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樹

沐夏

1

林櫻桃在學校不受歡迎，可能和成績有關系，也可能和外貌有關系。她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如果不是班主任說讓我們注意，沒人會發現她有什么不對勁兒。

是在一次考試，她得了倒數第一。得了倒數第一其實不是什么新鮮事，成績不好而已，這世上也不是只有升學這么一條出路，但她是個例外，因為她考了個位數。

考個位數其實也沒有什么，但是她滿滿當當交上去了，只是所有的答案都直接抄的題目。班主任問她原因，說是原來的老師教的，不管怎樣都不要交白卷上去。

當天晚上班主任就打電話叫她媽媽來學校。具體談了些什么也不清楚，反正最后班主任說她腦子不太好，讓我們多注意些，不要招惹她。這個年紀，班主任就是天，她說什么自然就是什么，沒有人會想著要違逆她的話。大家便自然而然看著林櫻桃都繞道走。

她不知道原因，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會突然就和她有了隔閡，不明白那些和她一直玩兒的人，為什么突然就不理她了。

2

林櫻桃本名叫林燕。

因為家里有一棵櫻桃樹，每年秋天都會結滿滿一樹果子。這個時候，不論是街坊四鄰還是隔著老遠的幾個村的學生，都會和她親近，就為了讓她開心，換幾個櫻桃吃。

這櫻桃其實不怎么能吃，她家里把這棵寶貝樹看得很緊，輕易不讓人去碰，聽說是什么算命先生給的祈福樹。

但林櫻桃傻乎乎的，對她親近些，她就什么都想拿出來給你。所以，她總是會在晚上偷偷躲著摘兩把放口袋里，白天去學校的時候，有兩把櫻桃的她就是班上的女王。

大家伙圍著她轉，等她從口袋里掏出那油亮的艷紅的櫻桃，只是一把而已，少的時候還需要用小刀切開，每人四分之一。嘗到一口的喜笑開顏，得不到的唉聲嘆氣，和她說好明天一定輪到自己，信誓旦旦地拉鉤。

她點頭答應，掏出小本本記下來。這櫻桃也奇怪，并不是每一回都甜，有時候也會有人吃到酸澀難咽的，但也恰恰是這個原因，多了幾分挑戰性，更加讓人躍躍欲試。但沒有人意識到，她拿了這么多顆，自己卻一顆也沒有嘗過。

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林媽媽是在之后才發現不對勁兒的，她白天看見一枝櫻桃，第二天一看什么都沒了，就幾片葉子在樹上掛著，孤零零的。當晚就有人聽見林櫻桃挨打的聲音，但林櫻桃一聲不吭。

大家伙都說她有骨氣，這個年紀，誰不佩服挨打還能忍住哭聲的人，人人都說林櫻桃是個了不起的人。大家即便是沒有櫻桃吃也愿意和她親近些。

3

林櫻桃不是讀書的料子，實在不是，和努力沒有半點兒關系。

事實上，班上再找不到一個像她這么努力的人了。她是唯一一個每節課都會瞪大眼睛盯著黑板的學生，會在老師詢問的時候努力點頭。每一個上課看見她的老師都會感到身心愉悅，但知道事實情況后又忍不住惋惜感慨：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多好的苗子！

只是原本。

林櫻桃家還有一個妹妹，小她八歲，今年才剛剛小學二年級。她很寵這個妹妹，一下課就火急火燎跑去小學接她。但這個妹妹不喜歡她，有人看見她把林櫻桃的手重重甩開，生氣的時候臉上紅撲撲的，像個蘋果，是和林櫻桃完全不一樣的類型的小姑涼，明媚又朝氣，像是一個小太陽。即便是生氣也這么好看。

林家寵她，一家子都寵。即便是看起來傻乎乎的林櫻桃也寵，什么事都聽她的，她要吃的都讓給她，傻乎乎地笑著看著她吃。

但平時寵歸寵，林櫻桃應該得到的東西林媽媽也是一分不少地會給林櫻桃準備。這些妹妹是不能碰的，聽說曾經動過，然后硬生生被打了一頓。后來妹妹自己也有了數，什么該碰什么不該碰，底線在哪里。

林櫻桃自己沒有底線，但林媽媽有。

有人問為什么林櫻桃家還讓她去上學，有這個閑錢還不如多培養瑜瑜。她的妹妹叫林瑜，這樣珍貴的名字，出生就是滿懷期待地讓人羨慕。但是她母親卻生氣了，一把將人推開：“你再說這些我可就不賣了。”

她家的蔬菜是這周圍店里最便宜的，又新鮮，十里八街再找不到一家這么好的店，誰都不想錯過，便都住了嘴。說到底也就是別人家的事，愛怎么樣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4

但林櫻桃不去學校又去哪里呢？再怎么樣，學校也比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環境要好。院子里的櫻桃樹是林櫻桃生病那年種下的，那年她媽媽去算命，算命先生給的苗，說是名字賤點，以后孩子就會健康些。

那棵樹一直陪著林櫻桃到長大，陸陸續續搬了幾次家，這棵樹一直跟著她們。

那些人都說生了妹妹就不疼姐姐了，林櫻桃那么簡單的一個人，卻從來不信這些話。因為她從來沒有被偏見對待過。妹妹的是妹妹的，自己的是自己的，媽媽總是分得格外清楚。

林媽媽后來才知道林櫻桃在學校被人排斥，她這么個人，街坊里出了名的潑辣。喊起話來，十里八街都不是她的對手，吵架更是讓人接不上話。這樣的一個人，因為是一個母親，也是會哭的。

林櫻桃急了，說自己沒關系，說大家都對她很好。林媽媽把櫻桃往她口袋里裝，說：“拿去學校吧，分給大家吃。”

林媽媽心里是內疚的。林櫻桃五歲之前都是聰明的孩子，見過她的沒有不夸她可愛聰明的。五歲那年她發燒，林媽媽在外做生意，當天很晚回來，再回來送去醫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那之后林櫻桃就傻了。街里街坊看見了無不可惜道：“當初多好的一個姑娘。”林媽媽就急了：“現在不是也很好嗎？什么叫當初！”

以前還想著要治療，但是去了好幾家醫院都說看不出問題。確實從外表看不出問題，只是即便簡單的加減法，她也能咬著下嘴唇勾著手指算半天。

林媽媽嘗試了各種偏方，眼看著姑娘被難喝的中藥苦得擰著一張臉，但是為了讓她開心還是淌著眼淚往嘴里灌，她望著林櫻桃明明苦得想哭，卻硬生生擠出來的笑臉突然就落淚了。

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只要身體健康就夠了。大抵，前五年的那個聰明的姑娘是天上借來的吧，總是要還回去的。

她再沒有對這個女兒有其他的要求，只要健康快樂，這兩點比什么都強。

5

林瑜是偶然降臨的，起初并沒有想要第二個的想法，但是時隔這么久突然有了，便也留下了。

名字是林櫻桃取的，她拿著一本字典對著她說：“媽媽，妹妹叫這個吧，好不好？”她看了一眼，說：“好，就叫這個。”

她家的林櫻桃怎么會是不得寵的孩子呢？ 那些人說林瑜多么幸福，一大家子人都寵著她。林瑜說：“那是你不了解我家。如果你了解了就會知道，其實最受寵的不是我，而是那個所有人覺得應該放棄的、傻子一般的姐姐。”

她的出生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期盼，她也只是順其自然來了。即便她不來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她是妹妹，又小那么多，按理說得到更多的寵愛也是理所當然，但媽媽并不是這樣做的，她不管什么都很公正地分，永遠不會因為她的哭鬧多給她留兩口。

過分的公平其實就是偏心。她的母親心懷內疚，偏心姐姐，她心氣不順但是無話可說。

林櫻桃偷摘櫻桃送人，她站在一旁冷眼看著媽媽虛張聲勢追著林櫻桃逗得她哈哈笑，半夜偷偷用掃把打在櫻桃樹的樹干上，打得嘩嘩響，頂端的櫻桃落下來落了一地。

林瑜在學校打了架。林媽媽接到班主任的電話就火急火燎趕過來，一到辦公室，看見另一個人的媽媽抱著孩子怒目瞪著林瑜，林瑜背脊挺得筆直，看也不看她們一眼，一臉無所畏懼。

對面的家長一看見林媽媽便語氣尖銳：“你管管你女兒，什么人啊？小小年紀就隨便打人！”林媽媽一時之間有些慌，拉過林瑜問是怎么一回事。

林瑜把今天剛發下來的試卷塞她手里，瞪著眼睛不吭聲，瞪著瞪著眼眶卻紅了，張大嘴巴吼起來：“你為什么要讓林櫻桃和我在一個學校上學，她明明就是個傻子，她應該去傻子去的學校。”

“啪”的一聲，林媽媽看著自己的手，看看林瑜側過去的臉和她臉上的紅痕。她自己也有些不可思議。老師也愣住了，她請雙方家長過來是想好好解決問題，不是越鬧越大的。

林瑜長這么大還沒有被打過，這是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被媽媽打。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哽咽著，卻一聲比一聲大：“我就是討厭林櫻桃，我就是討厭她，我討厭她和我一個學校，我討厭你什么都為她著想，也討厭別人當著我的面說她是個傻子，所以我也會變成一個傻子！”

林媽媽看了看她握在手里的滿分的試卷，又看了看二女兒淚流滿面的臉。

6

林櫻桃在櫻桃徹底落下后便又轉學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他們一家都走了，這一次，櫻桃樹沒有帶走，在院子里靜靜站著，風一吹，就起落葉。

櫻桃樹葉子落了又長，來年又長了果子。有些膽子大、嘴巴饞的人路過會想法子用長鉤子勾幾顆，但是聽說不好吃，又苦又澀。

有人不信，怎么會，去年可都是好好的，很甜。但是一嘗，確實是又苦又澀。大家很好奇，按理說不應該啊，沒準兒是她在家的時候給櫻桃樹施了肥。

難吃的櫻桃滿大街都是，實在沒有必要為了這種口味而去冒這么大的麻煩去偷，久而久之，這棵櫻桃樹也就被人淡忘了。

從櫻桃掉下去的果子，埋在土里頭，時間久了，會有一股香甜的味道，混合在空氣中，在泥土里，讓路過的人不由側目尋找。

偶一次，一個路過的水果供應商路過這里，說道：“這家人怎么不來我這里買櫻桃了？原來可是每年都買的。”有人嘗了他的櫻桃，甜甜的，和林櫻桃家的一樣。那些掛在樹上的櫻桃都是林媽媽一個一個親手掛上去的。

這棵樹，是棵不會結好吃的果子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