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治平
摘要:商鞅具備智庫型學者的對策研究和戰略建言能力。他面見秦孝公,準備了帝道、王道和霸道三
套治理方案。初法九條致力于發展農耕,以獎勵事功的方式激起蘊藏在民間的財富創造活力,但庶民成了國家、政府的控制對象,首開舉報告密制度。他親自操刀的二次變法則致力于建構等級社會,“塞私門之請”禁止卿大夫私自儲士,嚴重妨礙社會自由。商鞅變法的終極目標只是樹立君主個人的絕對權威,臣子庶民的人身自由、個體權利被碾壓,即便宰相也保不住性命。孝公一死,反對勢力集結反撲,改革派威權體系瞬間坍塌,沒有培植出值得信賴的接班梯隊,無人可靠,一旦失寵于新王,商鞅的事功業績、個人貢獻注定遭受全盤否定。但把商鞅徹底污名化則有失公允。
關鍵詞:商鞅;秦孝公;變法;法家;功過
中圖分類號:B226.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1)03-0090-007
在悠悠中國歷史的長河里,秦國是很了不起的,其發家史、興盛史、滅亡史都很值得后世研究。嬴姓家族叱咤天下,其官運、武運之長久不衰,其影響之威震四方,在華夏民族中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家族可與比擬。及至秦獻公死、孝公繼,秦人在黃土高原上立國已有四百多年。《史記·秦本紀》稱,當此之時,“河山以東強國六,與齊威、楚宣、魏惠、燕悼、韓哀、趙成侯并”,秦國式微,早已沒有了其先祖“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那番盛大氣象,乃至被各路諸侯嫌棄而排斥在“中國”之外,重新被劃歸“夷狄”國家行列。年僅二十一歲的秦孝公當然不服這口氣,表示“常痛于心”。即位當年,他就下令國中“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1]47。孝公發憤圖強,意欲重振秦穆公之雄風大業,其情不可謂不切,其意不可謂不誠!
在孝公所承諾的尊官、分土巨大誘惑面前,迎來了一位士子,衛國公族的遠支,名字叫鞅,因而又稱衛鞅。《史記·商君列傳》稱,“鞅少好刑名之學”,成年后跑到魏國,做了國相公叔痤的家臣,因而也稱公孫鞅,任中庶子,是一個侍從官。公叔痤了解商鞅的才華,卻一直沒機會重用他。臨終前,公叔痤向魏惠王推薦說,“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愿王舉國而聽之”,即可以作為國相來使用;如果“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可惜魏惠王卻以為這是公叔痤病入膏肓時的胡話,所以未加采納。公叔痤建議魏惠王用商鞅的理由很明顯,那就是有利于魏國崛起和興盛;而建議殺商鞅的目的,則是不讓別的諸侯國使用這樣的優秀人才,否則會對魏國構成嚴重威脅,那時候后悔就來不及了。商鞅后來聽說秦孝公求賢圖強,才從容離開魏國而奔赴秦國。(1)公叔痤無疑是“伯樂”,他很識得人才,發現了“千里馬”卻不能為商鞅提供施展才華的舞臺。魏惠王不用商鞅為相,錯只在公叔痤,身為一國之君,不可能對宰相的家臣有直接的了解。商鞅的優秀才華在公叔痤的家里尚不能顯山露水、完全施展,“未及進”,也就別指望在家外能夠被人熟知并獲得影響力了。
一、孝公的選擇:帝道、王道、霸道?
商鞅入秦,雖才而立之年卻已深諳宮廷鉆營之道,竟然先后獲得秦孝公的三次召見。商鞅畢竟侍奉過魏相,具備“智庫型”學者所擅長的對策研究和戰略建言能力。他一下子就為秦孝公準備了三套治理方案:帝道、王道和霸道。商鞅分別匯報,一套不行,則再換一個試試,直到秦孝公點頭滿意為止。秦孝公先是對帝道并“不開悟”,然后,對王道也不感興趣。第三次召見,商鞅拿出“霸道”,孝公竟然接連召見,“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語數日不厭”,可見他倆談得非常投機、融洽,秦孝公“歡甚”,他似乎看到了強國的希望,而決定采納,把秦國當作商鞅改革的一塊試驗田。(2)其實,商鞅入秦的一開始,未必就持十足的法家立場和觀點,他自己也未必想著將來一定要以法家名世;只是后來隨著秦孝公圖強心理的急迫、“霸道”路線的選擇以及在政經軍事領域改革實踐的日益推開而不得不成為非常地道的法家人物,《商君書》也當為后來的撰作或門人的編著。必須承認的是,商鞅的智商和情商都是相當高的,他善于見機行事,有備而來的三套治理方案,總有一套適合秦孝公的胃口,所以,他隨機應變的本領在一定意義上也成就了他自己。不妨設想一下,如果當時秦孝公欣賞并接受了商鞅的帝道或王道治理方案,那么,后來的秦國乃至整個中國歷史又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商鞅本人會不會成為戰國時期另一個非常杰出的儒家人物呢?(3)
當然,真正要變起法來,也不容易,阻力還是不小的,單單守舊勢力、既得利益集團批評指責的唾沫就足以把商鞅淹個半死。在變法措施推開之前,秦孝公也是疑慮重重,唯恐引起天下非議。根據《史記·商君列傳》的記載,商鞅是這樣進行思想動員的:“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見于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2]523商鞅用高人、知者、至德者、大功者、圣人一類的聲譽美名先把孝公架起來,給他穿上“高木屐子”,背后的潛臺詞則是:您就是這樣的偉大人物,您有資格這么做!要想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就必須特立獨行,可以一意孤行,而罔顧大部分俗人的不理解和不同意;只要能夠強國,啥都可以拋在腦后,挑戰一下民眾的淺見和陋見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群眾,其實都是一些“可與樂成”而“不可與慮始”的人而已,根本不必拿他們當回事兒。商鞅這話算是把“民”的本質徹底看透了,歷史上但凡非大圣、大惡之人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深刻洞見,精辟之至,也狠毒之至!
改革阻力首先來自既得利益集團。上大夫甘龍批評道 :“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最核心的就是法不可變,穩定高于一切。商鞅回應道:“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學者溺于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法,當變則變,不可拘泥死守,否則必將誤民誤國。左司空杜摯則堅持說:“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這簡直就是漫天要價,高標準、嚴要求,實質是拒絕一切改革的新嘗試、新作為。商鞅駁斥說:“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不同于儒家,法家所走的路線是絕對的“法后王”,而不是“法先王”。法家注重績效,強調成功,看重結果,只要有利于國家發展和強大,有利于王權秩序的穩定,用啥辦法都行,而一切原則、法則、倫理、道德都可以撇在一邊,置之不理。應該說,古代中國的法家才是現代“成功學”的真正鼻祖。甘龍、杜摯在大辯論中顯然沒有獲勝,秦孝公支持了商鞅,封他為左庶長,一系列的“變法之令”便由此正式制定并推開。
二、變法總命令
《史記·秦本紀》稱:“三年,衛鞅說孝公變法修刑。”接著又說:“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為左庶長。”[1]47這里,“居三年”就是到了孝公六年。從孝公三年到六年,這期間變法已經推行了三年。按照朱維錚的研究,最初的變法“由孝公出面,衛鞅尚居幕后”(4)。說“幕后”有點言重了,畢竟君臣有別,君靜臣動、君使臣行。論其實,最初孝公對變法結果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甚至還沒有樹立起必要的信心,根本不敢輕易把經綸大權完全交給商鞅;只有等到改革初見成效了,他對商鞅才放心,因而才放手使用他。所以,秦國實施變法的總命令一開始應當是由秦孝公親自下達的,內容主要包括:(1)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2)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3)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4)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5)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6)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7)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8)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9)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2]523
這個“變法之令”,涉及人民的有(1)和(3)兩條。首當其沖的(1)就是要有效控制人民,把秦國底層的庶民以十口、五口為基本單位重新劃分和編制,以便政府統一管理,尤其可以為稅賦征收、兵役承擔提供直接的戶籍根據(5),充分滿足國家需要。“牧司連坐”制度的設置,用意顯然在于有效鉗制人民的手腳,勿使犯罪,如有違犯,則彼此脫不掉干系。孝公、商鞅似乎立志要把秦國拖進一個軍事化、半軍事化管理的社會。(3)的表面是對民眾居住方式的強制干預,粗暴而不近人情,根本不循習慣禮俗。也難怪漢代賈誼批評說:“商君違禮義,棄倫理,并心于進取,行之二歲,秦俗日敗。”[3]但小家庭化改革的實質卻是細分了稅賦征收單位,以便國家從民眾身上搜刮更多的財富,絕不讓老百姓占便宜,政府想著法子斂財,如有違犯,則加倍處罰。秦地的“國富民窮”由此奠定了體制基礎,國家有權力干擾民眾的生活,政府對庶民可以管制到具體生產生活的整個過程。
必須讓全民樹立對秦公、對秦國絕對的忠心,新法首開舉報、告密之制。按照(2)的規定,在秦國,民眾對官府不容許有半點不忠之心,國家容不得懷疑、否定,容不得奸詐、叛逆之人的存在。國家鼓勵告奸,獎賞告密者,揭發有功,舉報重獎,甚至可以使他們與戰場上的殺敵英雄享有同等榮譽。秦孝公建立起了一個高度可兌現的獎懲體系,“憑藉這一簡單的刺激發動機,使所有人的能量都沿著預期的方向釋放”[4]。強權政府原本是為了國家、集體的利益而開啟這臺“刺激發動機”的,沒想到的是它能量巨大,一旦點火,便不可收拾,直至世道人心徹底崩潰,因為它可以把人性內隱藏的諸多弱點和缺陷全都調動出來。于是,一種反常規倫理的價值觀在秦國逐步興起,一種超級變態的道德觀在秦國官民之間悄然盛行,此乃大違天道也!
法令之(4)(7)(9),都強調“急功”,秦孝公強國、富國之迫切,已經到了只爭朝夕、等不到明天的地步。政府以獎勵事功的方式,試圖激起蘊藏在整個民間的財富創造活力。對“有功者”予以大力表彰和宣傳,擴大其榮耀的影響力與輻射范圍;對“有軍功者”則賜予上等官爵,以為眾人榜樣。秦孝公想要動員全民族、團結全民族的力量為秦國的振興和強大而奮斗,這的確是展示他的號召力的一個極好機會。相反,對有礙于把秦人凝聚在一起的破壞性因素,如“私斗者”,則根據情節輕重予以相應懲治。(9)之中,對那些“無功者”,即使他們富裕了,也不加以表彰和宣傳,因為國家的榮譽始終是第一位的,為國爭光才有光、為集體贏得榮譽才是榮譽,其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國家至上、集體至上,個體的價值必然被唾棄,自我、小我的存在必然被踐踏和粉碎,這就是變法所倡導的精神路線。第(7)條的規定,則顯然挑戰淵源已久的血親倫理,即便嬴姓公族,也必須按照事功有無與大小重新分籍。公族子弟如果沒有“軍功”,照樣被拋出最高特權利益圈,“不得為屬籍”,官府就可以向他征收稅賦了,強令其為國家做出貢獻。(6)血統貴族不可靠,軍功貴族才真正硬,這就解構乃至徹底廢除了三代以來一直盛行的世卿世祿制,在當時秦國的震動之巨大、反應之強烈,遠非今日紙上讀來這么輕飄。這一條法令背后的經濟學邏輯則是,壓縮“吃皇糧”的隊伍,減輕國庫的財政負擔。為了增強國力,變法可以“六親不認”,粉碎了夏商周三代溫情脈脈的“親親”秩序,這就為變法阻力的糾結和變法最終失敗埋下了導火索。(7)
按照(5)的規定,對于耕織收益良多的人,國家予以獎勵,免除其徭役負擔。新法提倡農耕,鼓勵人們創造更多的財富,原本應該是一件有益于民生福利的好事。秦政的錯誤則在于,財富的目的和方向出了問題,所以,B. 史華慈說:“財富自身盡管也能滿足人民的基本經濟需要,卻主要被當做增強國家實力的工具。”(8)發財是為了國家和集體,民眾被強權政府蒙蔽、利用和奴役,他們獲得的富裕是不必然的,因而也是有限度的,與他們的付出根本就不成正比。所以,他們也便只有工具價值,他們自身并不可能構成政府行為的目的和服務對象。(6)對于那些追逐商賈販賣利潤的人、因為懶惰而導致貧窮的人,連同他們的妻子兒女統統收入官府作為奴仆使用。法家追求事功,當然是要獎勤罰懶的,法令(6)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敢于對懶惰之人進行正式處罰的國家法律,秦國創造了一條世界紀錄。
致力于建立等級社會,單有(1)還不夠,“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只是法家構造“鐵一般”秩序社會的底層形態,而對位居上層的卿、士大夫等官吏階層進行體制化、等級化、有序化管理則完全落實在法令(8)上。只有建立起尊卑秩序,才能夠有利于君王對臣下百官、黎民黔首細分管理和控制。從治理成本和管理幅度的視角看,等級化越明確、越森嚴,位居金字塔頂尖的最高統治者則越省事、越輕松,這就是法家君人南面術中始終強調“守要”“執要”的理由。(9)法家一切理論的出發點和歸宿其實都落在最高統治者那里,跟老百姓并沒有本質性的關聯。明確尊卑是官場爵秩等級成立及其薪酬、財富分配的核心,土地占有、妻妾奴婢豢養、衣服制度都根據相應的“差次”或“家次”而確定,這樣就不會產生矛盾。司馬貞《索隱》曰:“謂各隨其家爵秩之班次,亦不使僭侈逾等也。”[5]890按照法家的政治設計,秩序引導人、等級限制人,只要人人都活在自己被細分的小天地里,中規中矩,嚴格遵守禮法體制,不邁出雷池一步,不僭越既定的秩序等級,就不會導致奪斗和爭競。
三、急功奏效,“二次變法”
秦孝公十二年,商鞅獲命征調士卒,“作為咸陽,筑冀闕,秦徙都之”,參考魯、衛國都建制、規模在咸陽修筑冀闕宮廷。同年,改革行政區劃體制,合并“諸小鄉聚,集為大縣,縣一令,四十一縣”(10);也“為田開阡陌”,以擴大農桑面積。[1]47孝公十三年,秦都正式從櫟陽(今陜西富平東南)遷至咸陽。遷都是國之大事,不妨看作對秦國第一次變法所取得成果的檢閱,沒有一定的政治權威、沒有足夠的財力支持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這樣的背景下,商鞅才正式走到政治舞臺的最前沿、最中央,秦孝公要他進一步深化改革,以鞏固初法所取得的戰果,便于讓秦國走上富裕、強盛之路。
直接由商鞅自己主導的這次變法,涉及讓天下人吃飽飯的農業被放在了首要地位,“為田開阡陌封疆”[2]524,招募無地農民來秦國開荒,拓展農田耕地面積當然是最實在的步驟。變法還致力于重新調整土地關系,“廢井田”,改革公田制度;“制轅田”,防止土地過度開發,重新設立土地輪換耕作制度,“廢除了三年一換土易居的舊制,每個男子一生只一次受田,一次還田”[6]。《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商鞅相秦,復立爰田,上田不易,中田一易,下田再易,爰自在其田,不復易居也。”[7]重視土地的可持續利用,維持了自然生態的基本平衡。另外,也廢除“田里不鬻”的規定,允許土地買賣。《漢書·食貨志》中,董仲舒上書說:“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11)似乎土地買賣便容易直接導致土地兼并風潮,并成為社會財富兩極分化的罪魁禍首。鞅政極為務實,徹底廢除那種中看不中用、違反人性基本欲求而早已不適應農桑耕織需要的“井田制”。
土地作為農業生產的基本資料,可以進入市場,在交換流通中增值。《國語·晉語三》稱,秦惠文王“且賞以悅眾,眾皆哭,焉作轅田”[8]。韋昭注引賈逵曰:“轅,易也,為易田之法,賞眾以田。易者,易疆界也。或云:轅田,以田出車賦。”[9]《漢書·地理志下》亦記:“孝公用商君,制轅田,開仟伯,東雄諸侯。”[10]顏師古注引孟康曰:“三年爰土易居,古制也,末世侵廢。商鞅相秦,復立爰田,上田不易,中田一易,下田再易,爰自在其田,不復易居也。”這里,“轅,爰,同”[11]。土地交換活動并不開始于商鞅變法,其實早已存在,它幾乎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土地公有制度一直相伴隨,而商鞅的改革也只不過是一種恢復罷了。秦國的土地改革又是劃分等級的,上田、中田、下田的檔次不同,交易的次數也各有不同,因而,商鞅對土地兼并的問題在變法之初也是有預警、有限制的。在他的頂層設計中,似乎也已經充分考慮到了兩極分化而導致社會財富分配不公正的弊病,所以才力圖為土地設定等第,分級交易而加以遏制。
在秦國推行縣制,《商君列傳》稱,“集小鄉邑聚為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縣的數目與《秦本紀》有出入。這樣的集中既有利于國庫稅賦的統一征收,又有利于秦公對地方進行有效控制,因為秦公掌握著縣丞、縣令的任命權。官由誰任命就會聽誰的話、就會對誰負責,這是一條萬古不變的鐵律。這一新法為后來始皇帝滅六國之后的全境實行郡縣制積攢了治理經驗。分封制容易導致諸侯篡政,瓦解天子威權,地方勢力尾大不掉,而只有郡縣制才可以形成上下通貫的“大一統”體系。
“初為賦”[1]47,至少有三種解釋:一,徐廣曰:“制貢賦之法也。”地方直接向秦公繳納賦稅,地方不得截留,中央國庫然后再與地方分成。二,司馬貞《史記索隱》引譙周云:“初為軍賦也。”政府不再從國庫收入中統一開支軍費,而是將其直接攤派到每家每戶頭上,專款專用,以確保軍隊作戰之急需。三,宋元胡三省則曰:“井田既廢,則周什一之法不復用,蓋計畝而為賦稅之法。”[12]改變過去按糧食產量收稅的辦法,而根據土地占有的數量來計算稅賦額度,一律以畝為基本征收單位。這樣,國家就可以不管年成好壞、受益多少,按照先前約定的標準對土地占有人或使用人收繳固定數額的土地租金了。
《商君列傳》稱:“平斗桶,權衡丈尺。”這顯然是在秦國內部率先統一度量衡。鄭玄曰:“桶,音勇,今之斛也。”司馬貞《史記索隱》曰:桶,“音統,量器名”[5]891。《說文·木部》:“桶,木方受六斗,從木,甬聲。”[13]瀧川資言按曰:“同律度量衡,是民政之始。商君亦有見乎此。”[14]以秦公的權威,把全國的斗、桶一類器具和丈尺分寸的標準做了統一,借助強制方式讓國家意志開始滲透進庶民的日用生活之中,既方便國家稅收,又方便貨物流通。
《韓非子·和氏》曰:“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游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15]韓非的這段話,除了“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兩條與司馬遷《秦本紀》《商君列傳》的描述相一致外,其余三條則不見于史載,于是,其真實性、可靠性也便有待進一步考證。“燔《詩》《書》”,首開統治者焚燒文化書籍之先河,始作俑者,不得好死!王先慎引宋人王應麟《困學紀聞》曰:“《史記·商君傳》不言‘燔《詩》《書》,蓋《詩》《書》之道廢,與李斯之焚無異也。”[16]在秦國,燒書起于孝公、商鞅,還是起于李斯,依然是一個值得考證的問題,但可以斷定的是,絕不可能開始于始皇帝。當權者燒書,而接下來,則必然是砍腦袋,以掩埋肉體、滅絕生命的方式維護君主的權威。
“塞私門之請”則指禁止卿大夫私自儲士,不讓任何地方勢力豢養賓客,“私門之請”、延攬天下賢良文學已經屬于非法行為了。政府只鼓勵和獎賞那些對國家有貢獻的人(“公家之勞”),積極培養那些有實際用途的人,容易產生直接效益的“耕戰之士”才值得表彰和提倡;根本不允許坐而論道、非議朝政、評價是非對錯的士人階層存在,空談誤國就是犯罪。“禁游宦之民”,則是“約束靠游說來謀取官職的人”[17],國家不需要耍嘴皮子的,而更需要實干家。王先慎曰:“不守本業游散求官者,設法以禁之也。”[18]政府有權督促人民從事農桑耕作,投機取巧、鉆營好名之徒則會遭到官僚機構人才選拔體制的否定和拒絕。“塞私門之請”一條不可告人的目的還在于防范政治風險,以備臣下聚集知識分子謀反之不測,而這也間接妨礙了社會自由氛圍的形成。
四、悲劇結局的反思
商鞅為秦國的強盛做出了這么大的貢獻,卻為什么一定得死?難道秦惠王在決定對他實施“車裂”酷刑的時候果真就沒有權衡過他的功罪得失嗎?商鞅汲汲于秦強之功業,最終為什么卻落得“受惡名于秦”的可悲下場呢?商鞅相秦的第十年,同為異國入秦的游士趙良跟商鞅有過一次長篇對話,雙方都非常坦誠。這個對話被司馬遷記錄在《商君列傳》里了。趙良顯然是商鞅的一個“持不同政見者”,盡管尚不能確定他是否站在儒家立場上批評法家的變革,但也未必就是商鞅的一個政敵,因為在委婉批評新法的最后環節,他還試圖勸阻商鞅不要貪圖“商、於之富”、不要“寵秦國之境”、不要“畜百姓之怨”,而提醒、告誡商鞅未來可能的悲劇結局,應當盡早謀劃好自己的退路。對話中,趙良歷數了商鞅在秦實施新法的“六大罪狀”:不以百姓為事、大筑冀闕、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左建外易、南面而稱寡人。商鞅雖有功業于強秦,但嚴刑、急法,六親不認,導致在朝野上下到處拉仇恨,“積怨畜禍”已非一日。也因為樹敵太多,商鞅則整天生活在極度恐懼之中。趙良描述商鞅每次出入家門,都是“后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為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如果“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不難想象,商鞅在當時是多么害怕別人報復。及至其逃亡關下,又反制于自己當初頒布的“舍人無驗者坐之”之法,竟然沒人膽敢收留他住宿,算是上蒼給他的一個報應。
深究商鞅必死的原因,則應該在于變法的終極目標始終只維系在樹立君主個人的絕對權威上,君權至高無上而不可撼動,被馴服的臣下、百姓以至天下庶民則全是奴才而沒有人身自由和個體價值,以國家的名義、以組織的方式限制和摧殘人性,阻礙個體能力的發揮和擴展。國家意志碾壓庶民的個體權利,每個人都被擠兌成政府大機器上的一個齒輪,微不足道而又運轉不停。天下任何事都一任于法,更何況是嚴刑峻法,唯獨君王言行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和約束。然而,絕對的君權導致絕對的風險,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大人都保護不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更不消說其他百官宦臣和庶民黔首了。下級對上級形成人身依附,逐層上推的結果則是把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全部希望和最后賭注統統都寄托在君王一個人的身上,不發生悲劇才怪!君在政在,君亡政亡。這就決定了秦國的新法最終只能走向人治而不可能成就真正的法治,即所有人、所有組織、所有機構的行為都應該無一例外地置于法律之下,唯法至上,人在法下,而王則可以在法上。
作為悲劇性的結果,秦孝公一死,商鞅的力量隨即土崩瓦解。誠如趙良所預料和警告的那樣,“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改革派勢力所擁有的威權體系,一夜之間完全坍塌,商鞅自己在任上也沒有培植出可持續的、值得信賴的接班梯隊,無人可靠,唯獨放心自己。一旦失寵于新王,朝廷的保守派人物,乃至敵對勢力一旦集結反撲過來,商鞅的事功業績及個人貢獻則注定遭到全盤否定,沒有哪怕一個人膽敢站出來予以肯定和捍衛。《戰國策·秦策一》稱,即便商鞅妥協,向惠王交出了全部權力,也沒有獲得饒恕,“惠王車裂之,而秦人不憐”,起碼是秦國的貴族上層連精神上的一點同情都舍不得給。故司馬遷感嘆他“不師趙良之言”,其實這也是商鞅“刻薄”“少恩”的一種表現。《秦策一》在肯定商鞅變法所取得的政績的同時,也犀利地指出了他的致命缺陷:“然刻深寡恩,特以強服之耳。”古今中外,一切以強權、強勢壓人,而不是以道、以德服人的軍政集團都不可能善終。
凡人必死,商鞅是人,當然要死,每個人都不能幸免。但問題是他死得非正常,并且死得十分慘烈。這種結局總會引來歷代保守勢力和仇家的拍手稱快,總會落得始作俑者、罪魁禍首、活該報應、死有余辜之類的千古罵名。但這種結局的悲劇性也并不必然,甚至還充滿了偶然。衡量任何一個王權當政者的善惡、功過,如果按照殺人多少、所欠血債多少的標準來看,商鞅其實還算一個好人,由他主持的整個變法過程并沒有死很多人,直接殺戮應該是沒有的,因為改革而撼動的只不過是社會上層少數人的既得利益而已。相反,他還能夠讓很多秦人相對溫飽乃至富足起來,還能夠讓秦國迅速強大而傲視東方六國,切切實實帶來過許多好處,在這個方面他無疑是有大功勞、大貢獻的;由他策劃和發動的對魏戰爭,因為是智取,所以交戰雙方付出的生命代價也都并不算高,他手上基本也沒有沾過很多血。而假如秦孝公活得長壽一些,假如惠王不聽信讒言,假如惠王對商鞅變法成就能夠持相對公平的評估態度,假如商鞅出逃到邊境所遇到的旅店老板為了賺錢而并沒有嚴格遵守法令規定……商鞅都有可能幸免于非正常死亡,甚至還會東山再起。商鞅之過、商鞅之惡,就在于他親自發明、創設了一套鉗制萬民、壓抑自由、泯滅人性的政治體系,并首先在一國之內獲得成功嘗試。后人如果覺得不好,則可以對其進行恰當的修改、訂正,或完全棄置不用而任其在歷史的垃圾堆里發霉、發臭嘛。古代中國兩千多年皇權專制之禍害,其責不該完全由商鞅來承擔,他一個人顯然是承受不起這份沉甸甸的重量的,后世帝王及無數擁躉樂意采納、用心維護、不斷加固,則一個個都難免其咎,罪孽更甚。自己使用不當,就不該把臟水全都潑到發明人的頭上。把商鞅徹底污名化,是有失公允的。道德情感太盛,而歷史理性不足,往往阻礙著人們對商鞅準確認識和公正評價。
注釋:
(1)公叔痤勸商鞅趕快離開魏國,商鞅卻非常理性地分析說:“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公叔痤死后商鞅才從容西走,尋找適合他的歷史機會和政治舞臺。引文見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第522頁。
(2)秦孝公采納商鞅“強國之術”,個體、主觀方面的原因還在于:作為年輕君王的孝公尚有成為優秀君王而垂名青史的人格理想。商鞅“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但孝公卻說:“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一代賢君的強國夢想和成名欲望為商鞅變法創造了主觀條件。引文見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第523頁。
(3)很有可能,先秦時期并沒有所謂的“法家”,或者說,法家那時候還沒有真正形成,毋寧說是儒者隊伍中已經走偏的一派。“‘法家這個術語也是漢代學術史家回溯先秦文獻時的創造”,而“最早使用它的是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見本杰明·史華慈:《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程鋼,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22頁。《史記》之《商君列傳》稱商鞅“少好刑名之學”,但為什么他為秦孝公準備的三套方案中直接就包括了儒家的帝道和王道呢?如果商鞅僅僅是刑名家出身,他完全可以一上來就呈貢刑名家的謀劃,而不應該先推薦儒家的兩套方案。商鞅有可能在愛好過刑名之術以后,又系統學習過儒家理論。
(4)朱維錚《重考商鞅變法》一文還指出,“近人以為商鞅變法始于秦孝公六年,乃不明秦國權力運作實情。”參見《帝制中國初期的儒術》,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5頁。
(5)秦國在獻公時代就已開始了戶籍改革。《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曰:獻公“十年,為戶籍相伍”。
(6)由血統貴族轉向軍功貴族并不可能導致秦國建立起一個機會面前人人平等或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社會機制,因為這個轉向僅適用于貴族子弟階層,并不針對庶民底層。但這項制度普遍推開之后,它在邏輯上也要求整個社會在權利與責任之間必須是平等的關系,后來商鞅突破很大的阻力而對公子虔(代太子受過)行劓刑、黥刑,就是明證,否則新法根本就不可能實施得下去。
(7)歷代的改革變法都會獲得底層民眾的擁護和支持,但肯定要打擾、觸犯一部分既得利益者,他們會糾結同黨而形成一股保守、反動而不可忽略的勢力。司馬遷稱:“商鞅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參閱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第523頁。改革變法者往往在與他們的辛苦博弈和艱難斗爭、忍痛妥協中蹣跚前行,收獲些許果實。
(8)B. 史華慈:《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第345頁。他的這句話其實也可以解釋為什么集權王朝、專制政權也可以讓民眾在短時間內、有限度地富裕起來。但在本質上,這只是附帶的結果,因為他們制定政策的主觀動機并沒有把民眾的福祉當成主要目的,或終極追求,始終只把民眾當作工具而使喚和利用。
(9)荀子也主張集權,以為分權則削弱君王的力量,導致諸多不利。“權出一者強,權出二者弱。”楊倞解曰:“政多門則弱也。”引文見王先謙:《荀子集解·議兵》,第266頁。
(10)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則稱“凡三十一縣”。
(11)但董仲舒是要批評和否定商鞅這一土地改革的,因為它必然導致“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助長貧富兩極分化而難以消弭差距,有損社會公平。引文見班固:《漢書》卷二十四上《食貨志》,第51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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