒有關系。”
那一瞬間,陳淼短路的大腦突然冒出一句她小時候背過,卻不太能理解的詩句。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6
眼睛的不適固然令人煎熬,但視力的失而復得,已經足夠陳淼感激一切。她盡力不去想那些負面的事物,比如醫藥費,比如落下的學業,還有……以后眼睛再惡化的可能性。
住院期間,江寒聿翹掉了所有的晚自習,把白天課上學到的內容,一點一點掰碎了教給陳淼。
周五這天,他來得比往日還要早。
放下書包,江寒聿洗干凈手,開始削蘋果:“吃完這個,你就把二模考試的知識點復習一下。不用睜眼睛,我念一遍,你聽著就成。”
陳淼撓撓頭,說出了數日來一直未能講出的話:“都已經是高三下學期了,高考要緊。就算你天天過來,課程我肯定也是趕不上的。”
江寒聿放下蘋果:“模擬考試哪一次我不是第一名?不用擔心,有我給你講題,保證你今年也能上重本。”
病房內的沉默,使他眼角的笑意迅速消失,他垂眸看向陳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明明失眠那么嚴重,我為什么不和你一起去看醫生?”
他把書包里的書一本一本抽出來,放到陳淼的膝蓋上:“隨便哪一本,隨便哪一頁,你說知識點,我把頁碼告訴你。”
陳淼無意做這種無聊的游戲,然而被他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壓迫感像逐漸下沉的空氣,使她不得不照他說的做。
她翻開課本:“《老人與海》。”
“六十七頁。”
“焰色反應。”
“一百三十六頁。”
“法拉第電磁感應定律。”
“三十五頁。”
……
江寒聿一連答出的三個頁碼都分毫不差,原本不耐煩地翻著書的陳淼,這時候終于察覺出不對勁了。接下來的十幾個知識點的位置,他的回答也同樣是對的。
見陳淼神情變得茫然,江寒聿繼續說道:“你入院那天,穿著的米白色的毛衣,是十一月二十三號阿姨陪你逛商場的時候買的。裙子是你十月七號買的,尺碼大了一些……”
陳淼打斷他人工智能一般的說話,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其實,我自己去過醫院,醫生給出的診斷是超憶癥。這種病的患者,會無意識地記下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信息,而無法通過遺忘來自行清理的大腦,也會因此產生各種各樣的并發癥。我算比較幸運的,沒有瘋掉,只是晚上需要閉目養神三四個小時才能入睡,并且容易驚醒。”
陳淼沒有忽略他在說“幸運”和“沒有瘋掉”時,神情中無盡的譏諷。自眼睛受傷以來,遲遲未落的淚水,終于打濕雪白的床單,她問道:“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我知道你擔心以后你眼睛的情況會惡化,會再也見不到我。我也有害怕得不得了的時候,擔心哪一天腦袋壞掉,連你都不認得。可是淼淼你想啊,反正不管怎樣我們都不會分開,六十年也好,七十年也好,等我變成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你變成一個看東西模模糊糊的老太婆,再來回想今天的這些擔憂,是不是會覺得很好笑?”
7
陳淼的高考成績比一本線高了九分,雖然不及她平時的成績,但已遠超老師和家長的期待。
出成績那天,江寒聿把她的頭發揉作一團,反復地念叨:“就知道你可以的,就知道你能行……”
仿佛拿了市狀元之后、名字寫在教學樓外掛著的紅條幅上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她。
這一次,陳淼終于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江爺爺和他更加罕見的笑顏。平生第一次被外公夸獎的江寒聿,笑得像被熱蜂蜜糊了一臉,連脖子都泛著紅色。
陳淼見慣了他的少年老成,第一次看他像小孩子一樣在大人面前手足無措,也有些不忍直視。
隔壁房間無數個不能成眠的夜晚,堆積得比人還要高的試卷習題,和他盡力掩飾卻又偶爾流露的落寞的神情,都珍重又珍重被她收藏在記憶深處。
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陳淼和江寒聿報考的大學都在外省,離家千里,她原以為見面的機會將變得少之又少,沒想到開學不過一個月,兩人又見面了——卻是在最糟糕的場合。
庭院內白布早已圍好,棺槨安置在正廳,四周熟悉的大人面上,露出陳淼所不熟悉的神情。
陳思和幫江寒聿換好衣服,披麻戴孝的他,臉色比白紙也好不了多少。
陳淼想不通,江爺爺明明年歲并沒有很高,也沒有生重病,為什么在這時候突然駕鶴西去。而自己的父母,為什么在哀痛之余,又有一種讓她說不出的感受,仿佛早已知曉結局會是這樣。
在從殯儀館回來的路上,江寒聿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陳淼顧念著他的悲慟,盡力忍耐,終于忍不了的時候,她低聲說道:“能不能換一只手給你握?”
陳淼原本是勉強微笑著的,對上江寒聿的眼睛后,眼淚卻一下子流出來。在一個失去了所有血親的人面前,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無力又虛偽。
所以她只是用盡力氣回握他的手。
在他們都還很小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牽著江寒聿的手,走出逼仄晦暗的小診所,牽著他,一路走回到明亮溫暖的家里。
陳淼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你還有我,你還有我。
但她一次也沒有說出口。
葬禮過后,江寒聿沒有急著返校。
他似乎很快恢復了之前的樣子,起碼,看上去是這樣。
陳淼沒用幾天就和江爺爺留下來的緬因貓玩成一團,它和她童年記憶里的那只親人的大貓長得同樣神氣,只是性格略顯高傲。
這天,江寒聿回到家,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地毯上一人一貓親親抱抱舉高高的場面。
陳淼笑意盎然地逼近緬因貓,試圖獻吻,被它無情地拿爪子擋住。她毫不氣餒,順勢將臉埋進它胸口柔軟的毛里,得逞后,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感嘆。
江寒聿忍無可忍:“從早到晚都緊貼著,干脆長一起得了。”
陳淼連扭頭看他一眼都沒有,繼續順著貓毛的方向輕輕捋著:“咪咪啊,小江生氣了!小江嫌我們不帶他玩,生氣了!哈哈哈……”
江寒聿張了張口,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在江寒聿轉身走向廚房后,陳淼臉上的笑容也像炭火炙烤著的冰雪一邊迅速消失。如果他能將哪怕一分的哀慟展現在人前,自己也會有立場去安慰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嘻嘻哈哈的,假裝一切如常。
緬因貓仿佛覺察到陳淼的失落,不再躲閃她的撫摸,輕輕將腦袋埋進她的懷里。
8
在返校之前,江寒聿回了一趟江家,整理他外公的遺物。
想著他能大哭一場也是好的,陳淼沒有跟去,老老實實地蹲在家里。
估摸著差不多到江寒聿返程的時間,陳淼系好圍裙準備做飯。這時候,電話鈴響起。跳了半天的右眼皮突然停了,陳淼撓撓頭,接通電話。
江寒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天塌了:“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她抓起電話往外跑,跑到樓下才想起,自己都沒應他一聲。
江家的大門打開,里面的江寒聿沒缺胳膊沒少腿,是完完整整的一個活人。見他沒事,陳淼一顆心落回肚子里,講話的力氣又回來了:“干嗎?大老遠喊我跑過來,累都累死了。”
江寒聿拉著她一同坐下來,將桌上方匣內的書信取出來,交到她手上。
陳淼從沒想過自己會哭得像只被雨淋濕的狗,相比之下,江寒聿的大驚失色都不算什么了。
外公寫給江寒聿的信,將一生未能吐露的心事盡數言于紙上。他怎么可能不疼愛自己的外孫,然而中年喪妻、晚年喪女的悲慟,對他的打擊實在太過深重。
面對外孫那張肖似女兒的臉,他恨不得把生命里一切寶貴的東西統統獻上。但外公他一早就知道以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可能陪江寒聿太多時間了。如果不是這樣,外公又怎么會對江寒聿要求那樣嚴格,又怎么可能同意他住到陳家。
陳淼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像是要把葬禮那天忍著的痛一并發泄出來。她的大顆大顆的眼淚,卻有一半是為了江寒聿的緣故。
盡管這人從來都表現得不以為意,但陳淼知道,愈是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愈是深不見底。相依為命的外公,是否把身邊的緬因貓看得比自己還重——她一直都等著江寒聿問出這樣的蠢問題,再大聲地反駁他。
但他把失落和傷心掩飾得滴水不漏,讓陳淼無從反駁。
所以在江爺爺去世之后,她才那么擔心,因為江寒聿表現出的樣子,簡直像是丟開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任由海潮將他淹沒。
好在有這些信,一封一封,把他帶回陸地上來,讓春風吹化他心里數年的積雪。
陳淼這樣想著,不禁又有些想笑:她簡直是重新撿了個活生生的江寒聿回來,怎么能不笑呢?
出了門才發現又下起了雪,兩個人都有些失魂落魄,走起路來也跌跌撞撞,好在牽著手,才不曾摔倒。
等綠燈時,江寒聿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不要擔心。”
陳淼摸不著頭腦:“我擔心什么?”
“你不用再擔心我會難過,也不用擔心眼睛的事。我報了臨床醫學,將來一定會去眼科。對了,等大學畢業之后,我們就去找個風景宜人的城市定居。反正哪里都有醫院,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他的話語里沒有一絲猶疑,竟像是和她商量過無數次后得出的結論。
陳淼的臉一下子漲紅了:“誰擔心你了,等下,誰要畢業之后跟你一起?”
聽了這人許多的瘋話,她原打算再多罵他幾句。可是江寒聿俯下身,輕輕吻了下她的眼睛,露出她小時候時常見到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說,世界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物加起來也不如她一個人重要。
路燈昏黃,映照著身側少年人鬢邊的雪珠,竟像是篤定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一定走到白首。
陳淼突然喉頭刺痛,沒有辦法開口說話。對于永遠在一起的未來,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刻意提起,誰也未有過片刻懷疑。
吃過了許多苦頭,還有很好的、很好的在后面,他們都相信著。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