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佳
摘要:明清小說多有庭園敘事,《玉嬌梨》也不例外。其中的幾處庭園在不同視角下發揮著推動情節發展、塑造人物形象,凸顯主題思想等藝術作用,包含從世俗到理想的性靈之域、兼公共與私密的雙重性質、揉性情與理智的矛盾背反等文化寓意。
關鍵詞:玉嬌梨;庭園敘事
Abstract: Many novel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ave garden narration, and Yu Jiao Li is no exception. Several of the gardens play an artistic role in promoting plot development, shaping character images and highlighting theme ideas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which contain cultural connotations such as the spiritual domain from secular to ideal, the dual nature of both public and private, an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emperament and reason.
Key words: Yu Jia Li; garden narration
緒論
庭——“堂前之地”1,園——“所以樹果也”2。需注意的是,漢語大詞典對“庭院”解釋為“庭園正房前面的寬闊地帶;也泛指院子”3,而庭園則意為“種有花草樹木的庭院或附屬于住宅的花園”4,庭院為包圍建筑物的前后左右的空地,而庭園則強調其中有花草樹木,屬于花園,具有景觀意義。本文所探討的是《玉嬌梨》中那些具有審美意義的后花園,即庭園,而非庭院。
庭園深幾許?花木繁茂,簾幕重疊,縱深處聯通的或是千金小姐的閨房或是后園妻妾的繡閣,內外隔絕,暗藏玄機。中國古建筑歷史悠久,體系完整,建造時秉持“天人合一”的理念,具有日常生產功能和藝術審美功能。而庭園在中國傳統建筑中地位特殊,運用廣泛,不但在建筑史上意義深遠,同時也對文學藝術舉足輕重。
中國的建筑結構與明清章回的小說結構有相似性,“無論是中國建筑式的‘院落式結構,還是明清章回小說的‘綴段性結構,其實都是中國特殊的宇宙觀及其‘關聯式思想方法(思維方法)的產物。”5空間敘事在明清章回小說中數見不鮮,而庭園尤為特別。“庭園作為一個空間性概念,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故事情節的線性發展,展示和轉換出多個頗具生活質感的橫斷面。”6在庭園敘事中,作者往往巧妙構思、精心布置,將人物安排在這種獨特的空間內生活起居,以此滲透市井社會或者貴族社會的家庭結構、主仆結構,甚至社會制度和倫理價值。
《玉嬌梨》(又名《雙美奇緣》)被明末清初文學大師金圣嘆列為“十大才子書”之一,是中國才子佳人小說的開山之作。“作為明清世情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幾部作品是濃縮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通俗化典型,對深入理解中國文化的內在構成和近代轉型具有重要的史料意義和文學價值。”7在《玉嬌梨》中,作者或濃墨重彩或曲筆點染,描繪了吳翰林家、白太玄家、張軌如家、李中書家、盧夢梨家的五個庭園,無一不風景優美,環境清雅。值得一提的是,中國古代奉行“男主外女主內”的社會活動結構,《紅樓夢》刻畫的是貴族家庭的生活圖景,主要角色以女性居多,男性主角賈寶玉也因為是少年的緣故暫居大觀園,因此小說的主要情節依靠大觀園這個特殊空間來鋪展。但《玉嬌梨》的情節推進主要仰賴于男主角蘇友白的行動軌跡,蘇友白是一名出身貧寒的成年男性,不可能長期混跡于貴族女性聚集的后花園,相反庭園外的廣闊世界才是他活動的主要舞臺,因此和《紅樓夢》、《金瓶梅》此類以庭園為主要情節發生場所的小說不同,在《玉嬌梨》的空間敘事中庭園所占篇幅較少,但作用卻至關重要。作者往往在關鍵節點插入庭園空間,借此推動情節發展、塑造人物形象和凸顯主題思想。
一、對庭園敘事的刻畫
庭園作為連接外廳和內室的橋梁,它從來都是幽深、隱秘的代言詞。當人們想到園林、庭園、后花園等詞語的時候,腦海中往往浮現的是一幅回環曲折、小徑通幽的畫面。高門禁錮,樓臺緊鎖,深處隱藏的究竟是衣香鬢影的閨房意趣還是窗明幾凈的文人雅室?對于半遮半掩,忽明忽暗的事物,人們總是興致勃勃,這樣隱秘深邃的所在,自然惹人流連,引人遐思。既然幽深難尋,便難以輕易進入,那么作者是如何展開庭園敘事書寫的呢?這就要靠視角變換。“敘事視角是一部作品、或一個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是作者把他體驗到的世界轉化為語言敘事世界的基本角度。”8在《玉嬌梨》中,作者主要使用非窺探視角和窺探視角來刻畫庭園空間。
1.非窺探視角下的庭園敘事
文本中使用非窺探視角明寫庭園的有三處。
第一處為第二回:“遂邀三人過廳東一個小軒子里閑步。這軒子雖不甚大,然圖書四壁,花竹滿階,殊覺清幽,乃是吳翰林習靜之處。”9這便是吳翰林家的庭園——“弗告軒”,從“圖書四壁”、“花竹滿階”等辭藻可見此軒清雅宜人,堪為佳境,展現了吳翰林身為一位文人的審美格調和閑適操守。在弗告軒中,吳翰林宴請諸人,以試探楊芳才學,為白紅玉選婿,怎料楊芳錯讀“弗告”,丑態盡顯。
第二處為第八回:白太玄“遂一只手挽了張軌如,竟望后園中來,……不多時,到了后園,仔細一看,果然千紅萬紫,好一個所在!”10另賦詩兩首,將一個鶯聲燕語、姹紫嫣紅的后花園繪刻地淋漓盡致。白太玄的這個后花園是情節演進的重要場所之一,是一個具有獨特藝術作用的審美空間,為后文情節發展作了鋪墊。
第三處為第八回:“夢草軒一株紅梨開得茂盛異常。”11因此白太玄欲以紅梨花為題,命張軌如作一套時曲以考驗其才學,張軌如提前知曉風聲,哄騙蘇友白為其作詩,便道:這株梨花是他夢草軒中的,若要看,只消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得見了。”二人同攜著手,走過園來。到了百花亭上,隔著墻往內一望,只見一株紅梨樹高出墻頭,開花如紅血染成,十分可愛。”12這株紅梨色澤明媚,艷烈如火,是諸多清雅庭園中難得的亮色,因著這條線索,男女主人公才得以相會、互訂終身。之后張軌如對蘇友白說:“這夢草軒是白太老的內書房,內中直接著小姐的繡閣,豈肯容閑人進去。”13這點強調了庭園的隱蔽性和私密性,以凸顯白紅玉千金閨秀端莊穩重的品格,也為蘇白二人姻緣因這些禮教曲折而大費周章埋下伏筆。
2.窺探視角下的庭園敘事
窺探意為暗中探索察看,既是窺探,則窺探者有意無意暗自行事,被窺探者全然不知。因為庭園是較為私密的場所,如果要使用內視角借人物之眼展開故事,有時便不得不使用窺探視角這種獨特的藝術手段。
文中有八處窺探,第一處是張媒婆窺看白紅玉,第二處是蘇友白窺看無艷,第三處是蘇友白窺聽張軌如、王文卿二人,第四處是嫣素窺看張軌如,第五處是白紅玉窺看蘇友白,第六處是嫣素、蘇友白互相窺看,第七處是白太玄窺看張軌如、蘇有德二人,第八處是盧夢梨窺看蘇友白。
第一處為張媒婆窺看白紅玉,在第三回中提到吳夫人因無嬌(白紅玉)日夜思念父親便帶她去后院看花解悶,小童便引張媒婆到后園樓上,“果見夫人同無嬌小姐在那里,憑著樓窗看碧桃花哩。”14吳翰林家的這個花園“與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喬木疏林,城外又有許多青山環繞,甚是幽靜。”15張媒婆出后門一回頭,“遠遠望見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下暗羨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蘇秀才何如?”16古時閨秀足不出戶,容貌不能給人窺看,皆因后院看花,閨秀們內在隱蔽的閨房生活與外在熱烈繁華得以相連。前有紅梨花,現有碧桃花,若不是墻外春光瀲滟、繁花似錦,又怎能惹得寂寞愁苦的美人移步高樓?也正因此,張媒婆才得以窺看芳姿,僅是遠遠一見便知“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這是從側面烘托出白紅玉之風華絕代。從原文描寫可知,此庭園四周山高林茂,清幽曠遠,張媒婆眼中窺見的白紅玉的面容身形,既有枝葉扶疏之鮮翠鋪染,又有桃花爛漫之嫣紅點綴,兩相輝映,更襯得白紅玉瓊姿花貌、耀如春華。
第二處為第三回中蘇友白窺看無艷。因張媒婆感嘆于無嬌(白紅玉)之貌,蘇友白好奇心頓生,意欲窺看。“蘇友白恐怕被人看見,知他窺探,便要回避”17,上文提到庭園外花木繁盛,他便借勢“將身閃在一株大榆樹影里,假做尋采那城陰的鮮花,卻偷眼覷著樓上。”18讀者們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將自身代入到蘇友白的視角,緊跟后續情節發展。而作者此時偏賣關子,竭盡所能設置懸念,鋪陳敘事,不必說“恰聞得樓上有人笑語”19的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也不必說“只見有兩個侍妾,把中間一帶紗窗都推開,將繡簾卷起兩扇”20,更不必說“忽見有一雙紫燕從畫梁上飛過來,在簾前飛來飛去,真是輕盈裊娜,點綴得春光十分動蕩”21,單是“日色平南,微風拂拂,早有一陣陣的異香吹到蘇友白鼻中來”22便足以令讀者心癢難耐,如饑似渴。這是用了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多重感官激起蘇友白“不覺情動”23,也引起讀者的期待。另外“不多時”、“此時”、“又立了一歇”、“忽見”24等詞,在時間上造成了“延宕”的藝術效果,更勾起讀者一探究竟的欲望,為后文無艷小姐的出場作鋪墊。而這時,我們的主角才姍姍來遲——“果見一位小姐,半遮半掩,……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來看。”25蘇友白一看,“意態端莊,雖則是閨中之秀;面龐平正,絕然無迥出之姿。”26原來這是無艷,并非無嬌!此刻讀者們和蘇友白異體同心,大失所望,情興索然。庭園在無形中拉近人物關系,但因為此空間特殊的私密性,人物之間仍存在一定合理距離。
第三處為蘇友白窺聽張軌如、王文卿,出自第六回——蘇友白“不覺沿著一帶杉影,便走離寺門有一箭多遠。忽聽得有人笑語,蘇友白仔細一看,卻是人家一所莊院,又見內中桃李芳菲,便信著步走將進來。”蘇友白因好奇“走到那院邊,往里一看,只見有兩個人,在那里一邊吃酒,一邊做詩。蘇友白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27窺聽之下發現二人詩才貧乏,“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來。”28此莊院正巧是張軌如讀書所用的花園,蘇友白被笑語及莊院中桃李芳菲的勝景吸引,礙于院墻阻隔,無意中窺聽到莊院內部張王二人作詩丑態,蘇友白沒想到自己后來也會住進這個莊院,還生出張軌如冒名頂替之事,這座庭園對于后文情節發展至關重要,同時也給小說帶來一絲揶揄和幽默的意味。
第四處為嫣素窺看張軌如。第八回的篇名便叫《悄窺郎侍兒識貨》,嫣素“這日領了小姐之命,忙到廳后來將張軌如細細偷看”29。古來閨秀珍重芳姿,不如丫鬟行走方便,這次嫣素偷看張軌如,之后嫣素偷傳詩稿,也都是在森嚴禮教之下的無奈之舉。正因此次院中窺看,千伶百俐的嫣素對這位假才子的品貌印象不佳,產生懷疑,才引得下文佳人偷入園中一見鐘情。
第五處為白紅玉窺看蘇友白。第九回中白紅玉難忍牽腸掛肚,也顧不得矜持,意欲一探究竟,便“悄悄的開了西角門,轉到后園中來。忽聽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潛身躲在一架花屏風后,定睛偷看”30,因這一看,惹得佳人芳心暗許,幽情頓生。如此俊俏書生——“神凝秋水,衣剪春煙。瓊姿皎皎,玉影翩翩”31怎不令人春心萌動,心馳神往?由此便有了二人以詩傳贈,私定終身的情節。
第六處為嫣素、蘇友白互相窺看。因白紅玉所見真才子與嫣素所見假才子有出入,嫣素便再入園中窺看蘇友白,誰知反被蘇友白發現,蘇友白遂“躲入花叢中去偷看”32嫣素那“亦有婀娜一種嬌”33的別樣風流。又有后文白紅玉“時時叫嫣素到后園來探望”34無奈人多口雜,“嫣素只好張一張又躲了去”35,更有蘇友白“悄悄閃入后園來……走到亭子上來,四下觀望。恰好嫣素有心,正在那里窺探,剛剛撞著”36。從這些文字可知,二人的數次往來,皆是借庭園的曲徑通幽、滿園春色而小心翼翼地躲躲藏藏,互相窺看。白公的庭園作為一個具有獨特審美意味的藝術空間,成為二人私會的場所,仿佛勘破虛假辨明真才的伯樂、牛郎織女相會的鵲橋,使蘇友白得以知曉白紅玉之深情慧心、堅貞自愛,白紅玉亦知蘇友白之筆精墨良、才情一流。
第七處為白太玄窺看張軌如、蘇有德作詩,在第十二回中白太玄已意識到二人可能有假,為辨明真偽便邀請二人赴宴作詩——“就來邀張軌如到夢草軒來閑話”37,筵席過后“白公遂邀二人到夢草軒散步”38,命二人作《賦得‘今夕何夕》,之后白公回避,“在軒后,窺見二人如此形狀”39。只見張蘇二人一個假作嘔吐一個推說腹痛,都未成詩,原形畢露。白公的回避,反將夢草軒作為一個視角焦點和舞臺中心,集二人于一所,使他們出丑以顯明真偽,而白公自己則退居幕后,于暗中窺視著這場鬧劇。
第八處為盧夢梨窺看蘇友白。第十三回中:蘇友白在李中書家的花園作詩,乘著酒興,筆走龍蛇,妙筆生花,“忽抬頭見隔壁高樓上,依稀似有人窺看,遮遮掩掩,殊覺佳麗。”40盧夢梨家的庭園和李中書家的庭園相鄰,因此“隔壁高樓”想來便是盧夢梨家,而遮掩之態和佳麗風姿便是暗示窺看者乃是一名女子,從后文我們得知這就是盧夢梨。庭園成了盧夢梨出場及蘇盧二人巧妙相遇的特殊場所,無巧不成書,世事機變幽深難測,這正是二人日后姻緣的前奏。
二、庭園的藝術作用
作者苦心孤詣布置庭園空間,就是為情節張弛有度,人物舒卷自如,情思半含半露,以達到圓熟完滿的藝術境界。庭園空間的藝術作用在于故事情節得以推衍,人物內心世界得以拓展,主題意蘊得以顯現,即推動情節發展、塑造人物形象、凸顯主題思想。
1.推動情節發展
從《玉嬌梨》整體敘事結構來看,庭園空間敘事加強了小說情節的組合性和聯綴性,使得情節曲折有致、結構嚴謹縝密。而其間之巧妙離奇令人嘆為觀止,正如第二十回中白紅玉所言“總是一個人,不意有許多轉折。”41又如第十七回末尾題詩——“無緣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間。造化小兒太無賴,攛來掇去許多般。”42究其原因,正是庭園敘事造成了曲折和延宕,使得故事處處峰回路轉,節外生枝。
庭園不僅是故事發生的背景和環境,同時也是情節推衍的敘事動力。一方面,在人物無法見面的情況下,庭園成了勾連二人關系的橋梁,另一方面,也正因庭園空間的束縛,小說也更顯曲折離奇。
比較典型的現舉幾例。一為文中的幾次男女相遇,例如蘇友白窺看無艷小姐一節,他欲目睹佳人誰知妍媸顛倒,致使錯過無嬌誤拒婚事。又例如白紅玉于庭園中窺看蘇友白一見傾心,于是“俏佳人私開香閣”43,令嫣素替他在庭園內與蘇生傳情。再如盧夢梨先在自家庭園的高樓上窺見蘇生,嘆于其秀拔出群,后再女扮男裝于后園相會,只因這一會“閨中路上,擔不了許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風流佳話。”44之后蘇生衣錦還鄉“只見大門上一把大鎖鎖了,兩條封皮橫豎封著,絕無一人。……只得又轉到后園門首來看,只見后園門上也是一把鎖、兩條封皮,封得緊緊。”45方知盧夢梨已經離開,便南下去尋蹤跡。這些橋段中,庭園空間對敘事的作用不可磨滅。一方面,庭園具有私密性,因空間束縛,男女無法共處一室,才發生下文許多波折輾轉。男女雙方若要相見只有三種方式,一是窺探,二是通過中間人間接“相遇”,三是通過女方女扮男裝。蘇友白見無艷、白紅玉見蘇友白、盧夢梨初見蘇友白都是通過窺探,蘇白二人傳情是通過中間人嫣素,盧夢梨則是女扮男裝。另一方面,庭園成了嫁接男女主角關系、滋生愛情的發生場所和見證舞臺。
二為張軌如和白太玄的庭園,由它們所引發的真假才子之事是整部小說的精華情節。張軌如的庭園是張王二人與蘇友白初見的場所,后來張軌如為了掩蓋真相,便“明日就接他(蘇友白)到園中來住”46更兼“在園中游玩,蘇友白興高,往往即景留題,今日無心中都為張軌如盜竊之用”47可見其作用關鍵。再則夢草軒是整部書中描寫篇幅最多的庭園空間,主要的情節鋪展都與夢草軒息息相關,無論是白紅玉才貌顯揚還是白公求婿真假難辨乃至蘇白相遇互許終身、盧白二女互通心事等都在這個空間里上演。
2.塑造人物性格
作者匠心獨運,于庭園敘事的曲折繁復中滲透人物的性情,展現人物內心的豐盈世界,對他們或褒揚贊美或貶低嘲諷。雖不乏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程式,但也算是繽紛多彩,別具一格。
從贊美的方面來看,幾次主要的庭園相會中,幾位主人公都展現了鮮明特色和美好品格。
庭園敘事勾勒出了白紅玉、嫣素、蘇友白等人的形象。第九、十回的夢草軒相會中,白紅玉情思婉轉、才貌雙全,是當之無愧的佳人。總體而言,她恪守禮教,是一位舉止有度,嫻雅淑靜的“英英閨秀”。但白紅玉正值青春年少,會對耀眼風流的翩翩少年郎一見傾心,作情思萌動的女兒之態也不足為奇。更難得的是,她所作出的窺見和私相授受之事雖為封建社會所不容,卻仍大膽求愛,這與她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經歷密不可分。嫣素雖為奴身,卻見識不淺,慧眼識珠。在庭園中與蘇生的對話便可見一位伶牙俐齒、蕙質蘭心、機敏嬌憨的俏丫鬟躍然于紙上。蘇友白幾進張軌如和白太玄的庭園,還多次即興賦詩,可看出他才貌雙全、情趣高雅、心志堅貞,為求一位紅顏知己亦可放棄功名利祿,但同時他對自己的詩才頗為自信且心思單純,否則也不會入了旁人圈套,徒生事端。在盧家庭園中,盧夢梨“唇紅齒白,目秀眉清”、“東鄰有宋,白雪窺人”48般的美貌深入人心,后園贈金事件中仗義疏財、女扮男裝的果敢英氣令人敬服,在白家庭園與紅玉抒發心事可見她聰慧大方,行事有主見,外柔內剛。
值得一提的是,白紅玉和盧夢梨作為小說中兩位女主角,《雙美情緣》中的靈魂人物,二人的形象具有相似性和互補性。二人的相似性在于同樣的才貌雙全、秀外慧中,且皆對蘇生有情。但這種有情只因匆匆一面和幾首詩生發,顯得有些幼稚淺薄,缺乏深層次的心靈和情感交流,是《玉嬌梨》藝術上的缺憾。二人的互補性在于她們一個溫柔嫵媚一個灑脫率真,庭園敘事則巧妙體現了這種差異。面對情郎意圖表明情意的白紅玉選擇了矜持的方式——通過丫鬟嫣素在后花園中傳詩的方式互通心意,并勸蘇生自去向吳翰林提親,而自己并未向父親提及只言片語。相反,盧夢梨就沒有通過丫鬟傳情,而是女扮男裝,以“兄長”的身份給“小妹”定親。盧家雖則門庭衰落,難道連一個“嫣素”也找不出?為什么不再安排盧夢梨身邊的“嫣素”再次傳情呢?一方面是避免審美疲勞,給讀者以新鮮獨特的審美體驗,使故事更懸念迭生,引人入勝,二是為凸顯盧夢梨性格中的大膽率真,灑脫俠義。從后文盧夢梨勸白紅玉共嫁一夫也可看出盧夢梨是一位有主見有膽識的女子。這或許是因家教不同,白紅玉由父親養大,雖然也主管家中事務,但許多事情仍是父親做主不需操心,而盧夢梨孤兒寡母,造就了她堅強果敢的個性,讓她毅然決然借“兄長”的身份為自己爭取幸福。另外,在第十五回中盧白二女相會白公庭園,二人惺惺相惜,為永不分離,永會一園,二者約定同嫁一夫。在第十六回中白紅玉窺鏡自照,這時盧夢梨上前感嘆紅玉美貌并題《美人簾下照鏡》一首,這個情節非常具有象征意義。雙美如同一花雙生,鏡中雙影,臨水自照之時,自己的人生和人格也得以完滿,而庭園敘事的作用就在于使得二人相聚并成全了彼此的人生。
從貶低的角度來看,庭園敘事使得楊芳、張軌如等反面角色的形象得以樹立。
在吳翰林家的庭園內,楊芳錯讀“弗告軒”從而暴露其并無實學。張軌如在自家庭園內作詩被蘇友白聽見發笑,可見他腹內草莽,胸無丘壑,又兼他將蘇友白騙到自家園中居住,還盜竊蘇友白在園中的即景留題,便知他奸詐狡猾,心思不正。庭園空間都表現了二人人物形象中丑陋的一面,都表明了作者對這幾個人物形象諷刺貶低的態度。
作者通過庭園空間將人物個性中較為深層和隱秘的一面揭示,筆法老練,但多次庭園書寫并未看到人物性格的變化,未完全點明典型環境對典型人物的塑造和改變,這是《玉嬌梨》藝術上一個不完滿不深刻之處。
3.展示主題思想
后人對《玉嬌梨》作者考據眾說紛紜,難以確定,但作者很有可能是一位明清之際不得志的下層文人。他將懷才不遇的滿腔怨憤蘸滿筆端,用春秋筆法將對才情、功名和愛情的期望寄寓在小說創作中。但即便是有所期待和幻想,對愛情和功名的渴望也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并無逾矩。作者采用庭園敘事,將愛情規范在禮教之內,體現作者雅正的審美意趣。而人物以正當手段博取功名,即使仕途不順也從容處世,符合中國儒家和道家雙重影響下的文化價值體系。
三、庭園的文化寓意
庭園不僅是敘事中重要的媒介和推進動力,還蘊含著多重深層的文化寓意,具有豐富的精神內涵。
1.從世俗到理想的性靈之域
庭園是特殊的審美符號,這個世俗之域通過凈化和升華,成為了閃爍著審美趣味和詩性色彩的性靈空間。例如吳翰林家的花園“圖書四壁,花竹滿階,殊覺清幽”49,端的是雅致靜謐,水木清華。白公的庭園百花爭艷,疏密有致。李中書家的庭園“亭子朱欄曲檻,掩映著疏竹名花。四圍都是粉墻,墻外許多榆柳,樹里隱隱藏著一帶高樓,到也十分華藻。”50就連張軌如家的庭園也是桃李芳菲,馨香滿園。這些人物對庭園的布置體現了當時文人雅客普遍的審美趣味和性靈追求。古人秉持“天人合一”的理念,將山水木石、花鳥蟲魚與園林建筑融為一體,打造了一個人人向往的心靈棲息地和靈魂休憩所。在這些庭園里,《玉嬌梨》中的人物或吟詩作賦,或飲酒賞花,或品味絲竹之樂,或賞玩山水之趣,好不自在快活。庭園是人內心世界詩性精神外化的象征,是人舒展天性回歸自然的理想王國。
在庭園敘事的審美性方面,《玉嬌梨》的作者就不如后來者曹雪芹對《紅樓夢》的描繪更精妙深刻。曹雪芹對于人物不同的性格把握爐火純青,他們的庭園也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例如黛玉的瀟湘館之幽靜清明,寶釵的蘅蕪院之清冷蒼翠,探春的秋霜齋之闊大舒朗,寶玉的怡紅院之華美明艷。不同的人物自家布置的庭園也是斑駁多彩,逸趣橫生,體現出強烈的個性化特點。而《玉嬌梨》中的庭園卻顯得有幾分千人一面,扁平呆板,這是其庭園敘事的不足之處。
2.兼公共與私密的雙重性質
庭園中的門窗、屏風、小徑、山石、花木、臺階、院墻等將庭園分割成一個個獨立的空間單元,這種隔而不絕,連而不斷的結構兼顧公共性和私密性。庭園與外廳和內室相連,相對于外廳是內部結構,相對于內室則是外部結構。
《玉嬌梨》的庭園敘事中白公邀請男子進入庭園實則是對其身份的接納,意味著在主人家心中他們地位特殊,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能由庭園闖入內室驚擾家眷。因張軌如冒名頂替《新柳詩》,白公對他另眼相看,便邀請張軌如來庭園中游玩,之后將后園書房收拾潔凈令他住進來,并請他在園中給穎郎教書。由此可見,庭園雖然是私密場所,但不完全與外男隔絕,也具有一定的公共性。
深宅大院中的庭園作為邊緣的幽深地帶,往往也隱藏了主人家的許多私密行為。例如張軌如、王文卿二人在庭園中寫詩,因這些苦苦構思的行為不能公之于眾以免外人抄襲或捷足先登。
3.揉性情與理智的矛盾背反
“楊義先生曾在論析中國小說的敘事結構中談到:中國的著作界有個共識,即‘意在筆先‘以心運文,而‘意、‘心又都攜有‘中國文化行李。”51剛柔并濟、陰陽調和等思想滲透入中國文化血脈,沉淀為民族群體意識,自然也使得文藝創作攜帶了此項“中國文化行李”。
在明清之際,資本主義的興起改變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文藝界也隨之風起云涌。一方面,既有李贄“童心說”、公安派“性靈說”等流派主張對情感、個性的尊重和抒發,另一方面,盤踞文化源流長達千年的儒家學說對于倫理道德的理性規范也不曾斷絕。兩相作用之下,形成了當時文藝創作中張揚性情和以理智克制性情的矛盾背反現象。
這種文化現象也在一個小小的庭園空間中得到印證。一方面,庭園是情愛和青春的樂園,凝聚了人們對愛情、自由、純潔的美好想象。人們與其中的花鳥蟲魚、草木山石作伴,貼近自然,情感得到陶冶,才子佳人們得以漫步月下花前,在朝暾夕月、階柳庭花中體悟情愛,釋放天性,締造許多玫瑰色的幻夢。另一方面,儒家恪守道德底線和倫理規范的理性克制了情感,使得才子佳人們無法逾越雷池作過于出格之舉。庭園是對比、反差和矛盾的融合體,是性情和理智相矛盾、相制約的結果。
四、結語
庭園空間在《玉嬌梨》中刻畫鮮明、作用多樣、寓意豐富,因中國園林的獨創性和高超的藝術審美性,使其具有迥別于西方空間敘事的中國特色,對之后的諸多才子佳人小說,乃至于名篇《紅樓夢》等影響深遠。庭園既是一個現實場所,又是一個超脫塵世滿足理想的詩性空間,它既法度森嚴,又浪漫疏放,既容納著光明崇高的士子追求、綺麗輝煌的愛情贊歌,也隱匿著黑暗卑劣的小人讒言、虛假陰晦的下流欺騙,有時光芒萬丈,有時荒蕪凄涼,疊合著萬千悲歡離合,上演著世事機變難料。
注釋:
[1]蘇育生主編. 中華妙語大辭典[M]. 1990
[2][東漢]許慎.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 2013. 125.
[3]沈米成,宋福聚主編. 新編現代漢語詞典[M]. 2008
[4]沈米成,宋福聚主編. 新編現代漢語詞典[M]. 2008
[5]龍迪勇.空間敘事學[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5. 558.
[6]葛永海,張莉.明清小說庭園敘事的空間解讀——以《金瓶梅》與《紅樓夢》為中心[J].明清小說研究,2017(02):36-52.
[7]曾景婷,李紫焱.四大“才子書”的城市書寫與當代城市形象建構[J].明清小說研究,2020(04):51-64.
[8]楊義.中國敘事學[M]. :人民出版社, 2009. 100-101、197.
[9]-[50]荑狄散人.玉嬌梨[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3.22、85、90-91、43-44、47、66-67、86、96-98、101-102、124、126、128、142、222、192、92、144、162、88、119、144、22、139.
[51]陳嬌華.“圓形”結構意象在《玉嬌梨》中的隱現[J].常熟高專學報,2000(03):68-72.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