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一
謝燕第一次見到伊爾維斯時,正是豆蔻年華。
那時晉王謝鋒恰要去北地和談,謝燕耐不住一個人待在京城,悄悄地混進了和談的隊伍里,一起去了北地。等到謝鋒發現她時,已離京城有些距離,他本想把謝燕送回去,但又覺得山高路遠,怕中途橫生波折,最后眼一閉,還是把她一起帶到了北地。
謝鋒知曉自己這個獨女的性格,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在鐘城里不要惹事。謝燕嗯嗯啊啊地應了,半點沒放在心上。等到謝鋒出去赴宴,她就如幼鹿入了森林,在城里橫沖直撞地亂逛,至掌燈時分也不肯回驛館。
最后還是跟在她身邊的近侍掐算著時辰,說謝鋒的宴席馬上就要結束了,謝燕方才戀戀不舍地回了驛館。
她回了驛館也不安生,嘴里咬著市集上買來的麥芽糖,噌噌地就順著院中的古樹爬上了圍墻。她躡手躡腳地順著圍墻走了一遍,這才發現驛館里還有個種滿了垂絲海棠的院子。垂絲海棠不耐寒,在北地幾乎難以成活,可這院中的海棠卻開得極好,茂密的花絲垂落而下,籠罩在院中的石燈之上,越發顯得光華灼灼。謝燕一時心動,從圍墻上跳到了樹上,想要好好地欣賞一下這燈下海棠。
等她從海棠樹上翻下來時,才發現不知何時,這片海棠樹林里站了一個人。
謝燕在晉王府中橫行霸道慣了,此時也不甚在意,只抖落了一身的花瓣,半點沒有驚擾了人的自覺。
“你是誰啊?大半夜的在這兒干嗎呢?”
那人聽聞聲音轉過身來,卻讓謝燕嚇了一跳。不為別的,只因那眉眼生得太艷了,那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壓過了這一林的海棠春色。
“我是——”那人開口,聲音帶著微微的啞,像是漠北的細沙淌過指尖,讓謝燕心里一動,以致后面那人說的什么,她全然沒有聽清。
等謝燕回過神來時,對面的人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謝燕下意識地嚼了兩下自己嘴里的麥芽糖,突然覺出一絲尷尬,她又打量了一遍對面的人,突然醒悟過來,大聲道:“我知道了,你是北昭送過來的人!”
謝燕說完又疑惑地偏了偏頭,說道:“我聽說北昭這次是要送個公主過來和親,可你看著也不像是女的啊……”
她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嘩,謝燕知曉是謝鋒回來了,便想著趕緊溜回房間。可惜她跑得不夠快,被謝鋒的親衛抓了個正著。謝燕灰溜溜地被押到謝鋒面前,卻發現謝鋒的注意力全不在自己身上。
謝鋒注視著站在海棠樹下的人,極淺地皺起了眉。
“伊爾維斯王子。”謝鋒開口道,“不知北昭公主現在何處?”
伊爾維斯笑了一笑,說道:“衡國只是要一個人質,至于是來和親的公主,還是來當質子的王子,并沒有分別,不是嗎?”
他說得慢條斯理,好整以暇,甚至頗有余裕地提出建議,“晉王殿下若是覺得還需商議,可先扣下我,待你們商量出來個結果了,再行決斷。”
他說完,便伸出了自己的雙手,半點不設防的樣子。
謝鋒沉吟了一下,還是揮了揮手,讓近衛將他扣了起來,而后便一手提著謝燕出了棠院。
二
正如伊爾維斯所說,朝廷對于北昭送來的人是男是女并無所謂,因而也沒有向謝鋒問責。皇帝不追究自然是最好的,謝鋒松了一口氣,帶著伊爾維斯回了京城。
許是因為年齡相仿,回京的路上謝燕跟伊爾維斯迅速混熟。到要把伊爾維斯送去鴻臚寺時,謝燕還有些戀戀不舍。她拉著謝鋒的手晃了晃,問他為什么伊爾維斯不能住在晉王府。
謝鋒被她問得好氣又好笑,點著她的額頭讓她長點心。
謝燕捂著額頭,不服氣地撇了撇嘴。
伊爾維斯雖未住在晉王府,但也獲了恩準可進國子監修學,因此謝燕與他還是能每日里見上那么一面。
伊爾維斯身份特殊,偏生相貌又生得極好,沒幾天就成了國子監里被人矚目的焦點。謝燕對此一無所覺,每天里與伊爾維廝混在一處,惹得宜郡主謝嵐都忍不住打趣說,她是不是心悅于伊爾維斯。
“不啊。”謝燕回答得十分坦然,“我只是覺得他長得好看,想多看幾眼。”
她這話說得過于實誠,倒是叫謝嵐沒辦法追問。謝嵐與她笑鬧了一會,把這話輕輕地揭了過去。
然而沒過幾日,便出了事。
事情是怎么鬧起來的,謝燕并不太清楚,當她趕到時,只看見大理寺寺卿家的公子竇元帶著一幫人在找伊爾維斯的碴。
竇元那群人話說得很是不堪,但周圍的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半點沒有要為伊爾維斯說話的意思。謝燕看著被圍在中間面無表情的伊爾維斯,從拉著她的謝嵐手中掙了出來,大步走進了人群,一拳打在了竇元臉上。
“謝燕你瘋了?你為了一個番邦人打我?!”竇元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打的就是你。”謝燕冷笑一聲,將伊爾維斯護在了自己身后,“不服氣你打回來啊。”
國子監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晉王謝鋒虎父無犬女,榮郡主謝燕校武次次都拔得頭籌。真論起來,在場的沒一個是她對手。
竇元心里自然也清楚,他憤憤地一跺腳,說讓謝燕等著,她有本事就一直護著這個番邦人,不然有他好看。
謝燕懶得理會他的叫囂,直接拉著伊爾維斯往外走,一邊走還一邊數落伊爾維斯,問他怎么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
“我是北昭質子,”伊爾維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覺得我能動手?”
謝燕認真地想了一想,發現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拍了拍他肩膀,說道:“那沒事,以后我幫你啊。”
伊爾維斯聽見她的話,嘴角又往上翹了翹,他問道:“人人避我不及,你為什么要幫我?”
謝燕很是奇怪地看向他,說道:“我拿你當朋友,自然是要幫你的。”
伊爾維斯呼吸輕微一滯,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還是咽了下去。
許是看在謝燕的面子上,許是看在謝燕的拳頭上,總之打那以后,國子監里確實再沒有不長眼的人去惹伊爾維斯。
寒來暑往,京城的楊花謝了又開,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去了又回,轉眼間伊爾維斯已經在京城待了三年。
景春十四年,伊爾維斯來京城第三年的秋天,北昭王呼罕爾毀盟背信,舉兵南下攻打衡國。皇帝震怒,欲殺北昭質子伊爾維斯。
三
謝燕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不算早。宮中的詔令很快就會傳至鴻臚寺,連同禁軍調令一起,到時候伊爾維斯插翅難飛。
謝燕心里默算了一下時間,最后咬了咬牙,還是從府中騎了匹快馬前往鴻臚寺。她想最少……最少也要把伊爾維斯帶出京城。
謝燕騎術很好,她趕在禁軍之前到了鴻臚寺,卻沒有尋到伊爾維斯。她想了一想,覺得伊爾維斯當是提前得知了消息,便掉轉馬頭去了一處極偏僻的民宅。
她到了那宅門前剛從馬上下來,就有人揮刀對著她劈頭斬下,謝燕手邊沒帶兵器,急得大聲喊道:“是我!”
刀光驀地停在她喉前一寸。
謝燕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胸口,瞪著從暗處走出來的伊爾維斯抱怨道:“你的刀好兇。”
伊爾維斯罕見地沒有笑,皺著眉看她,問她怎么在這里。
謝燕從馬上扒拉下來一個包袱塞進伊爾維斯懷里,推他進了房間門,催促著他快點把衣服換了,她好帶他出城。
伊爾維斯沒有廢話,干脆利落地就開始脫衣服,倒是把謝燕嚇了一跳。
“你這人怎么……”謝燕捂著眼睛跑了出去,“你倒是說一聲,先讓我出去啊!”
伊爾維斯很快換好了衣服,謝燕帶著他上了馬,一路向城門馳去。到了城門盤問之時,謝燕想盡辦法方才糊弄了過去。兩人一路快馬加鞭到了城郊,謝燕見無人追來,終于松了一口氣。
“馬留給你,我只能帶你到這里。”謝燕勒住韁繩,準備翻身下馬,“你快走。以后隨便你去哪里,都不要再回京城了。”
伊爾維斯從她手里接過韁繩,卻順勢扣住了她的手腕。他極深地看了謝燕一會,慢吞吞地問道:“為什么幫我?”
“這還用說嗎。”謝燕不解其意地掙了掙,半側著身焦急地看向他,“我總不能看著你去死啊。”
伊爾維斯輕笑了一聲,方寸之間濕熱的氣流掠過謝燕耳畔,伊爾維斯極輕地在她額間落下一吻,而后放開了她。
“祝福你。以及保重,阿靈圖。”
謝燕木著臉從馬上跳了下來,覺得自己的心臟正和著馬蹄的節奏一下一下地震蕩。她望著伊爾維斯騎馬遠去揚起的塵土,突然間往前跑了一小段,她對著他遠去的背影大聲喊道:“喂——你不要忘了我啊!”
曠野之中無人應和,謝燕也不知伊爾維斯到底聽到了沒有。
回城的時候盤問更嚴,守城士兵來來回回地調動,一看就是要往城外搜人。謝燕不動聲色地應付了過去,而后回了晉王府。
晉王府內明燈高懸,謝鋒坐在正廳之上,看見謝燕進來,便把手中的茶盞往桌子上一撂,問道:“去哪兒了?”
“府中侍女生了急病,我送她出城就醫。”
“還不說實話!”謝鋒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房內下人無人生病!”
謝鋒鮮少這樣對謝燕疾聲厲色,謝燕愕然過后,抿了抿嘴角,說道:“阿爹既然猜到了,何必再問我。”
謝鋒沉著臉走到她面前,平生第一次抬手打了謝燕一巴掌:“我本以為你能明點事理,現下看來,我還是把你寵壞了。”
謝燕沒去管自己紅腫起來的臉頰,只直直地瞪著謝鋒,一字一句地問道:“他何錯之有,要因此丟了性命。”
謝鋒嘴張了一張,最后還是沒再解釋什么,只是吩咐下去,讓各處嚴加盤查,尤要留心騎著晉王府的馬匹通行的人,不論男女。
而后,他便將謝燕徹徹底底地關在了晉王府中。
這次不同于以往,謝燕想盡辦法也沒能從晉王府中出去,連府中下人也不與她說外面的事情。
謝燕被關在府中大抵半月,謝鋒便從京城出發,帶兵抗昭。之后又過了那么半年,謝燕方才能在府中自由行動,只是仍不能出府。
她斷斷續續地聽說了她被關之后的一點事情,皇帝得知伊爾維斯失蹤后,城中大索三日,兼派兵馬連夜追查,但一無所獲。謝鋒連夜進宮請罪,不知二人怎么商談的,總之圣上沒有再追查這件事,只是讓謝鋒領兵抗敵。
而現在,謝鋒正與北昭在洛州僵持。
京城今年的雪下得極遲,至新年時也沒有什么動靜。結果剛過了年,紛紛揚揚的一場大雪下了整整七日,滿街皆素,雪盈尺余。
于落雪一同而至的,還有洛州的戰報。
——北昭王幼子伊爾維斯夜襲洛州城,晉王謝鋒戰死,洛州城破。
四
謝燕被皇帝召進宮時還是午夜,大雪仍舊在下,大有要埋葬天地的架勢。
皇帝見了她什么也沒說,只把戰報往她跟前一丟,便坐著不動了。謝燕撿起戰報草草一觀,便再也拿不住那薄薄幾張紙。
“三哥當初進宮求我,說他發妻早逝,對你太過寵溺,才讓你闖下彌天大禍。子不教,父之過。他愿意戰死沙場,換你余生平安。朕這才沒有追究。但如今這戰況,讓朕不得不追究。”
洛州城破,再往南便是銳關,銳關再失便是鐘城,鐘城若仍守不住,北昭便可直驅京城。如今朝中無有良將,邊關安危系于晉王一身,現下晉王身死,邊防岌岌可危。
——而這一切若論禍源,都始于謝燕那一念。
謝燕背上被層層冷汗浸透,她從來沒想過那夜的結果會是這樣,那一夜的結果怎么能是這樣。
她磕磕巴巴地說道:“臣……臣愿遠嫁和親,以彌兵禍。”
謝燕話音剛落,一個青玉盞就摔碎在了她手邊,溫熱的茶水連帶著碎瓷一并濺上了她的手背,留下一道不輕不重的劃痕。
“荒唐!如今北昭背盟南下,你要遠嫁和親?你讓天下人怎么想朕!怎么想我衡國!他年論起,朕要被天下士子,被后世人恥笑萬萬年!”
滿室宮人在皇帝的震怒之下都跪伏在地,跪在正中間的謝燕更是將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臣……并無此意……”
一室寂靜。
令人難挨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在謝燕的指尖都開始發麻時,皇帝終于開了口,他緩了語氣,說道:“三哥守諾,朕也不該失信。他的舊部還留在鐘城待命,你既有心,朕命你監軍,好好看著他們。若出了亂子,你便不必回來了。”
皇帝能說出這話,便是愿意再給晉王一系,也就是給謝燕最后一次機會。謝燕心里明白,當即磕頭謝恩,第二日便領了詔書,動身前往鐘城。
在鐘城迎接她的是衛榮。衛榮曾是謝鋒手下的副將,如今謝鋒身逝,晉王一脈的軍系便暫由他一手負責。
他對謝燕的態度不算太恭敬,伊爾維斯一事晉王雖從未與外言說,但他手下這些人都隱隱猜了個大概,好好的親王嫡系因著這小郡主的任性妄為落到現在這進退兩難的境地,這些人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怨的。
謝燕難得明白一回,老老實實地跟在衛榮身邊學做事。她本身的天資并不算太差,如今性格又沉穩了不少,很快讓眾人放下了對她的成見。
沒過多久,銳關戰事吃緊,衛榮奉命領兵前往銳關支援。謝燕本想隨他一同前往銳關,但衛榮說她現在還不宜上戰場,讓她留在鐘城。
謝燕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聽了他的話。
銳關對北昭與衡國來說同樣重要,這場戰爭持續了三月有余,打得十分慘烈。春風吹至鐘城時,北昭暫退回洛州休整,銳關終于得以喘息。
又過了一個多月,謝燕在城中清整軍務之時,突然聽得城中大鐘連聲長鳴,她剛出房門,便有衛兵來報,說北昭數千精騎出現在城下,正準備攻城。
沒人知道北昭人是怎么繞過銳關進的鐘城,倉促之下,謝燕只能下令閉城堅守。但北昭騎兵的速度極快,有百余騎在城門關閉前便殺了進來,市坊之間一片狼藉。
謝燕在督軍府中點兵出戰,混戰之中她看見了久別的伊爾維斯,他臉上沾著血與塵,眉眼艷麗帶煞,像是帶血桃花。
“伊……”謝燕有那么一霎的分神,“伊爾維斯”這幾個字在她舌尖滾了一滾,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但戰場之上,哪容分心,在她身邊北昭的騎手見她恍惚,斬馬刀立即對著她劈下。
鏘!
金鐵交擊之聲在謝燕耳畔響起,她這才回過神來,發現是伊爾維斯的彎刀架住了那幾乎能要了她性命的斬馬刀上。
冷汗立時浸透了謝燕的后背,她馬上策馬拉開了距離,而在她身側只差一個馬身的伊爾維斯嘴角掛著笑,眼底卻是冷的,他對著北昭的騎手說道:“別動我的獵物。”
那騎手聳了聳肩,他本來掉轉馬頭準備奔向別處,臨走之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頗帶了點惡意地回頭笑道:“她是不是就是謝鋒的女兒?都說你對那個中原女人余情未了——”
他話未說完,便聽見伊爾維斯冷笑一聲,手中彎刀一轉,直直地斬向謝燕的咽喉。
有那么一瞬間,謝燕以為這只是做給旁人看的樣子,伊爾維斯并不會真的斬下來,所以直到刀鋒的寒光迫近眼睫時,她也沒有躲。
而后,她便感覺到了一絲涼意。
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疼痛與漫上她視線的血色。
謝燕張口想說些什么,卻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來話。伊爾維斯斬傷她咽喉之后,甚至沒有看她一眼,便揮舞著彎刀策馬離開了這一處戰場。
謝燕從馬上墜落到地上之前,只有一個聲音穿越了戰場上所有的喧囂,傳到了她耳邊。
“郡主——”
那聲音大得仿佛撕心裂肺。
“謝燕——”
五
謝燕再次睜開眼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自己身邊的衛榮。她動了動手指,身體上的感覺方才漸漸恢復過來。
她本想問問衛榮,自己不是死了嗎,卻發現自己現在說不出話來。
衛榮察言觀色,開始絮絮叨叨地跟她說是她命大,伊爾維斯那一刀沒能斬斷她食管,又恰好自己離得不遠,來得及抱著她回來找軍醫。
“只是近期之內都沒辦法開口說話,也要注意飲食。”衛榮扳著手指,一項一項地數給她聽,最后說道,“不過,人沒事就好。”
謝燕動了動嘴唇,衛榮以為她有什么要緊事要交代,環顧四周沒發現紙筆,索性把自己手伸出去讓她寫在掌心上。
謝燕手上還沒什么力氣,虛虛地寫了個“你”字之后,便不再動彈。衛榮頓時緊張,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說著就要出去請軍醫過來看看。
謝燕搖了搖頭,拉了拉他衣袖,在他小臂上很輕很慢地寫了三個字。
——謝謝你。
衛榮摸了摸自己后頸,沒說什么。
伊爾維斯這次突襲求的便是一個速戰速決,既然衛榮及時帶兵回援,他也不戀戰,又火速從鐘城里退了出去。之后衡國與北昭又陸陸續續打了那么一兩年的仗,第三年的時候,邊關難得太平,及至第四年春,關外傳來消息,說北昭王幼子弒父上位,愿與衡國講和,兩國互開邊市,結永世之好。
朝廷權衡之下,應許了北昭的求和。又恰值大朝會,便定下來讓北昭王伊爾維斯進京和談。
皇帝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傳詔由謝燕護衛伊爾維斯進京。衛榮不太樂意,覺得皇帝仍不信任晉王一系,此行是對他們的試探。
謝燕拍了拍他的肩,讓他不要想那么多,左右她年末也要回京述職,多幾個人的事,也不太麻煩。
衛榮仍有不滿,但謝燕既然這么說,他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能說道:“那郡主路上小心,卑職在鐘城等您回來。”
他說話時嘴角不自覺地向下撇了一下,仿佛小孩子鬧脾氣一般,謝燕看了沒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鬧得衛榮十分莫名其妙。
進京路上十分平靜,北昭使團像是對謝燕他們有所防備,伊爾維斯并不常露面。偶爾碰見的幾次,兩人見過禮之后,便也沒了下文。
只有一次,那日兩人在驛館的后院中碰見,許是周圍沒有旁人,又許是旁邊恰有一枝積雪的寒梅,那雪中的一點紅色讓人無端地想起了什么。伊爾維斯罕見地向她搭話,說:“你的話比從前少了很多。”
謝燕愣了一下,最后搖了搖頭,說道:“說多了嗓子不舒服。”
這不全是推托之詞,伊爾維斯那一刀確實未曾容情,謝燕雖然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傷愈之后,話說得多了仍舊覺得難受。何況也因著這傷,她嗓音變得格外粗糲,有時甚至會嚇著不知內情的人,漸漸地,她便不那么喜歡說話了。
伊爾維斯許是也想到了這些,嘴角繃成了一條直線。他抿了抿嘴,像是想說些什么,但終究什么也沒說,與謝燕擦肩而過。
墻角寒梅上的雪塵被他帶起的風震得簌簌而下,謝燕伸手按上自己斗篷之下的咽喉,就算不看也知道,在重重衣料之下,那里有著一個猙獰的,不會消退的傷疤。
六
謝燕述職時,皇帝聽見她的聲音多看了她一眼。等她述職完畢,皇帝沉吟了一下,開口留她參加宮宴。
“嵐兒也來了。自她就封以來,你們也是許久未見,朕記得你們從前很是要好,這次就好好說說話。”
皇帝既然這么說了,謝燕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更何況,她與謝嵐也確實久未見面。
晚間宴會前,謝燕久違地換上了宮裝,侍女心細,特意尋了一條紅寶南珠的鏈子替她戴上,以掩去她頸間那道可怖的疤痕。
至蘭亭殿時,謝燕才發現有好幾位宗室郡主都在,她正自驚訝時,謝嵐瞧見了她,便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等謝燕坐下之后,謝嵐上下看了她幾眼,笑著說道:“燕燕,你現在的話是真的少,我就封之前你可不是這么個性子。”
謝燕聽了她這話,突然覺得喉嚨有些癢,她放在身側的手緊了又松,最后極輕地說道:“嗓子壞了,怕嚇著你們。”
便只這輕若風拂的一句話,已足以叫人聽出異常,謝嵐雙眼微微睜大,半晌嘆了口氣,說道:“替你心疼還來不及,哪會被嚇到。”
謝燕見她是真的不在意,心下微微一松,這才敢與她低聲講話。兩人閑聊了幾句之后,謝嵐感慨道:“國子監時的事還歷歷在目,現在轉眼間他都是北昭王,要成親了。”
謝燕心下恍惚了一瞬,下意識道:“什么?”
謝嵐訝然地看著她,說道:“你不知道嗎?今日擺這場宮宴,是帝后準備挑一個宗室女遠嫁北昭。”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
“聽說是前些日子和談時,北昭那邊提出來的,說愿與衡國結親,以示求和的誠意。”
謝嵐話音剛落,銅鈴響過三聲,是帝后駕臨。兩人站起身來隨眾人行禮,帝后二人說了些場面話之后,便算是正式開宴。
因著謝嵐的話,謝燕還在想和親的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直至一只帶著卷草紋戒的手出現在她眼前。謝燕下意識地順著那只手往上看,便看到了那雙艷壓桃花的眼。
謝嵐顯是也瞧見了這人,奇道:“宮里什么時候收了昭奴做宮侍?”
謝燕沒想到伊爾維斯竟然會出現在這里,一時之間竟拿不準該如何反應。伊爾維斯倒很鎮定,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然后擺了擺手。謝嵐便以為他口不能言,還跟謝燕感慨說他長得與北昭王這么像,卻口不能言,真是遺憾。
伊爾維斯便笑。
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與座的郡主們竊竊私語地問著謝燕身邊這宮侍什么來頭。謝燕被眾多目光看得如坐針氈,伊爾維斯鎮定自若,甚至還有余裕趁著添酒的時候,在謝燕手背上極輕地寫了幾筆。
那是他們還在晉王府時常玩的游戲,每個簡單的筆畫下,是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字句。
——皇帝知道。
謝燕略不自在地動了動手,借著酒杯的遮掩,覷了一眼皇帝的臉色。
皇帝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看,但對著宴中的騷動似乎并沒有表現出驚訝的樣子。謝燕舒出一口氣,下意識地便瞪了伊爾維斯一眼。
伊爾維斯無聲地笑彎了眼角,讓人直覺暖風拂面。
他在謝燕手背上寫,你好便好。
謝燕紅著眼睛瞪他,將他斟的酒一飲而盡。
伊爾維斯繼續給她倒酒,倒一杯寫一句話,都是些不怎么重要的瑣事,就像國子監時的日常閑話,就像他與謝燕之間不曾隔著血海深仇一般。
他每寫一句,謝燕都覺得那是最后一句。可直到一壺酒將近時,伊爾維斯仍在寫。
——你得學會照顧自己。
謝燕這杯飲盡,伊爾維斯將酒壺里的酒都倒給了她,卻只得半杯。
——衛榮人不錯。
謝燕喝盡半杯酒,看著伊爾維斯。許是酒力上涌,也許是室內地龍燒得太熱,她覺得伊爾維斯的臉都開始漸漸模糊。
而伊爾維斯微側著頭,極深地看了她一眼,寫下了最后一句話。
——再見了,阿靈圖。
他寫完這句話,便拿著空了的酒壺退了下去。謝燕下意識地便要去飲杯中酒,可她杯中卻空無一物。
酒盡了。
七
宮宴之后半月有余,宮里定了和親的人選,是謝嵐。
和親隊伍與北昭使團一同回北昭,衡國這邊定下由謝燕送謝嵐至玉關。臨行前夕,謝燕去宮中看望謝嵐。
她去的時候帶了許多東西,想著禮部跟鴻臚寺雖也準備許多隨嫁事物,但終究不是女兒家,有些事未必能想得那么周全,便備了許多她覺得謝嵐或許用得上的東西。
謝燕到謝嵐暫居的蘭菱宮時,宮人說謝嵐正在待客,請謝燕在花廳暫歇一會。謝嵐即將長離故土,有人來送別再正常不過,謝燕沒放在心上,安心觀賞蘭菱宮暖房里中養的花花草草。
大概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謝燕遠遠地聽見謝嵐笑了一聲,說沒想到你膽子這樣大,竟然敢孤身赴宮宴。
謝燕下意識地躲在了花廳的雕花槅扇后面,她從那精細的雕花間看出去,隱隱見著伊爾維斯陪在謝嵐身邊,手里似是提了個金絲的鳥籠。
伊爾維斯笑了一聲,并不答她的話,只是指著自己手中的鳥籠介紹道:“這是我們北昭特有的鳥雀,長羽曳地,啼聲婉轉,名叫——”
謝燕如此清楚那鳥雀的名字,卻也如此不想聽見這個名字由伊爾維斯說出來,她倉皇地從花廳離開,匆匆交代了蘭菱宮宮人說自己身體不適后,就快步走了出去。謝燕走在宮道之上,只覺得呼吸之間京城一月的風如刀般割人,疼得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謝燕咳得眼角帶淚,卻不期然地想起舊日在晉王府時,她纏著伊爾維斯要他教自己唱歌,她那時那樣不知天高地厚,夸口說就算是教坊里的人也不一定有自己唱歌好聽。
彼時伊爾維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自夸,半點沒有要搭話的意思。正當謝燕泄氣之時,他卻又答應教她唱北昭的民歌。
那是京城的四月天,芳菲剛歇,晴夏初至,晉王府后院里蔥蘢的樹下,謝燕磕磕絆絆地學著用北昭話唱歌,她學了整一個下午,方才能通順地唱下來。那一遍她剛唱完,便得意揚揚地問伊爾維斯她唱得如何,伊爾維斯還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樣子,說道:“北昭有雀,長尾曳地,啼聲婉轉,名叫阿靈圖。我覺著你方才唱得很好聽,不如以后我就叫你阿靈圖吧。”
他這么說,謝燕便信,為此很是高興了一陣。直到后來有一次,鴻臚寺寺卿家的小姐聽到了她唱這首歌,很訝異地說這在北昭是男女定終身大事時唱的情歌,問她是否是有了喜歡的人。
謝燕知道后氣了個半死,追著伊爾維斯在晉王府內院跑了三圈,直說他毀了自己清白名聲。
可如今——
謝燕喘過一口氣,便攏起斗篷,朝著宮門越走越快,快得幾乎快要跑起來。快出宮門時,她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險些摔在了地上,她伸手扶住宮墻穩住了身形,覺得自己呼吸之間都帶著血的味道。
原來如此。
謝燕想。
她再也唱不了歌了,那么他將阿靈圖送予別人,也是分所應為。
八
謝燕護送謝嵐一行至鐘城時,還是衛榮在城外迎接的他們。等所有人安頓好之后,衛榮說從鐘城至玉關這一段,他想跟謝燕一起去。
謝燕覺得他小題大做,但衛榮目光殷切,謝燕便還是遂了他的愿。
回程之時,衛榮看她臉色不佳,想著她與謝嵐情誼深切,如今真正是天各一方,傷感也在所難免,便想讓她換換心情。他同謝燕說玉關附近席鎮的邊市很有意思,反正來都來了,不如去看看。
“不是說邊貿被禁了許久?”謝燕疑惑地看著他。
“哎呀,官市是沒有的。但是民間有需求嘛,”衛榮伸手攬過她的肩膀給她答疑解惑,“私市怎么禁得了?”
他見謝燕像是有點興趣的樣子,便加倍賣力地向她介紹這邊市的種種好處與里面販賣的奇珍。
謝燕被他夸張的說辭逗笑,終于答應先去席鎮修整兩日,再行返回鐘城。
衛榮對席鎮的邊市顯然很是熟稔,到了席鎮之后便拉著謝燕四處閑逛。謝燕久居京城,又貴為郡主,衛榮說的大部分奇珍其實她都見過。但看著衛榮興致勃勃地向她介紹的樣子,謝燕又覺得很有意思,便不曾出言打斷。
“啊,對了,對了,郡主你看這個。”
衛榮帶著她來到一個攤子前,那攤子上擺著掛著各式各樣的籠子,里面多是一些憨態可掬的幼小動物,也有羽毛艷麗的鳥雀伶俐地站在籠子里,歪著頭打量著來客。
衛榮指著掛得最高的那個籠子給謝燕看,他說:“郡主你一定沒見過這種鳥吧?”
謝燕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到一只鳥雀輕靈地站著鳥籠中的架子上,淡藍色的尾羽逶迤而下。她心中一緊,果然衛榮接著說道:“這是在北昭那邊才能看見的鳥雀,名字叫文歧,叫聲可好聽了。”
衛榮一邊說一邊想逗著那鳥叫兩聲,攤主見他感興趣,湊過來幫著他逗弄文歧。謝燕只覺得自己咽喉處的那道疤泛起無盡的癢意,她清了清嗓子,方才能講出話來。
“不是叫阿靈圖?”
“不是啊。”在衛榮堅持不懈地逗弄下,文歧一聲清啼,確是十分好聽,“阿靈圖是北昭那邊的鷹,可兇了,尋常人家都難以馴養,便是王室之中也只有寥寥幾人擁有。啊,我還聽說北昭王的妹妹小名叫這個……哎,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騙子。
謝燕極輕地笑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買下了那只文歧。
大騙子。
謝燕將鳥籠拎在手中是,文歧蹦蹦跳跳地湊到籠子邊緣,長長的尾羽翹起,對著謝燕一聲清啼。
謝燕想,伊爾維斯真是這世界上最大的騙子。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