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聰

朱成玉的《漩渦與漣漪》是一組以水來隱喻人物命運、探尋生命存在價值的散文作品,漩渦與漣漪是人物命運的某種縮影。透過對漩渦與漣漪的書寫,朱成玉探討的是人的現實處境與精神困境。具體說來,不論是《遠聽》中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選擇死亡時的孤獨與決絕,還是《活潑的漣漪》中采蓮子的女人對待生活的熱誠與較勁,朱成玉敘述的重心在于呈現人與所處世界之間的微妙互動,以及探究人物內心世界的豐富性,這些也是朱成玉不少作品的主題所在。
《遠聽》意味著一種聆聽和觀照世界的方式,“聽鐘聲離得太近,只能聽見鐘聲,而在遠處聽,還會有不同角度的自然的回聲摻雜在其中,會有一種悠遠的意境”,近與遠,選擇不同的角度,聽到的結果全然不同。在《遠聽》中,朱成玉以“搬家次數”與“參加葬禮最多的作家”來定義川端康成的一生,在不斷的遷徙漂泊與見證死亡的體驗中,川端康成養成了敏感和孤獨的氣質。《遠聽》還探討了死亡的美學意義,三島由紀夫的自殺,平添了一分儀式感。這場精心準備的自殺深深影響了川端康成,在冥冥之中隱喻了川端康成殊途同歸的宿命。后來,川端康成選擇了以口含煤氣的方式與這個污穢的世界告別,他干干凈凈地離開了。事實上,這兩個孤獨的靈魂都以一種暴烈的方式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生命的意義在極端的美學感悟中以肉體的消亡的代價得以確立。在《遠聽》的結尾,苦難與死亡的鐘聲逼近,而歷經者卻“掉進那漩渦里,沒有再走上岸來”,一種凄涼感油然而生。遠聽是一種處理現實世界與內心世界的姿態,在選擇的過程中,作為主體的我們才能審視自身與世界的隱秘關聯,從而確認自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活潑的漣漪》聚焦的是一位采蓮子瘦小女人的命運變遷,一個渾身沾滿泥巴的愛笑女人,讓人倍感親切感,笑容是她應對現實世界的方式。當命運無情地捉弄這個普通平凡的家庭后,采蓮子的女人開始隱藏自己的悲傷,丈夫的離世、孩子的殘疾,讓她覺得“噩運和貧窮都是她的錯”,面對現實困厄的處境,她沒有逃避,而是選擇了“熱愛”,在陪兒子游歷四方的過程中她逐漸重建了對生活的信心。正如文中所說:“在命運的苦水里,微笑著,攪動起活潑的漣漪。”采蓮女沒有被生活擊敗,“活潑之物”深深嵌入她的骨子里,也漸漸改變著她的境遇。在與生活的較量中,她慢慢治愈了自己,也拯救了一個命運多舛的家庭。在《活潑的漣漪》結尾,朱成玉對這位樸素母親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進行了由衷的贊美,對生活的熱愛與對家庭的責任,使得這個女性的形象變得極具生命的質感。
在我看來,朱成玉的散文寫作在感性的表達與理性的沉思之間處理得恰到好處,語言是其言說的手段,沉思是其透過現象抵達的精神高度。從這個角度上來看,朱成玉的寫作與時尚流行的美文寫作還是存在著明顯的藝術分野,雖然他也經常被劃入美文作家的行列。除去文字的活潑與俏皮之外,朱成玉的散文作品內核指向的大多是對靈魂層面的追問或對生活的深層思索。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朱成玉的思考往往超越了語言絢麗的外衣,哲理意味和思辨色彩是其重要的藝術追求。比如在《遠聽》中,那些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的生平與名言警旬,看似美文寫作的常用素材,實則經過了朱成玉的精挑細選。材料只是作為一種修飾,朱成玉思考的是在材料背后的死亡經驗,以及這種死亡體驗具有何種美學價值。再如,《活潑的漣漪》中,在對采蓮子女人的命運進行交代后,朱成玉引入了黃永玉與沈從文的對話、日本美學家岡倉天心討論藝術的名言,以及對黑塞小說《克諾爾普》中流浪漢的形象的剖析,這些看似的閑筆實則隱含著他的獨具匠心。不可否認,在朱成玉的寫作中,作為材料的知識只是一種敘事的手段,它們始終是為作者進行精神層面的思考而服務的。
倘若從文體的角度來看朱成玉的創作,我覺得他的散文也是可圈可點的。優美的語言、作為知識的材料、精神層面的思考、生命體驗的呈現,共同建構著朱成玉的散文文體美學。他不拘泥于美文的形式,卻能兼顧知識性與趣味性,甚至還能朝著哲學的深度和廣度掘進,朱成玉的寫作無疑拓寬了散文寫作的邊界。在這個紛繁絢麗的散文競技場,朱成玉的散文一眼便可識別,自然,這樣的寫作也是值得讀者期待的。