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惠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將筆記本推還回去。
她站在大槐樹下,茂密的枝葉遮住燦爛的陽光,連帶著掩住了她眼睛里的明亮。她仍舊面帶微笑看著我,輕聲說:“我沒辦法再留著它了,只好先拜托你先幫我保存。里面的內容你可以隨意翻看,只是不要弄丟了……”
“可是平生姐,這個本子不是你最寶貝的東西嗎?怎么突然就要交給我呢?”我盯著她眼底的烏青,暗自揣測她是不是熬了一整夜。任平生抿了抿嘴唇,聳聳肩語氣輕松道:“你知道我媽媽管得嚴,從來不讓我寫小說,昨天又因為這件事情和她吵了一架,她把本子里的東西撕掉了,我拼回去一部分,只剩這么些了。”
她頓了頓,眼睛紅紅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拜托了。”
我很詫異,下意識打開手中的筆記本去查看,腦袋里浮現出任媽媽恨鐵不成鋼的猙獰表情。這件事來得突然,卻也是必然。任平生一直都很喜歡寫小說,但任媽媽從來都不許女兒觸碰這些“沒出息的爛東西”,她常常氣急敗壞地擰住任平生的耳朵順時針旋轉,用尖利的嗓音教育她要聽話懂事。
任平生性格溫柔,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忤逆媽媽。兩人因為寫小說多次爭吵,吵到最后的結果就是任平生妥協了——她把記載了五年間所有靈感的筆記本留給了我,并向媽媽保證,從此不再動筆寫任何一個字。
我靜靜地聽著她向我訴說,聽她用疲倦且毫無波瀾的語調向我講述事情的大概經過,然后任由她將一顆充滿夢想與赤誠的心封入生銹的鐵盒,一并交給了我。
我不知道這是寄存,還是永別。
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拒絕。
我帶著那本筆記回到家中,先去洗了手,然后擦凈桌面,幾乎是懷著一種虔誠的心態小心翼翼地翻開了它。任平生的字跡并不好看,但紙張上的每一個字都被寫得方方正正,頁面平整干凈,然而有的地方卻存在著水漬,應當是有水一滴一滴砸上去,暈染了原本的黑色字體。有些地方碎的不成樣子,都被任平生重新粘了起來,一點點一片片,令人很難想象她是怎么做到如此細致的。
本子中的內容被主人做了很好的分類,有文案,也有人設。她筆下角色眾多,每個人都刻畫地極為鮮活,他們或驕傲,或隱忍,或暴躁,或溫和,任平生就帶著這樣獨一無二的他們,以白紙黑字為刀劍,拼盡全力開拓出一個擁有生死愛恨、大氣磅礴的世界。
“什么都知道,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什么都不知道,一定是件壞事。”
“有些事情由人、由事、由天命,唯獨由不得自己。”
“可解流離?分崩離析,草木皆焚,折煞春風不解愁。”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要我愿意,再落魄也值得。”
我一字一句地細細品味她所寫下的文字,隔著一張單薄的紙去觸碰她那同樣單薄孤獨的夢想。這個世界的本質是功利的,任媽媽想要她成為一個高薪律師也并沒有錯,但并不是所有正確的選擇都會令人愉悅。當一切塵埃落定,時間磨平了年少輕狂,人生會贈送給眾生一個廉價的理想——生存,只是人與人之間能力不同,心境不同,因此有人活得瀟灑,有人活得狼狽。我曾經因為文字和她相識相知,如今再看,卻覺得字字誅心,句句酸澀。我想她未來不會再拿起心心念念的筆了,因為她屈服于外界的框架,也只能對更為坦蕩順利的未來俯首稱臣。
今夜無月,夜深人靜,明燈漸熄。
桌面上的筆記本被斜前方的臺燈剝離出纖細的陰影,在它的最后一頁,也是唯一被撕掉半張卻沒有補起來的一頁上,寫著一句話。
“我的未來光顧了我的夢,我的夢妝點了我的未來。”
學校:北師大大同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